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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見明澄時我在警官學院讀大三。

大三是大學四年的氣候分界線,前面的兩年還算是風和日麗,有著少男少女旖旎的夢想,到了大三,便有些陰晦不定了,未談過戀愛的,便有些心灰意冷,遲遲不來的初戀讓人心意彷徨,大有“楚人不識貨”幽怨。

于我,愛情是多余的,一切都是多余的。

讀初中時,我的媽媽家琳就出車禍死了。關于那場影響我一輩子的車禍,我知道的也只是只言片語,爸爸浪六也知之甚少,只知道撞死我媽媽的是一個有錢人。當那個戴著有色鏡片、態度傲慢的男人將裝著一袋子的錢(60萬元)遞給爸爸時,那個堂堂的光明中學校長竟然謙恭地鞠了一躬,謙卑地接過袋子,那一刻,我對浪六除了恨,便是鄙夷。

對浪六的恨與鄙夷,從不多余。

媽媽的死,即便不是浪六造成的,也與他有關。這個光明中學校長,可以說是一個自私透頂的家伙,他自詡為尼采,把自己比作太陽,世間萬物都得圍繞著他轉,當然,他也的確做到了。在學校,他的確是光芒四射的太陽,只是有時,他的光芒稍顯黯淡,他學習徐志摩的詩大半年,自矜為中國的濟慈,在學校每年一度的詩歌大賽上,他只得了二等獎(還是看在他是校長的份上),惱羞成怒下,向評委會提出抗議,沒想到的是,評委會主席是區教育局副局長,主席果斷地取消了他的二等獎。在家里,他果真是耀眼的太陽,媽媽如不知疲倦的行星圍繞著他,他從不做家務,他所做的,只是對媽媽呼來呵去。

憑借著非凡的拍馬功夫、堅持不懈地走曲意逢迎的路線,浪六在光明中學校長的位子上干了15年。要知道,光明中學可是江州城數一數二的重點初中。

世上若有一種卑微到可有可無、最好沒有的愛情,那一定是媽媽家琳的愛情。

這場愛情,一開始,便帶著強烈的仰望性質。家琳和浪六本是一個鎮的,那個叫昭關的鎮子,我也去過,爺爺奶奶對我還好,只是對媽媽不好,我便不再想去了。

浪六祖上是資本家,改革開放之前,浪家一家老小,絕口不提祖上曾經的榮耀,改革開庭之后,浪六開始上竄下跳,廣泛聯絡臺灣和海外的關系,他也收到了些海外的匯款,那時,他不過是鎮小學的代課教師,有了錢,他開始運作向市里調。

這時,奶奶忽然覺得得找個賢淑端莊的姑娘拴住這個有些狂野的浪六,于是,便開始給他物色相親對象。

盡管浪六年輕時的風流俊朗、玉樹臨風在我看來完全不值一提,但在那時的媽媽眼中卻不是這樣。只消幾分鐘,媽媽便愛上了這個眉目清朗、能說會道的家伙,但她不知道的是,她這么多年的付出只是為了重復證明她遇人不淑,也許,這便是她的宿命,“人之一生,都是命啊。”記得有一次,當她得知浪六沉迷于煙花柳巷流連忘返時她喃喃地說道。

“半推半就,何去何從”,這是那個自詡為“江南第一才子”的浪六在娶家琳時在記事本上記述他當時的心情,這也定義了我的母親在她的愛情中所處的賓語從句的地位。自始至終,她都是被動的,她唯一的一次主動,便是看上了這個自私蝕骨的家伙。

家琳和浪六并不長久的愛情和婚姻也不是風平浪靜的,可以說是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的。

家琳長得比較秀氣,身材也好,盡管家琳離浪六的審美離得不遠,但她并不能滿足浪六對于女人的獵奇心理。家琳的知書達理、善解人意被浪六視為軟弱可欺,她的溫柔善良又被他誤以為他是這個家擁有無上權力的王。

依照浪六陰暗猥瑣的性格、功利主義的價值觀,獵奇行動以吃飽為主。浪六長得并不壞,在女人身上花錢也算不得小氣,在光明中學當校長的那些年,他基本上可以吃飽。

但也有意外,一個和他身子上保持交往的教地理的女教師發現他有漸行漸遠的跡象時,警告他如不天長地久,就要舉報他,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獵奇自然是要移動的,哪有在一個女人身上反復獵奇的道理?于是,他便不予理睬。沒想到,那個女教師生氣了,向她從省柔道隊退役的老公哭訴,說浪六借職務之便,猥褻了她。不久,浪六的肋骨便斷了六根(左右各三),隨著肋骨折斷的還有荷爾蒙值的降低,于是,浪六消停了幾年。

也曾風光無限,在家琳在嫁給浪六之前,她是昭關鎮最大的國營企業昭關棉紡廠的工會主席,高中畢業喜歡讀瓊瑤那些青澀纏綿小說的她很勝任那份工作,但好景不長,跟隨著浪六進入江州城后,家琳找不到工作,最后好不容易在浪六的介入下,在街道上找了一家煤球廠上班。

