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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少帥府的新奇事

西安的冬夜總愛往人骨縫里鉆針。

四個東北軍士兵擠在崗亭里打牌,炭盆烘得人臉發(fā)燙,可后脊梁還是竄涼氣

——這光景比關外暖和,可總像是火炕底下埋著冰碴子。

“王炸!”

周廣財甩出兩張牌,袖口露出截凍瘡。

他今天本不該當值,偏要替人頂崗,這會倒像灌了二兩燒刀子似的亢奮:

“哥幾個猜猜,前夜里我撞見什么稀奇?”

炭火噼啪炸響,驚得檐角冰棱斷了半截。

牌桌上三雙眼珠子登時活泛起來。老油子李德全往磚墻上蹭了蹭脊背,青磚縫里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

“莫不是撞見狐仙?這少帥府從前可是前清王爺?shù)膭e院?!?

“比狐仙還邪乎!”

周廣財從兜里掏出枚銅扣把玩,黃銅映著炭火,倒像團鬼火在掌心滾:

“前夜西時三刻,我正數(shù)著墻根底下的耗子洞,忽地兩道車燈劈過來——

您猜怎著?打那鐵殼子里鉆出倆洋婆子!”

李德全叼著半截哈德門,煙灰簌簌落在捷克造步槍的準星上:

“扯你娘的西洋景!洋婆子坐鐵殼車?那玩意喝油比驢飲得還兇!”

崗亭里忽然靜了,檐下冰棱凝在半空,牌桌上“大帥”的紙牌斜插在裂了縫的榆木桌面,紅纓槍穗子似的晃悠。

周廣財見眾人不信,急忙用生凍瘡的手指比劃著:

“金頭發(fā)藍眼珠,活像年畫上走下來的仙女。

小的那個張口就要見少帥,說的倒是北平官話?!?

李德全突然嗤笑:

“怕不是毛子派來的探子?上個月......”

“你當哥幾個都是棒槌?”

周廣財看了看,將手壓到嘴邊,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

“那洋女人可生的氣派,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另一個看樣子,像是她的陪嫁丫鬟。

兩人沒有通行證,要見少帥,我自然不答應。

你猜怎么?那個洋丫頭直接掏出一張照片,好家伙,大晚上給我嚇清醒了都——

上面是咱老帥和一個洋人軍官的合照,咱老帥笑得那叫一個嘚瑟?!?

“那洋妞說那是她老爹,冤有頭,債有主,老帥欠了她爹的債,她來找少帥償還。

一起遞來的,還有個檀木匣子?!?

周廣財壓低嗓子,炭火映得他半邊臉發(fā)赤:

“里頭躺著枚勛章,翡翠鑲的龍須能數(shù)清紋路!

趙副官見了跟見鬼似的,撒丫子就往書房跑。”

牌桌上炸開哄笑。

有人嚷著“少帥又要添房姨太太”,有人念叨“老帥在時就愛和洋鬼子打交道”。

檐下冰棱終于墜落,在青磚上摔出個透明窟窿。

戌時三刻,秘書室那盞洋玻璃燈忽然亮了。

四個腦袋齊刷刷轉向窗外,瞧見趙副官引著一個金發(fā)女子穿過回廊。

雪粒子撲在窗欞上,那抹金發(fā)倒像是團將熄未熄的炭火,明明滅滅地往內宅飄去。

牌桌上的哄笑突然卡在喉嚨里。

周廣財冷笑一聲,又掏出兩枚銀幣,叮當砸在牌堆里。

“那洋妞昨天晚上打賞老子的,你們聞聞,上面還有香味呢?!?

“民國十七年秋?。?928年)”

蹲在炭盆邊烤襪子的老兵猛抬頭,腳趾頭從破洞里鉆出來晃悠:

“兵工署收過批西洋車床,說是能造開花彈引信——老帥拿遼東煙土換的!”

營房忽然灌進股冷風,幾人看向門外,同哨的王二愣子剛好解手完回來。

聽到周廣財聊到昨晚的洋女人,他便接上話茬:

“那晚我們把東西抵上去,后來來門口接引小轎車的人,可是少帥的親信——劉鼎秘書!”

他比劃著劉秘書后脖頸汗?jié)竦奈餮b領子:

“那輛小轎車開進去后,再沒出來。少帥這些年那么多姨太太,那洋妞怕是來討風流債的嘞!”

“怕是討到炕上去了!”

牌桌上頓時騰起腌臜笑聲。

有人掰著銀幣算現(xiàn)洋價,說夠討房暗門子;有人嗅著硬幣說洋女人怕是東洋細作,那香氣專蝕男人脊髓。

李德全卻盯著幣面凹痕——分明是微型鐵路紋,倒像京奉線與南滿路交錯的筋骨。

“你們別說,俺想俺媳婦了。

當年遵守命令不抵抗,被小鬼子一路攆到關內,也不知道俺媳婦還有老娘怎么樣了。”

哄鬧聲忽地啞了。周廣財摸出張揉皺的“老刀“煙盒,背面鉛筆寫著呼蘭河畔的屯子名。

眾人這才想起牌桌下壓著的家書:

王二愣子媳婦在黑山縣裹了腳,李德全老父的煙袋鍋還埋在旅順口炮臺下。

檐角冰棱突然爆裂。門閂咔嚓斷成兩截,寒風卷著雪粒子撲滅炭火。

眾人看向門外,來人正是他們的上級譚連長,只見他凍硬的馬鞭在門框上磕出個凹坑:

“傳少帥口諭——”

譚連長刺刀似的目光剜過每張灰臉,

“之后不許再提那兩個洋婆子,誰再亂嚼舌頭的,按泄密罪軍法處置!

