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連魁走出京漢鐵路正陽門站,鐘聲正打在下午兩點。那會兒的正陽門火車站有東西兩站,都是庚子事變之后的產物。西站是京漢鐵路的起點,1900年八國聯軍攻占北京,慈禧和光緒倉皇出逃,法國人出于軍事侵略和經濟掠奪的需要,擅自在外城城墻上開洞,把盧漢鐵路從盧溝橋延展至正陽門西南側,在此設站,盧漢鐵路遂改稱京漢鐵路,1906年全線通車。東站是京奉鐵路的起點,1903年由英國人始建,1906年正式啟用。宋連魁從漢口回北京來,自然是從西站出站。這是一座中式二層樓房,四脊兩坡的懸山頂,樓下設有護欄,進出站口的拱門上書“京漢鐵路車站”。這在中國的傳統建筑中稱不上豪華,與東站的西洋建筑相比,甚至顯得簡陋多了,連鐘樓也沒有,好在離東站不遠,報時的鐘聲清晰可聞。
出站口人群熙攘。跟包的雷武放下手里的行李,說:“二爺,您先在這兒等等,我去叫車。”
“嗯。”宋連魁答應著,就站住了。不留神前頭飛過來一張紙,正落在他的禮帽上。這是哪個不長眼的?他心頭火起,一把抓住了,正要扯它個粉碎,抬頭看時,出站口一個年輕漢子正在向行人散發傳單,這一張是別人接住又扔掉的。宋連魁這才瞟了一眼手中的傳單,是一張折疊式的帖子,以檀香色灑金箋制成,長約七寸,寬約三寸,居中以雷紋圖案組成長方框,其間墨書“英雄帖”三個大字,簡潔醒目,莊重大氣。宋連魁一眼就看出來,這等手藝,不是鼎易軒的,就是仰古堂的。心里這么想著,信手翻過來,果然背面蓋著一枚篆書印章“鼎易軒制”。宋連魁是鼎易軒的常客,便不忍再扔了它,倒要看看是哪路英雄,為何事發帖。不由得打開了“對門折”,只見里面嵌著一幅素箋,上面寫著:
為聲援首都各界愛國倒黎之行動,表達捍衛民主民生之決心,本人茲訂于中華民國十二年,西歷一千九百二十三年六月十二日午后三時在東廠胡同總統府門前赴鼎鑊以明志,誠邀各路英雄、各界父老臨場見證,以壯行色。
城南六少 周天謹 啟
宋連魁不禁吃了一驚。他應邀到漢口唱了兩個月的戲,只聽說山東臨城出了一樁響馬劫火車的大案子,沒想到北京也出了這么大的事兒,市民都鬧到總統府了,不知道大總統黎元洪怎么激起了如此的民憤?在湖北還聽人說了“黎菩薩”不少好話呢。更讓他想不到的是,發帖子的竟然是“城南六少周天”!說起這個周天,他是再熟悉不過了,早年間他家住在琉璃廠后身兒,跟周家是鄰居,他比周天大不了幾歲,小時候曾經一起下護城河摸過魚,溜城墻根兒逮過蛐蛐兒,算得上“發小兒”了。不過,兩家的門第差得很遠,宋連魁家境貧寒,九歲入喜連成坐科,刻苦學藝,工架子花臉,未待出科已小有名氣,深得班主葉春善賞識,七年科滿,儼然成蔓兒,只因架子花臉不能挑班兒,遂留在富連成(這時喜連成已改稱富連成了)帶藝搭班兒,兼做教習,換個通俗的說法兒,就是“留校任教”了。而周天則生在名門望族,往上數三代,琉璃廠后身兒那一大片宅子,幾乎都是周家的,叔伯兄弟好幾條漢子都不是等閑之輩,鼎盛時期曾富甲一方。周天他爹繼承祖業,做的是綢布生意,經營蘇杭綢緞,裘皮布匹。一輩子生了六個兒女,前五個都早夭,只活了這一個,還是個遺腹子,從小沒見過他爹,雖衣食無憂,但孤兒寡母,也自有苦處,因此他娘給起了個小名兒叫“苦六兒”,他自個兒則號稱“城南六少”,正式姓名“周天”倒不大被人提起。