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那名仆役，陳昭來到一處二進三廂的宅子。

門環上落了一層薄灰，看上去有些時日沒住人了。

只是進到院中，地上積累的落葉枯枝并不算厚，大概會有人日常前來打掃。

“將軍，等下我會遣人送來席子與清掃房間，請問您還有什么別的需求？”仆役恭敬道。

他跟著章邯超過十年，雖然絲毫不懂賦稅政策、行軍打仗，但卻能從自家主君的態度中，看出他的真實想法。

主君與內心輕蔑者交談時，眼睛會不自覺地向左瞥去，哪怕是微笑，也只是抬起一側嘴角，說話語速較快。

而主君與看重者交談，則是會認真地盯著對方，身體下意識前傾，說話前會仔細掂量，再說出口。

因此作為仆役，他肯定是看人下菜碟。

當然，他也不傻。

主君瞧不起的人，對自己來說也是大人物，但不會像現在這般，主動問詢是否需要提供幫助。

陳昭想了想，說道：“可以給我弄點簡單的食物和溫水，再叫一名醫者過來。”

雖然進入濮陽城后，自己更想了解章邯軍的行軍路線、糧草儲備、城防布置，但這些東西差使一個仆役去拿，還是不太現實，而且一進城就問這些，恐怕會引來懷疑。

故而他現在還是顧好眼前，等晚上去往宴席，看看章邯的態度再說。

“唯。”仆役將要求記在心底，出門之后，立刻照著去辦。

……

“小創七處，所幸無大創，藥粉已經給您涂抹上了，大概明后日就能結痂，最近注意飲食清淡，少飲酒。”醫者收起行囊，留下醫囑。

陳昭點頭應下。

邊上的仆役則是看得心驚。

嘶。

腰間那處刀傷，怕是有三寸長，血淋淋的，沒想到這位公子看著不過二十左右的年紀，涂藥的時候，居然面上顏色不改。

換作自己，怕是早就哭爹喊娘了吧？

“帶我去駐軍營地吧。”陳昭披上衣袍，起身說道。

那仆役一愣，“您不用午食了嗎？在下剛剛吩咐庖廚，就弄了一只烏雞燉湯，拿過來給您補補。”

陳昭似有些疑惑道：“剛剛不是讓你弄點簡單的食物嗎？”

仆役答道：“對啊，燉煮的工序不算復雜。若是您想吃那些繁雜好看的菜樣，恐怕得上一天才能弄得出來。”

對方理所當然的模樣，讓陳昭不知該如何回復。

原來烏雞都算簡單的食物嗎？

大秦恐怕有數百萬戶人家，一年到頭都吃不上兩次這樣的簡單食物。

深吸一口氣，陳昭苦笑：“我只用兩塊干餅，就著溫水下咽即可，這就是簡單的食物了。”

“那……那在下就去街上給您買。”仆役神色有些茫然地應答。

上街買？

陳昭問上一嘴：“庖廚里難道沒備著嗎？”

仆役迷惑道：“干餅這樣的食物，庖廚里備著，恐怕會放壞吧？”

陳昭不解：“干餅少說能放半月之久而不變質，怎么會放壞？”

“可就算放上一年不壞，也沒人吃啊。”仆役同樣不解。

陳昭沒再多說什么，只是揮手道：“沒事了，你去街上幫我買就是了。”

看著匆匆離開的仆役，他搖了搖頭。

如果所有人每天都有干餅吃的話，恐怕天下不會處處烽火吧。

……

啃著有些干巴的餅子，陳昭舉起水囊，飲下一口溫水。

味道不算多好，但填飽肚子肯定是足夠了。

“將軍，章將軍把您的部下就安頓在了那兒。”仆役向前方不遠的營地指去。

迎著陽光，陳昭瞇眼望去，已經可以看見放哨的士卒。

于是他側過頭道：“辛苦帶我過來了，我知曉回去宅院的路，到時候章將軍邀我前去晚宴的時候，你再來喊我即可。”

仆役聞言，立刻明白陳昭的意思，自己這是不便跟著進入營地。

在對方離開前，陳昭問上一句：“章將軍的晚宴，我攜名友人一同前去，應該可以吧？”

“這件事我不能做主，得去請示主君。”仆役應答，見陳昭點頭，方才恭敬行禮離去。

片刻后。

“哈哈哈，我等剛剛還在說庶長的事，沒想到下一刻庶長就到了。”黑羔大笑著快步走出營地，迎接陳昭。

而他身側則是其余幾名百夫長，唯獨少了趙仲。

陳昭問道：“老趙人呢？怎么不見他來，是傷得重嗎？”

從戰場整隊再到入城的過程中，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觀察戰場上，等到進入濮陽，章邯又出現在面前，而隊伍則是去往營地安頓，并未留給自己清點人數的時間。

黑羔原本上揚的嘴角，頓時放平了。

胡牛說道：“趙百將沒能進城來。聽人說是遭了叛賊偷襲，背心挨了一刀，不過旁邊的弟兄替他報仇了，那賊人直接被砍成了醬。”

黑羔罵罵咧咧道：“那驢入的叛賊，老趙他連親都沒娶過，沒嘗過女人滋味，死得冤了，砍我黑羔多好。”

一旁的李伯和陳虎聽了，同樣附和了幾句。

“余下將士的傷亡呢？”陳昭關心問道。

黑羔撓了撓頭，選擇閉嘴。

胡牛開口應答：“稟陳庶長，我們共有二百七十四人入城，幾乎個個有傷，重傷者五十九人。”

五百人沖殺進萬人大營，能半數退走，其實本身就是奇跡了。

經過此役活下來的，必然能成為精銳中的精銳。

不過從滎陽一路走來，傷亡近半啊。

陳昭抿了抿嘴。

身處亂世就是這樣，不知意外和明天哪個先來。

或許今日還在憧憬封妻蔭子，后日便成了黃土一抔，任由風吹雨打。

與其想要茍全性命，倒不如奮力向上，去試著主宰命運。

走入營中，不少士卒見到陳昭，紛紛圍了上來。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這個主將不能表現出絲毫頹唐。

于是嘴角上揚，陳昭朗聲宣布：“此役攻破敵營，殺賊無數，乃大勝也！等下登記功勛造冊，明日統一發放賞賜。”

眾人瞬間雙眼放光。

每個人在戰場上的斬獲，可都不少啊。

甚至絕大部分人都可以靠著這戰的功績，把自己的爵位往上提個一級。

陳昭頓了頓，環視一圈道：“胡牛，你等下去集市采買羊、雞、魚，可稍微購置酒水。今夜，犒賞全軍！”

他話音剛落下，營地內爆發出如雷的歡呼。

士卒縱聲歡笑起來，將所有的陰云全部沖散，只留下大勝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