你們這群慫貨,嚼舌根的功夫倒是一流,瞧瞧你們這副德行,哪還有一點軍人的體統(tǒng)!”

譚連長朝著士兵們一通咆哮,末了,狠狠啐了一口,甩開膀子,大步流星地離開了營房。

寒風如刀,刮得人生疼,譚連長緊了緊身上的軍大衣,徑直走向不遠處一個賣煙的小販。

“李三!”

那小販名叫李三,人如其名,形容猥瑣,像是從地里長出來的癩瓜,滿臉風霜之色,頭發(fā)亂蓬蓬的,活像一堆枯草,身上一件補丁摞補丁的棉襖,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

他正百無聊賴地守著攤子,見譚連長過來,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隨即堆起諂媚的笑容,嗓音沙?。?

“譚長官,您來啦?今兒個想來點什么?”

譚連長微微頷首,惜字如金:

“哈德門,三包。煙癮犯了,等不及了?!?

說著,便從兜里掏錢。

遞錢的當口,譚連長的眼神飛快地掃視四周,確認無人注意后,手指微微一動,一張疊得極小的紙條隨著錢一同落入李三手中。

李三接過錢和紙條,動作嫻熟自然,仿佛只是一筆尋常的買賣。

“長官慢走,下次再來!”

譚連長接過煙,撕開一包,抽出一根點上,深深吸了一口,轉身離去,吐出的煙霧在寒風中迅速消散。

“三癩子,收攤了?”

一個熟識的小販問道。

“嗯,遇上大主顧了。今兒個就不吹冷風了,早點回去?!?

李三敷衍道。

看著譚連長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李三臉上露出一絲與其身份極不相稱的凝重。

三包哈德門,這是一個十萬火急的暗號。

他知道,這張紙條必須盡快送出去。

于是,他草草應付了幾句身邊人,收起攤子,匆匆朝家走去。

回家的路上,李三踱進“悅來酒館”。

這酒館,外頭是冬日肅殺的靜,里頭是人間煙火的鬧,一門之隔,兩個乾坤。

李三倒也不躊躇,抬腳入了這滾滾紅塵的小世界。

酒香氤氳,人聲鼎沸,熱鬧直往耳朵里鉆。

李三尋了個背光的位置,仿佛要把自己藏進陰影里似的,朝跑堂的伙計低喚一聲:

“來一兩燒刀子,暖暖身子!”

“好嘞!客官稍等——”

伙計拖著長腔,應聲而去。

須臾,酒至。李三端起酒杯,淺嘗一口,眼風卻似走馬燈般掃過四周。

待確信無人留意,這才不慌不忙地從衣兜里摸出一張紙條,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反扣酒杯于桌上,起身便走,一氣呵成,干凈利落。

偏巧這時,另一名酒館伙計趙六晃晃過來,仿佛早就料到這出戲碼似的。

趙六身形頎長,眼神里帶著股子與生俱來的精明,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粗布長衫,活像個落魄書生。

他踱到桌邊,嘴里念叨著:

“今兒個這天兒,凍得人骨頭都僵了,三癩子你還有閑情逸致來喝酒?”

李三癩子跺著凍得梆硬的腳,仿佛要借此把肚里的酒氣蒸騰到四肢八脈去似的,

“可不是嘛!今兒個碰上個闊綽的主顧,一口氣買了三包哈德門,小賺了一筆。

不來喝一杯慶祝慶祝,豈不辜負這財神爺?shù)木祛???

這番對話,聽著像是閑聊,實則暗藏玄機。

趙六眼疾手快,飛速掃了一眼酒杯下的紙條,不動聲色地用抹布一裹,紙條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仍舊慢條斯理地擦著桌子,嘴里吆喝著:

“李三癩子,再來啊!”

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幻影。

李三喝完酒,撣了撣身上的灰塵,施施然出了酒館,背影消失在寒風中。

趙六掀開那酒肆厚敦敦的棉門簾,一股子混合了酒香、煙氣和不知名濁氣的熱浪,登時將他裹了個嚴實。

他本意徑直走向柜臺,將李三托他帶的字條遞與掌柜,卻見那掌柜正和一位姑娘嘀嘀咕咕,滿面愁容。

那姑娘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子,梳兩根油光水滑的麻花辮,若非架著一副西洋眼鏡,活脫脫就是個農家姑娘。

只聽那掌柜賠著笑臉,壓低了聲音,帶著幾分狐疑:

“我說姑娘,您是不是遇到困難了?小店只賣酒,不留宿。

而且,我們都是一群男人,留你一個女子也不方便啊。”

那姑娘倒也和氣,回道:

“掌柜的,你們一定是搞錯了。我叫孫茹,從法國來的,在斯柯達工作。

我來這里是吳淞大學林老師介紹的,她說這里是她的娘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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