正是由于他娘的嬌慣,此人一不愛讀書,二不會經商,長大之后一無所長,平生所愛就是吃喝嫖賭,生生地把他爹留下的家產銷光蕩盡,把他娘也活活地氣死,如今二十好幾了,仍孤身一人,靠著坑蒙拐騙混日子。這路角色,上海叫“癟三”,天津叫“混混兒”,北京叫“嘎雜子”,為人們所不齒。按說,像苦六兒這么一個人,做出什么古怪舉動都不稀奇,但宋連魁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一個在街頭胡混的嘎雜子,和堂堂的大總統八竿子打不著,他們之間能有什么過節兒?苦六兒怎么就跟黎元洪較上勁了,以至于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非要“赴鼎鑊以明志”!“鼎鑊”是什么?宋連魁雖以唱戲為業,不比埋頭做學問的文人墨客,但他唱的都是前輩人傳下來的老戲,筋骨皮肉都連著歷史,他平日里又喜歡讀書講古,談文說史,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掌故,記得蘇東坡《留侯論》曰:“秦之方盛也,以刀鋸鼎鑊待天下之士。”所謂“鼎鑊”,那就是“烹”刑,把活人下油鍋啊!當年楚漢相爭,以鴻溝為界,項羽把劉邦的老爹抓來,架在油鍋上,欲“烹”之,逼著劉邦投降。可是流氓成性的劉邦不吃這一套,對他說:咱倆是拜把子兄弟,我爹就是你爹。你要烹咱爹,那就也分我一杯羹吧!項羽只得作罷,要不然,劉太公非被炸焦了不可。劉邦攻打齊國的時候,謀臣酈食其奉命前去游說,齊王田廣表示愿降,停止了抵抗,可是韓信聽了謀士蒯通的鼓動,不聽漢王號令,仍然繼續攻齊,田廣以為漢王不守信用,怒斬來使,將酈食其“烹”之。劉邦奪得天下,韓信以謀反罪被殺,臨死前說,悔不該沒有聽蒯通的話,自立為王,以致落到這個下場。劉邦怒而捕蒯通,欲“烹”之。要不是蒯通的三寸不爛之舌能言善辯,為自己解脫,他也得到鼎鑊之中過一過滾油了。陳年古代的這些往事舊聞,想起來仍然心驚肉跳,誰能料到,這種事竟然出現在眼眉前兒,苦六兒要自個兒“烹”自個兒!他又看了一眼帖子上的日期,啊,六月十二日,就是今天,午后三時,眼瞅著就到了!他怎么回來得這么寸,正好趕上了。宋連魁是什么人?科班兒出身的國劇名伶,戲臺上常扮的是英雄豪杰,有“活張飛”“賽李逵”之譽,且擅演西楚霸王項羽和一代梟雄曹操。他自幼武、藝并重,練就一副好身手,平日里行俠仗義,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現在,苦六兒的這樁怪事兒橫在面前,他倒是管也不管?雖然如今的苦六兒已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人嫌狗不待見,宋連魁跟他也早就沒什么來往,但畢竟是幾輩子的街坊了,何況苦六兒的本族九叔周鼎還是宋連魁所敬重的長者,怎么能看著他這么樣兒“作死”都不伸把手?那也是一條性命啊!
“二爺,車來了!”雷武喊道。因為行李多,他叫了兩輛洋車,伸手攙著宋連魁:“二爺,上車吧!”
“不介,”宋連魁卻說,“你先帶著行李坐車回家吧,我還有事兒,得去瞅瞅!”
“啊?”雷武挺納悶兒,“什么事兒這么當緊,連家都不回?”
宋連魁顧不上解釋,干脆說:“哎,你也先甭回家了,趕緊地到瑯園去見九爺!”
“跟他說什么?”雷武一臉懵懂。
“把這個給他,”他把手里的帖子遞給了雷武,“趕緊地!”
