瑞弗·卡特懷特由千里馬淪為下等馬的過程大致如下。

星期二早上八點二十分，國王十字車站里擠滿了平民。“也叫非作戰(zhàn)人員，瑞弗。在和平年代算是個體面的身份。”老家伙說完又補充道，“當(dāng)然了，一九一四年九月之后，這個世界就再也沒見過和平二字。”

瑞弗的大腦自動把這句話翻譯成了羅馬數(shù)字：MCMXIV[1]。

他停下，假裝看手表，演技非常精湛，就像真的在看手表一樣。路人流水般繞過他這顆頑石，用頻繁的咂舌和抱怨對他表達不滿。時值一月，微弱的陽光照亮側(cè)邊的出口，兩個身穿黑衣、全副武裝的執(zhí)行員駐守在那里。自一九一四年以來，見慣了大場面的非作戰(zhàn)人員對此熟視無睹。

這些人被稱作“執(zhí)行員”，因為他們能完美地執(zhí)行任務(wù)。此時他們聽從指揮，按兵不動。

目標(biāo)就在二十碼開外。“白色T恤，藍色襯衫。”瑞弗默念道。他現(xiàn)在終于能豐富“蜘蛛”干巴巴的描述了：青年男性，中東人，藍色襯衫的袖子卷起，黑色的牛仔褲筆直而嶄新。他為什么要特地買一條新褲子穿上？瑞弗將這份疑惑暫且擱置，留給未來的自己。

目標(biāo)右肩上的書包向下滑落，說明里面的東西很沉。和瑞弗一樣，那人耳中也塞著耳麥，當(dāng)然也可能只是在聽音樂。

“目標(biāo)確認(rèn)。”

瑞弗的左手摸向左耳，輕聲對袖扣說道：“目標(biāo)已確認(rèn)。”

游客聚集在候車廳，身邊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瑞弗緊盯著目標(biāo)，穿過游客，走向遠處的站臺。那里的火車開往東邊劍橋方向。

一般會比北上的高速列車人少。

他腦海中浮現(xiàn)出最糟糕的情況：鐵路斷裂，方圓幾英里散落著扭曲的金屬碎片。路旁的灌木被烈焰吞沒，樹枝上掛著焦黑的肉塊。

“你要記住，”老家伙說過，“事態(tài)永遠可以繼續(xù)惡化。”

確實，過去幾年發(fā)生的事一直在不停突破他的底線。

檢票口前的兩名警衛(wèi)無視了目標(biāo)，反而打量起瑞弗。不要過來，他無聲地警告道，休想靠近我。千里之堤，潰于蟻穴。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自己被喊住，然后打草驚蛇。

警衛(wèi)沒理他，扭過頭繼續(xù)聊天。

瑞弗停頓片刻，重整旗鼓。

這個名為瑞弗·卡特懷特的年輕人中等身高，一頭金發(fā)，皮膚蒼白，鼻梁高聳，上唇有一顆小痣，灰色的雙眼總在沉思。他集中精神思考時會眉頭緊蹙，經(jīng)常被誤認(rèn)為是迷惑不解。今天他穿著藍色牛仔褲，深色夾克。但如果你在早上問起他的打扮，他一定會提起自己的頭發(fā)。最近他常去一家土耳其理發(fā)店，剃須時，店員會用一根點燃的棒子燒掉耳朵附近細小的絨毛。理發(fā)師點火之前毫無預(yù)兆，瑞弗像被燒了屁股一樣“噌”地站起身。現(xiàn)在他的腦袋還像遭了旱災(zāi)，感覺火辣辣的。

目標(biāo)就在四十碼開外。他緊盯著那人，尤其是他的書包，再次小聲對紐扣說道：“跟上，但別打草驚蛇。”

最糟糕的情況是炸彈在車廂里爆炸，第二糟糕的是在站臺上爆炸。近期調(diào)查表明：通勤時是人類最脆弱的時刻。倒不是說此時人們更虛弱，而是因為這個時候人多，乘客都擠在一起，任人宰割。

他沒有回頭看，相信那些可靠的執(zhí)行員就在不遠處。

左側(cè)是咖啡廳、三明治店、酒吧，還有一家甜品店；右側(cè)是一列長長的火車。站臺上，乘客們每隔一段就推著行李上車，聒噪的鴿子在頂棚上到處撲騰。廣播里重復(fù)著注意事項，大廳里的人群不斷涌向瑞弗，又繞過他繼續(xù)向前。