家琳在煤球廠上班這幾年,也是浪六從一個代課教師平步青云當上光明中學校長的幾年,地位上的高下云泥,讓她在這個家中更加小心翼翼、戰戰兢兢。他下班回家時,她替他脫去款式新穎的日本舊西裝(內袋里用日語寫著“加藤正夫”),替他換上拖鞋,并把他那雙皮鞋擦得油光可鑒。整個過程,他的表情都很淡漠,他不看她,他目光游離,仿佛看一看她,便會沾染上這個女人的甜情蜜意,而這些,對他來說,純屬多余。

國企改革的浪潮到達江州城,在風雨飄搖中慘淡經營的街道煤球廠徹底歇業了,媽媽又回到下崗的狀態。

那時,我還在讀小學,望著愁眉苦臉的母親,我很想幫她,卻無能為力。遇到浪六欺負她時,我便勇敢地擋在她前面,不過,那段時間浪六的確有所改變,不再是一副高高在上、難以接近的模樣,他甚至會主動和家琳說話,說一些他自以為很是好笑且有哲學寓意的笑話,看著他一人兀自在那里大笑,我和母親卻還沒有聽懂,母親只好訕訕地陪著笑。這樣的情形,也許并不有趣,漸漸地,他不再講這些高深的笑話。

風傳的消息是浪六就要被提拔為區教育局副局長,眼下正處于組織的考察期,當我和媽媽向他求證時,他不置可否地神秘一笑。那段時間,浪六對家人漠不關心、自私成癖的一些惡習得到了有效的改善,因為組織的考察表上要有家屬的意見。

事實證明,區教育局副局長只不過是春夢一場。浪六只是陪太子讀書的,就像村上春樹陪跑諾貝爾文學獎一樣。當然,不同的是,村上春樹可能并不覺得得不到諾貝爾文學獎有什么失敗,但得不到副局長的官銜于浪六來講卻是失敗的。失敗之后的浪六開始恢復原樣,他甚至開始酗酒,反正那樣的日子,我是一天也不想呆在家里。

緬懷明澄,便不得不翻閱那些幽暗凝澀、不堪回首的往事,往事的追憶中有我的母親,浪六,還有一些記不住的人,想忘記的事。

炒的兩個菜已經吃完,二鍋頭已經喝了半瓶,我還想喝一點,有時,我也有點任性,非得探索到酩酊大醉的禁區才會駐足。

我找出一袋花生米,那是老家人于春節前送過來的,是五香奶油炒制的,說是種在溝南向陽的坡上,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強調“向陽”兩字,莫非是想在證明北緯30度夏天熾烈的陽光的照射下,潛藏在地下的花生種子會沉淀出更多品質更好的植物油脂和蛋白質,也許是吧。

邊喝酒邊看電視,對我這樣一個年紀的男人來說何其快哉。

于半醉半醒間,我聽到了梅雨的云腳行到了江州城。

細密無聲的雨開始下了,風吹進來時,涼意襲人。雨落在香樟樹葉子上和構樹葉子上發出的聲響迥然不同,落在香樟樹葉子上是一種“沙沙”聲,落在構樹的葉子上是一種“撲撲”聲。除了這兩種樹,我的窗外,還有橘子樹、枇杷樹、海桐、無患子,甚至還有一株高大挺拔的桑樹,點滴落在這些樹的葉子上的聲響混雜在一起,難以分辨。

東方新聞正在播報一則新聞,大意是:上海警方最近破獲一起搶劫殺人案,犯罪嫌疑人是一慣犯,在全國流竄作案,警方在查獲的物品中發現一顆產自南非的8克拉的大鉆戒,據知名珠寶行的評估師評估,價值在100萬元以上,目前,本案正在進一步偵辦之中。

我摸出手機,想給梁超打個電話,一看時間,都23:00多了,只好作罷。

8克拉的大鉆戒倒是少見,又來自南非,也許是和明澄的案子有關,但問題是:梁超說嘉魚用同樣款式的假鉆戒換回了8克拉的大鉆戒,但電視上說的知名珠寶行的評估師評估的肯定是真鉆戒,所以,上海的這個案子可能與明澄的案子無關。

關鍵是要查明,這個犯罪嫌疑人在案發那段時間有沒有到過江州城,根據偵查筆錄,拋尸地點是在東湖的一個比較隱蔽的地方,但犯罪嫌疑人用于沉尸的捆綁手法是江州一帶的漁民的通常技法。這些疑點,需要排查。

提前半個小時到辦公室是我的習慣,我喜歡這種時間上的寬裕而帶給我的從容。照舊,我泡好了咖啡和茶,茶不是之前的明前龍井,換成了安邦送我的六安瓜片,江州人不太喝龍井,西湖龍井太貴了,而且杭州人對龍井過于講究,什么明前的龍井,雨后的龍井,杭州的龍井,金華的龍井,讓江州人搞不拎清。