雷武接過帖子,就去搬行李,裝車。宋連魁一撩長衫下擺,跨上了另一輛洋車,正了正禮帽:“東廠胡同!”
東廠胡同在東華門外,是一條東西走向的胡同,東至王府井,西至東皇城根兒南街。北京的胡同多如牛毛,這條胡同并不太長,住戶也不多,卻不可小瞧。早在明永樂十八年,國都由南京遷到北京,明成祖朱棣在此設置特務機構東緝事廠,簡稱“東廠”,派親信太監掌管,“防謀逆、妖言、大奸惡等,與錦衣衛均權勢”,肆意羅織罪名,殘害忠良,暴虐百姓。權奸魏忠賢當道時,“民間偶語,或觸忠賢,輒被擒僇,甚至剝皮、刲舌,所殺不可勝數,道路以目”。某日,有四人在密室夜飲,酒酣之際,一人乘著醉意謾罵魏忠賢,其余三人不敢作聲。罵聲未了,突然有東廠的特務闖入,將四人帶走,罵魏忠賢者當即被處以凌遲,噤聲不言者予以賞賜,已魂飛魄散,動彈不得。明亡,東廠圮廢荒蕪,清初成為康熙朝武英殿大學士、工部尚書阿蘭泰的私產,后來又賣給了文淵閣大學士、兩廣總督瑞麟。瑞麟在此大興土木,建筑富麗堂皇,園林優雅精巧,“丘壑無多,然甚閎敞;河流甚長,樹土尤佳”,取名為“漪園”。據說,北京城使用電燈的歷史,就是從這所宅子開始的。庚子事變,漪園被八國聯軍占用為德國醫院。八國聯軍撤走后,瑞麟的后人把劫后余生的漪園更名為“余園”,向公眾開放。到了光緒年間,余園里住進了文華殿大學士兼署直隸總督榮祿。民國初年,袁世凱出任大總統,入主中南海,為了籠絡副總統黎元洪,斥資十萬大洋買下東廠胡同的余園,送給他作為府邸。袁世凱死后,黎元洪繼任大總統,辦公在中南海,居家在余園,這里便成了總統府,就職典禮就是在這里舉行的。幾百年來,這條胡同一直不是尋常百姓輕松涉足的地方,只要一想到東廠的酷刑惡法,就足以令人毛骨悚然,即便在辟為公園時期,也游人寥寥,望而生畏。如今民國了,共和了,里面住的也不是尋常人物,而是大總統。朱漆大門莊嚴威武,門前有軍人站崗,街上有警察巡邏,草根百姓打這兒走過,都心里發慌,腳下發軟,大氣不敢出,頭也不敢回。若是走得慢了,馬上就有人盤問:“干什么的?此地不準停留!”
可是這幾天不同了,先是陸軍檢閱使馮玉祥、京畿衛戍司令王懷慶、步軍統領聶憲藩、京師警察廳總監薛之珩,佩刀率部闖進總統府,當面向黎元洪索要軍餉,“皇帝不差餓兵”,逼著他欠債還錢。緊接著,衛戍部隊和警察宣布罷崗,不伺候了!堂堂的總統府竟然沒人管了,只好把大門緊閉。可是,顧得了門里,顧不了門外,外面兒無法無天了,“國民大會”“市民請愿團”等各種名目的群體蜂擁而至,高喊著:“市民餓,總統肥!”“民不聊生,總統下臺!”想說什么說什么,指名道姓罵黎元洪,百無禁忌——總統竟然是可以罵的?頭一回罵得這么肆意,這么痛快!其實,這些人未必都熱衷于政治,也未必弄得明白政壇上的是是非非,就是圖個熱鬧。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平常日子,哪條胡同里有個牛二之流打架斗毆,還要引得滿街筒子的人圍著觀看,何況總統府前頭幾百號人這轟轟烈烈的陣勢,還有人要下油鍋,能不瞧瞧嗎?連八大胡同也組織了“花界請愿團”,一個個濃妝艷抹,招搖過市,到此一展風騷,好生熱鬧!聞風而動的還有那些賣煙卷兒的、賣櫻桃的、賣杏兒的、賣涼粉兒的、打冰盞兒賣酸梅湯的小商小販兒,都不肯失去這個絕好的商機,推車挑擔兒,高聲吆喝著,在總統府前做起買賣了。東廠胡同成了最吸引人的好去處!各大報館的記者自然也不愁沒新聞,鉆到人縫兒里搶拍好鏡頭,瞧那位戴眼鏡兒的,細胳膊長腿兒,抱著照相機,跟個螳螂似的躥來跳去緊忙活,鎂光燈一閃一閃,冒出一股一股的白煙兒。