火車站里總有一種緊張的氛圍，人群就像是一顆定時炸彈，隨時有可能陷入恐慌。但乘客們一無所知。

目標(biāo)消失在一群游客身后。

瑞弗向左走了幾步，目標(biāo)再次出現(xiàn)。

他經(jīng)過了一家咖啡店，坐在桌邊的一對情侶喚醒了他的記憶。昨天的此時，他正在伊斯靈頓執(zhí)行任務(wù)。為了通過評估測試，他們要給某位公眾人物創(chuàng)建翔實的個人檔案——瑞弗的目標(biāo)是文化部長。可惜，這位部長突發(fā)兩次中風(fēng)，被送進了赫特福德郡的一家私人診所。上面不太可能臨時給他指派另一個目標(biāo)，所以瑞弗擅自將目標(biāo)改成了戴女士。他跟蹤了整整兩天，完全沒有被發(fā)現(xiàn)。她的生活路線就是：辦公室、健身房、辦公室、酒吧、辦公室、回家、咖啡店、辦公室、健身房……這家咖啡店的商標(biāo)他有印象。老家伙在他意識深處告誡道：“把你的腦子放在工作上，行嗎？”

行。

目標(biāo)向左移動。

“要去魔法世界了。”瑞弗自言自語道。

他穿過二樓橫在頭頂?shù)募軜颍瑯庸障蜃筮叀?

玻璃頂棚外的天空灰暗而潮濕，就像一張舊抹布。瑞弗拐進了九、十、十一號站臺的迷你候車廳。候車廳外側(cè)的墻上有一輛被推進磚墻的行李車，霍格沃茨特快專列就停在九又四分之三站臺上。瑞弗走進候車廳，目標(biāo)正在向著十號站臺進發(fā)。

一切都開始加速。

周圍人并不多，只有一個男人坐在長椅上讀報紙。下一班列車十五分鐘之后才會出站。瑞弗加快腳步，追上目標(biāo)。身后的喧嘩聲變成了竊竊私語，他知道，是執(zhí)行員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但是目標(biāo)沒有回頭，繼續(xù)前進，似乎是想走到最遠的那節(jié)車廂。

他穿著白色T恤，藍色襯衫，背著雙肩包。

瑞弗再次低頭對紐扣發(fā)出指令：動手。

然后他沖向前去。

“所有人，趴下！”

長椅上的男人站起身，被一個黑衣執(zhí)行員擊倒在地。

“趴下！”

前方，兩個人從列車頂上跳下，擋住了目標(biāo)的去路。他回頭，看到了瑞弗，瑞弗伸出手，手掌向下，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執(zhí)行員喊道：

放下包！

放下背包！

“把你的背包放下，”瑞弗說，“然后跪在地上。”

“但是我不——”

“放下包！”

目標(biāo)放下了背包，一只手迅速伸過去將包奪走。更多的手伸過來，抓住他的四肢，把他死死地按在了地上。執(zhí)行員把背包遞給瑞弗，他小心地將其放在空無一人的長椅上，拉開拉鏈。

頭頂響起了一則自動廣播，廣播的聲音縈繞在頂棚的柱子之間：請薩姆斯警官速至指揮室報道。

雙肩包里有一本書，一個A4大小的筆記本，一個鉛筆盒。

請薩姆斯警官

一個特百惠飯盒，里面裝著奶酪三明治和一顆蘋果。

速至

瑞弗抬起頭，雙唇緊抿，冷靜地說道——

指揮室報道。

“搜身。”

“請不要傷害我！”男子的頭緊貼地板，聲音含混不清，幾把手槍正指著他的腦袋。

是目標(biāo)，不是男子。瑞弗提醒自己：是目標(biāo)。

請薩姆斯警官

“搜！”瑞弗繼續(xù)回去翻書包，鉛筆盒里裝著三根圓珠筆，還有一只曲別針。

速至

“他是清白的。”

瑞弗把筆盒扔到長椅上，將書包倒過來，里面的東西都落在了地上。書、筆記本、一根鉛筆，還有一包餐巾紙。

指揮室報道。

他又使勁抖了抖手里的書包，里面什么都沒有了。

“再搜一遍身。”

