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陽城。

蕭瑟的寒風吹過，城頭那桿墨色的“秦”字大纛，輕輕晃動。

凝固著褐紅色血漬的青石城墻下，漲滿了的護城河，將整座城池環護起來。

而更遠處，楚軍駐扎的營帳連綿數里不絕。

站在高臺上的章邯，正極目遠眺，眉頭微皺，神色頗為凝重。

“章將軍，我們已經將護城河填滿，那些叛軍除非生出翅膀，不然現在肯定是攻不進來的，您無需擔憂。”副將在邊上說道。

章邯搖了搖頭：“這些逆賊靠著野戰偷襲，使我軍亂了陣型，但攻城克堅，需要完備的器械，這是他們所不具備的。我并不擔心濮陽城會失守。”

副將面露疑惑道：“那您為何露出憂慮的神色呢？”

章邯嘆氣道：“我是擔憂反攻的事啊。”

他這么一說，副將便是明白了。

現在城中的十余萬士卒，大部分都是從驪山刑徒中抽調出來，在章邯手下戰力尚可，但只能打順風仗，遇到意志頑強的敵人，或者局面不利的時候，士氣就會陷入低沉。

當他們從東阿一路敗退到濮陽城中，尚且存在一定秩序，得益于章邯的指揮能力。

要知道乘勝追擊的時候，士卒本就會奮勇無比，將領只要注意對方不是詐敗，沒有設伏即可。

但換成指揮戰敗的軍隊撤出戰場，那就不同了。

稍不注意，撤退就成了潰逃。

在淝水把家底兒丟得一干二凈的苻堅，就是最好的例子。

換成尋常將領，別說將十余萬士卒全部撤進濮陽，恐怕剛撤離東阿的時候，就得丟掉小半。

現在只有士氣低沉這一點毛病，在副將看來，實在算不得什么。

于是他勸道：“將軍，剛遭受一場失敗，大家都需要時間來調節，反正外面這些逆賊攻不進來，城中糧草充足，反攻的事情先不著急，等待士卒恢復過來，遇到合適的時機，自然可以發兵剿滅這伙逆賊，一雪前恥。”

章邯選擇沉默。

現在楚地幾乎全境反叛，齊地淪陷大半，趙地也出現逆賊，若不是自己之前擊潰了逆賊聯軍，恐怕韓、魏之地也保全不了。

現在的大秦狼煙四起。

時不我待啊。

“對了，送去咸陽，之前我上書要求陛下和丞相派兵增援，有回信嗎？”章邯出聲問詢。

自己手底下的這些刑徒軍戰力不夠，又剛逢新敗，士氣喪失殆盡，需要通過補充兵員，來提高軍隊的整體實力。

“尚且沒有消息。”副將答道，又猶豫地問道，“我部何不向武城侯的長城軍求援呢？”

武城侯，即王離，名將王翦之孫。

在扶蘇自殺、蒙恬冤死陽周獄中后，接掌邊軍。

他的部隊與章邯同時出關平叛，現在駐扎在太原一帶。

聞言，章邯面無表情：“人家乃是勛貴之后，先祖有滅國的功績，我不過是面對流賊，打了幾場微不足道的小勝仗，怎么指揮得動他。”

之前自己在臨濟與逆賊聯軍苦戰的時候，寫信送往王離軍中，希望能合兵一處，擊潰那些逆賊。

不過王離用強硬的口吻表示拒絕，言辭頗有居高臨下的傲慢。

這讓章邯很是不爽。

副將趕忙道：“是在下失言了，還請將軍恕罪。”

他是在濟水之戰前被提拔成副將的，對一些內情不算特別了解。

不過看著章邯臉色沉了下去，才意識到軍中之前的那些流言，并非全部虛假。

章將軍與武城侯之間，確實存在著不小的矛盾。

“無妨。”章邯擺了擺手，沒有過多在意，只是覺得有些心累。

大秦難道要靠王離那樣的人來拯救嗎？

所幸這大秦的局面不止自己獨自撐著——還有李丞相在朝中。

在離開咸陽的時候，李丞相對他做出許諾，“少榮啊，你前去平叛，就放心大膽地去做，別擔心糧草和兵源的問題，我在關中會給你輸送過來。哪怕你是戰敗了一兩次呢，也不打緊，當初吞并天下的時候，李信將軍不也在楚國慘敗過嘛，后面我們秦軍不還是重振旗鼓，滅了楚國和項燕。”

正是因為記著這番話，章邯憋著一股心氣。

他要讓王離、蘇角那些人看看。

我不止是能統籌錢糧的少府，還是能指揮千軍萬馬的統帥。

自己現在已經將周章、田臧、田儋、魏咎誅滅，接下來就輪到項梁、張耳、陳馀那些賊子。

大秦靠著刀兵征服天下，必然也能靠著刀兵再度中興。

而他章邯，就要當這個執刀人。

目光重歸堅定，章邯朗聲道：“你去吩咐董翳和司馬欣他倆，好好整軍，等到兵員重新補充，我便要再與這支叛軍戰上一場，給他們剿了！”

“唯！”副將應下，快步離開。

……

入夜。

月懸于空，萬籟俱寂。

曠野中突然傳來細微的動靜，數名騎兵從圍三闕一的那面城墻，靠近了濮陽。

陳昭用力勒繩，止住馬蹄，停在護城河不遠處。

他取下背后的長弓，稍作瞄準。

“嗖！”長箭下掛著帛書，破空而去，穩穩當當地越過城垛，落入城中。

見狀，陳昭低聲下達指令：“撤。”

數名騎兵當即調轉了馬頭，飛速離開。

沒過多久，幾人回到一處山嶺上，報上正確的口令，重新回到營地。

因為躲過探查，營地內甚至沒有生火，晚上亦是吃的干糧。

“庶長簡直神了。”黑羔翻身下馬后，當即興奮地嚷嚷起來。

不少士卒聞聲都聚了過來，讓黑羔給他們講講。

畢竟軍中會騎馬的人僅占少數，外加這次行動不宜大張旗鼓，因此只有數人可以跟著陳昭，參加這次行動。

黑羔見眾人圍了上來，更加興奮：“你們是沒見到啊。我就跟在庶長邊上，但連城墻都沒看清有多高。嘿，庶長就抬手是一箭射出去了，那箭射得老高了，我看比月亮都高……”

“老黑你這就沒譜了，那能比月亮高，我老家那座幾百丈的山都沒月亮高。”

黑羔嘖了一聲，不滿道：“我這就是夸張點的說法嘛，總之庶長那箭射得很高，一下就射上了城頭，要知道我們前面那條護城河可寬了，城墻又那么高。要不怎么說我們庶長箭術神了……”

“黑羔，少貧了。明日會有激戰，讓大家早些休息去。”陳昭的聲音悠悠飄來。

“唯。”黑羔馬上閉了嘴，但離開之前，不忘再對眾人炫上一句，“反正庶長今夜這箭神了，可惜你們能沒看到。唉~”

“可閉嘴吧，我們睡覺去了。”眾人同聲憤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