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風攜著蛙聲穿堂而過，拂得紅燭搖曳。

案牘上，酒杯斜倒，餐盤里只留著殘羹冷炙。

陳昭和章邯安靜地端坐在上首位置，看著仆役將一個個醉倒的賓客扶走，送回他們各自的宅院。

最后，除了幾名收拾殘局的仆役外，屋內只留下三人坐著。

下首位置的張蒼存在感極低，在剛才眾人暢聊的時候，他幾乎沒有出聲。

一來是他不喜歡湊熱鬧，更愿意在安安靜靜的在書房里閱讀典籍、研究數術，不喜歡此類宴會上旁人大呼小叫勸酒的喧嚷。

二來是自己現在身份敏感，畢竟他是從咸陽畏罪潛逃出來的，現在邊上都是官員，甚至有賊捕掾在，等于說是耗子進了貓窩，戰戰兢兢，只求沒人注意到自己。

陳昭見無外人，便從懷中摸出一個竹筒，再從中取出卷米色的帛書，遞了過去。

“請章將軍過目。”

“好。”章邯接過，莫名松了口氣。

自己剛才看到竹筒的時候，想到了先帝殿上遇刺的舊事。

刺客的匕首是藏在地圖之中，徐徐展開后顯露出來。

依照這具竹筒的大小，塞進去一把短匕亦無不可。

當然，章邯將帛書展開，并未有任何意外發生。

借著燭光，他認真讀起帛書上的文字，“麾下鑒覽，今歲七月，由聞咸陽生變，上受惑……”

片刻后，章邯面沉如水，平日穩穩提握著刀劍的雙手，此時捏著一卷帛書，居然在微微發顫。

他聲音略有嘶啞：“陳庶長，信上所說可都是真的？”

關于始皇帝為何沒讓公子扶蘇繼位，而是選擇了胡亥，眾說紛紜，民間不乏有各種傳言流出，但他靠著李斯的支持，成功將天子之位給坐穩。

原因無他，李斯擔任大秦丞相數十年，深度參與國家各個方面的變革，堅持以郡縣取代分封，著手統一文字、車軌、度量衡，從聲望來論，乃是當之無愧的大秦第二人。

而且憑借著資歷與能力，他能讓全國上下絕大部分的官吏信服。

可誰能沒想他居然在政斗中敗給趙高。

咸陽變天了啊。

稍作感慨，章邯便不得不重視起此事將帶來的現實問題。

陳昭點頭應道：“章將軍，我豈敢編造信上所說之事？字字皆由府君親筆寫下，無一虛言。我今日帶來的友人，即是御史張蒼，為避免受到迫害，前些日子從咸陽逃亡出來，隨我一并前來面見章將軍。”

這話亦虛虛實實。

自己沒說假話，張蒼的確是從咸陽逃亡而出，跟隨自己前來濮陽。

不過到了章邯的耳朵里，大概會認為是張蒼去往李由處，尋求避難，得到收留，然后再和陳昭一并前來濮陽。

“原來是張御史，那我今夜的安排，多有怠慢，請您寬恕。”章邯驚詫地望向下首位置，看著張蒼，終于是和記憶里咸陽殿上那個白胖的御史對應起來，然后起身行了一禮，當是賠罪。

張蒼趕忙起身讓過，不受那禮，擺手道：“章少府何來此言，現在我已經不是官身，能參加宴席都是榮幸，何來怠慢一說。”

由此，陳昭的話算是徹底證實。

畢竟偽造一封帛書容易，但把李斯的師弟請過來說謊，則是完全沒有可能。

章邯用手輕叩案牘，語氣惋惜道：“陳庶長，丞相過去為國為民，我久有仰慕，可咸陽變故事關重大，我身在關東，不知具體情況，惜丞相身死，我無法上書搭救啊。”

他這話看似表明態度，實則沒有給出任何承諾，在等陳昭先說。

陳昭瞇了瞇眼，沉聲道：“丞相遇害，可人人皆知他為大秦嘔心瀝血，夜不能寐，怎么會有反心？

不過陛下受到蒙蔽，恐怕也會懷疑府君，府君終日哀嘆，希望章將軍能夠上書替他言明忠心，證明清白。

畢竟府君愿意率兵來助章將軍，怎么可能會有反心，怎么可能會是逆賊？”

說到此處，陳昭語氣漸漸激動起來，仿佛憤慨不已。

自己蓄勢良久，做出的種種準備，皆是為了此刻的攤牌。

率軍在楚軍大營中沖殺，給章邯留有深刻印象，順帶展現了三川郡兵馬的實力，讓自己有資格與之對話。

他在宴會論兵，言說破局之法，將眾人的思維引導向求助外援。

最后言明自己的來意，讓眾人看到希望的存在，期待李由派兵前來增援。

待到明日，濮陽城中的將領和士卒就會開始期待陳昭離開，然后帶來援軍。

如此種種，匯聚在一起，終于是成了難以阻擋的大勢。

在這樣的情況下，章邯還會愿意拒絕自己嗎？

陳昭不知道。

但他已經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對得起李由這半年多來的提拔和幫助。

“我同意替李太守上書。”章邯緩緩開口，但話鋒一轉，“不過我希望李太守能親自率兵前來支援。”

自己替李斯兒子鳴冤，得冒上不小的風險。

不過章邯之所以愿意答應，原因有三。

一來，領兵在外，李斯對自己幫助頗多，算是有恩于他。

二來，陳昭的那些布置起到了效果，他如果拒絕陳昭，等于徹底斷了外援，喪失希望的情況下，有損士氣。

三來，則是自己確實需要一支精銳援軍，來打破現在和城外楚軍的僵持，光憑借著手里的刑徒軍，或許可以從濮陽突圍，或許可以擊敗楚軍一次，但想要將這些敵人徹底擊潰，絕無可能。

至于章邯為何要讓李由親自率兵前來，主要是為了讓對方處于掌控之中。

畢竟自己替李由做了擔保，萬一對方后腳就起兵造反了，那要背的鍋可就大了，搞不好還會被言官上書彈劾，扣上個包庇甚至同謀的罪名。

另外還有一點，那就是李由親自率兵前來，和他指派手下的將領帶隊相比起來，所統率的士卒數量與質量，必然有所不同。

畢竟親自掛帥的話，哪怕是為了自身安全考慮，李由都會多征召一些精銳士卒。

如此一來，對于改善現在濮陽的戰局，更為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