“他身上什么都沒有。”

請薩姆斯警官

“有人能把那個該死的廣播關(guān)掉嗎？”

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里有一絲慌亂，立刻閉上了嘴。

“他是清白的，長官。”

速至

瑞弗再次使勁抖動雙肩包，然后把它丟到了地上。

指揮室報道。

其中一名執(zhí)行員神情凝重地向領(lǐng)口的無線麥克風(fēng)里輕聲說了句什么。

列車的窗戶后有人在看他，他無視了她，沖出站臺。

“長官？”

這句話里似乎夾雜了一絲嘲諷的意味。

請薩姆斯警官速至指揮室報道。

白色T恤，藍色襯衫。

還是藍色T恤，白色襯衫？

他加快腳步，到檢票口時，一位安保人員站了出來，但是瑞弗繞過了他，嘴里喊著什么指令，全速沖回了候車大廳。

請薩姆斯警官——這則錄制好的廣播是一份加密信息，旨在告知相關(guān)人員發(fā)生了緊急情況。現(xiàn)在，廣播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人的聲音：

“現(xiàn)發(fā)布一則緊急通知：乘客請注意，出于安全原因，請立刻疏散，從距離您最近的出口離開車站。”

總部特工到場之前他最多還有三分鐘。

趁著現(xiàn)在還能移動，瑞弗任憑雙腳驅(qū)使著自己走向大廳。放眼望去，人們紛紛下了火車。突如其來的廣播中止了他們尚未開始的旅程，此時距離大規(guī)模恐慌只有一步之遙。機場和火車站就像定時炸彈，隨時有可能亂成一團。雖然人們總說英國人冷靜自持，但事實并非如此。

耳麥里響起了電子音。

廣播里繼續(xù)說道：“請立刻前往距離最近的出口，本車站即將被封鎖。”

“瑞弗？”

他對領(lǐng)口的紐扣喊道：“蜘蛛，你這笨蛋，你把顏色搞錯了！”

“發(fā)生了什么？怎么所有人都在往外走——”

“白色T恤，藍色襯衫。你是這么對我說的。”

“沒有啊，我說的是藍色T恤——”

“你閉嘴吧。”瑞弗一氣之下摘掉了耳麥。

他走向樓梯，人群會從這里涌向地鐵，現(xiàn)在卻反了過來。這些人看起來焦躁不安，緊繃的情緒下是壓抑的恐慌。大部分人都覺得不幸只會發(fā)生在別人身上——尤其是死亡——但車站里的廣播動搖了他們的信心。

“火車站已經(jīng)封鎖，請您立刻前往最近的出口離開。”

地鐵才是一個城市的命脈。瑞弗想道，開往東部的火車站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地鐵。

他推開疏散的人群，沒太在意那些憤怒的目光。讓一讓。這句話沒什么作用。我是安保人員，請讓一讓。這下好多了。雖然還是沒人為他讓道，但至少他們不再使勁把他往回推了。

距離特工出動還有不到兩分鐘。

下樓之后，走廊寬闊起來。瑞弗沖過拐角，來到了更加寬闊的檢票口。售票機立在墻邊，售票亭拉起了窗簾，排隊的人都跟著人群離開了。顯然，這里的人口密度稀疏了許多。扶梯已經(jīng)停止運轉(zhuǎn)，還在入口處拉了警戒帶，以防有蠢貨誤入。下方的站臺已經(jīng)沒有乘客了。

瑞弗被駐守地鐵的警衛(wèi)攔下了。

“我是情報機關(guān)的人，站臺的人都疏散了嗎？”

“情報——？”

“站臺上還有其他人嗎？”

“乘客都疏散了。”

“你確定嗎？”

“我剛才就是這么說——”

“你們有監(jiān)控錄像嗎？”

“當(dāng)然有。”

“帶我去看看。”

周圍的噪音越來越大。樓上，乘客們正在緊急疏散。但是另一種聲音卻在接近：非常急促的腳步聲，是皮靴踩在瓷磚上的聲音。特工來了。瑞弗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

“快。”