而且,江州人也出產茶葉,如昭關鎮的翠須、十八潭的毛峰,等等。六安瓜片果然非同一般,葉片闊大,湯色清亮,芳香四溢,還未及飲,便已齒頰生津。

作為明清時期中國的鹽商聚居之地,江州城的繁華自不必說,但那也是過眼煙云,到如今,江州城已經成了長江沿線可以繞得開的地方了,也不是游客必到的打卡之地。

盡管江州城已是繁華落盡,不復往日的勝境,但江州城作為長江邊上的歷史文化名城也有著獨特的人文氣息,最有歷史文化遺韻和人間煙火氣的當屬東湖區。

東湖區在春秋時是吳楚爭霸之地,東湖區最繁華之地,自然是太平橋。太平橋派出所轄區內的商貿旅游和娛樂業都很發達,有個娛樂城的老板想和我做朋友,便三番五次請我吃飯,還說娛樂城來了一些學生妹,一定符合我的審美,他猜錯了,沒有什么女子能夠符合我的審美,因為我并不需要女人,至少目前是這樣。

喝完咖啡,所長辦公室的門打開了,安邦居然比我來得還早。安邦掃了一眼,“早啊,師父。”大清早的,安邦已經叼上了支煙了,他對不抽煙的刑警頗不以為意,曾說過“但凡邏輯推理好的刑警,沒有一個是不抽煙的,至少我沒有見過。”

“怎么大清早的喝咖啡啊?傷胃啊。”安邦說,我本想說抽煙傷肺之類的,但終于忍住沒有說,我在思忖要不要告訴他昨晚我看到的東方新聞,“小七,你到我辦公室,我們一起討論一下明澄的案子。”

安邦抽的是“黃山”煙,這與太平橋派出所所長的地位似乎有些不匹配,但他并不在意,我疑心他回家會不會抽“中華”煙,但他卻說,他回家一口煙也不抽,因為他老婆反感煙草味,他下班前必須要刷牙的,刷完牙還要含著一枚薄荷糖。我不曾想到,一個粗糙的漢子,竟然如此的細膩,如此的憐香惜玉。

“小七,你看了昨晚的東方新聞嗎?”

我抬起頭,平靜地望著他,點點頭。

“你注意到了什么關鍵詞?”

“8克拉大鉆戒,南非的,價值一百萬以上,從刑事訴訟的角度來說,這枚鉆戒的價值評估是毫無必要的。”

安邦什么也沒有說,他微微呲著嘴,那是想笑的前奏,若是換作一個年青的女子,定然是開出一朵嫣然的六月花,這也是他通常贊許的表情。“搶真鉆戒和假鉆戒在犯罪情節上是有所區別的。”

其實,安邦還未回答時,我已經覺出上一句話的后半句純屬多余,我就是在這樣的反省中,在太平橋派出所,改掉了我多言和傲慢的惡習。

“安所,偵查卷宗我也看過了,東湖是江州的風景區,但案發地卻是相對偏僻的,案發地我是去過的,當時,我在垃圾桶里發現一個多月前的電影票,這說明,一個多月都沒有環衛工人去清理垃圾(也說明幾乎沒有游人)。案發地的東湖是一個三角灣,水的流速接近靜止,所以,尸體就是在那時被拋入東湖的(不可能是從別的什么地方漂流過來的)。捆綁尸體的手法是當地漁民的慣用技法,和沉尸的石塊綁得非常結實,若不是尸體在水中膨脹浮上來,是根本不可能被發現的。”

點點頭,安邦掐滅了快要燒到指甲的香煙,“你要和梁隊去上海,提審這個犯罪嫌疑人,如果他案發時是在江州,也是江州的漁民,那么,他的嫌疑就很大了。”

“嗯。”我起身,走到門口時,我回頭,“師父,每次和你聊天,我總是獲益良多。”

安邦咧嘴,如六月的含笑。

毋庸置疑,梁超的情報收集能力和辦事效率是很高的。

晌午時分,他的助理歐陽便已經把車停在太平橋派出所了。歐陽也知道我和梁超的校友關系,警校畢業的他對我畢恭畢敬,但是這種借恭敬之名的疏離感讓我有些不自在。

到達SH市FX區公安局時,還未到上班時間,我們便在路邊簡單地吃了點飯。梁超掏出包“中華”煙,順手遞給我一支,把煙盒向歐陽面前一推。我本是戒煙的,倒不是我認識到煙草的危害,只是我咽喉炎,晚上睡覺時頗多不便,于是,便戒了一段時間,后來也慢慢的吸一點,一天一兩支便可,我不像安邦只抽“黃山”,梁超只吸“中華”,我對品牌并無偏好,有時“利群”也吸。

我接過煙草,歐陽的打火機便伸到我面前,這家伙的確機靈。我們一句話也不說,在這樣人員蕪雜的地方,是不宜說話的。

在看守所,我們見到了犯罪嫌疑人周甲,我只是掃了一眼他,便覺得這家伙高深莫測、殊難對付,事實證明,我的預感是正確的。

據奉賢警方提供的偵查資料,周甲是在奉賢明珠娛樂城和幾個朋友喝酒時和另一伙人為了一個坐臺的公主爭風吃醋,最后雙方大打出手而案發的。周甲是江州人,有犯罪前科,犯過搶劫罪、容留吸毒罪、介紹賣淫罪,可以這樣說,刑法里來錢快的犯罪,他都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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