警衛(wèi)眨了眨眼，誰都能看得出來，瑞弗顯然十分急切。他指著對方肩膀后面的一扇門，門上寫著禁止入內(nèi)。腳步聲的主人到達現(xiàn)場之前，瑞弗迅速鉆進了門后。

這間小屋沒有窗戶，空氣里有一股培根的味道。屋里陰森森的，像是某個偷窺狂的家。轉(zhuǎn)椅面對著監(jiān)控畫面，屏幕有規(guī)律地閃爍著，從各個角度展現(xiàn)同樣的畫面：空無一人的站臺——仿佛出自哪部無趣的科幻片。

一陣穿堂風(fēng)吹過，那個警衛(wèi)也進來了。

“這些分別都是哪個站臺？”

警衛(wèi)指向四組畫面，說：“北線、皮卡迪利線、維多利亞線。”

瑞弗仔細地看著，畫面每隔兩秒就閃一下。

下方傳來了一陣隆隆聲。

“什么聲音？”

警衛(wèi)盯著他。

“那是什么？”

“是地鐵的聲音。”

“地鐵還在運行？”

“站臺關(guān)閉了，”警衛(wèi)用白癡也能聽懂的方式解釋道，“但是列車還在運行。”

“所有的列車都是？”

“是的，但是不會在這一站停車。”

也不需要停車。

“下一班是？”

“什么——”

“下一班列車是哪條線，該死的，哪個站臺？”

“向北的維多利亞線。”

瑞弗沖出了房間。

狹窄的樓梯頂端站著一個人影，擋住了通向站臺的路。那是個黑人，個子不高，正在對著耳麥說話。看到瑞弗之后，他的神色一變，立刻說道：“他在這兒。”

不，他不在。

瑞弗越過欄桿，沖向最近的扶梯，撕掉警戒膠帶，三步并作兩步跑了下去。

下去之后，整個地鐵站空蕩蕩的，仿佛走進了一部詭異的科幻電影。

列車像一只行動遲緩的巨獸，緩緩駛?cè)胝九_。瑞弗在無人的站臺上，車內(nèi)無數(shù)雙眼睛都看著他，這些人被困在了巨獸的腹腔內(nèi)，視線緊緊地跟隨著瑞弗。

遠處的出口閃現(xiàn)了一個人影。

白色襯衫，藍色T恤。

瑞弗開始狂奔。

身后也有人在奔跑，邊跑邊喊他的名字，但是瑞弗并不在意。他正在追趕一趟列車。他掙扎著追上它、超過它，他能聽到列車發(fā)出慢動作一般的噪音：鋼鐵摩擦的聲音，夾雜著從車內(nèi)涌出的恐慌。有人在敲窗戶，他知道司機正驚恐地看著他，怕他一個頭腦發(fā)熱就要跳到鐵軌上。但是瑞弗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現(xiàn)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全力向著站臺的另一端奔跑。

前方，那個穿著藍色T恤、白色襯衫的人也在做唯一能做的事。

瑞弗全力奔跑，沒有多余的力氣出聲警告。他氣喘吁吁，雖然精疲力竭，但還是奮力向前，他還是做到了……

幾乎做到了，他差一點點就能追上了。

身后那人又喊了一次他的名字。后方列車開始加速。

在距離目標(biāo)只有五碼遠的地方，他眼睜睜地看著車頭超過他向前駛?cè)ァ?

那才是真正的目標(biāo)，從一開始就是。隨著兩人之間的距離迅速縮短，瑞弗發(fā)現(xiàn)那人看起來十分年輕。他今年多大？十八歲？十九歲？黑色頭發(fā)，棕色皮膚，白色的襯衫下是一件藍色的T恤。瑞弗想：去你媽的，該死的蜘蛛。

那人解開衣扣，露出了綁在腰間的一圈……

列車到了與目標(biāo)持平的位置。

瑞弗伸出一只手，仿佛這樣就能使自己距離終點線更近一些。

他身后的腳步聲漸漸變緩，最終停下。有人低聲罵了一句什么。

瑞弗差一點點就能抓到目標(biāo)了，只差半秒鐘。

但差一點并不是成功。

目標(biāo)拉動了腰間的引線。

一切都結(jié)束了。

注釋

[1]MCMXIV，英國詩人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寫的一首詩。主要內(nèi)容是對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給英國帶來的重大變化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