大熱的天兒,人們的穿戴自然不那么齊整,好些人只穿著單褲單褂兒,甚至光著脊梁。當然,也有穿長袍馬褂兒的,穿西裝洋服的,還有的女性穿得花枝招展,跟蝴蝶兒似的。人群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后邊兒的踮起腳跟兒,伸長了脖子,往里邊兒瞧。只聽得里邊兒有人在帶頭高呼口號:“黎元洪誤國有罪!”“黎元洪必須下臺!”“打倒黎元洪!”他喊一句,人們便跟著喊一句,亂哄哄不大整齊,畢竟這跟1919年上街高喊“廢除二十一條”的學生們不是一撥兒人。
宋連魁在人群外邊兒轉悠,想要進去還不大容易。帖子上說苦六兒午后三點在此“赴鼎鑊以明志”,這會兒也差不多該出場了。
“勞駕,讓讓啦!”忽聽得一聲高喊,“城南六少來了,讓讓啦!”
這一嗓子非常管用,人們“唿啦”回過頭來,爭睹城南六少的英雄豐采。可惜苦六兒并不似人們想象的那般魁偉英武,他身材不高,面目瘦削,沒有什么驚人之處,如果一定要往英雄人物上靠,充其量形貌略似“白日鼠”白勝、“鼓上蚤”時遷而已。盡管如此,人們也不敢小瞧,梁山泊一百單八將,并不是個個都長得像“行者”武松、“九紋龍”史進那般英武雄壯,即便白勝、時遷之流也不是好惹的,有道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城南六少要是沒有真本事,敢發英雄帖,當著眾人的面兒下油鍋嗎?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仔細看他那張臉,兩道濃眉倒立著,在印堂扭在一起,襯著一雙鷹隼般的眼睛,想必是個狠角色。頭發梳成眼下頗為摩登的中分式,上身穿絳紅團花綢子對襟兒短褂兒,上邊兒兩個扣子都不扣,半敞著懷,隱約露出胸前的刺青,盤屈在前胸后背的六條青龍,神龍見首不見尾。下身穿黑縐紗燈籠褲,黑絲帶兒扎腿兒,腳蹬千層底布鞋。看上去倒像個練家子。身旁跟著四個彪形大漢,像是他的保鏢,個個虎背熊腰,殺氣騰騰,緊挨著他的那一位,手里提著個畫眉籠子。瞧瞧這陣勢!人群自覺地閃開了一道縫兒,讓英雄城南六少到里邊兒去。
如此被人景仰,受人追捧,苦六兒很是受用,大搖大擺地往里走。忽聽得身后一聲喊:“哎,苦六兒,等等!”
苦六兒猛然回過頭去,見是唱戲的宋連魁,不由得眉頭一皺。正是在人前顯貴的時候,被人當眾叫他的小名兒,什么滋味兒?不錯,前些年,城南六少手頭兒還活泛的時候,愛聽宋連魁的戲,捧他。可是,聽戲的捧角兒,甭管砸了多少銀子,唱戲的不能“羊上樹”,再怎么著,你也是個唱戲的,老話兒說,“鵪鶉、戲子、猴兒”,戲子跟籠子里的鳥兒、架上的猴兒一樣,都是玩物。就算我周天如今混得再不濟,也不至于受你賤遇吧!
“叫誰呢?叫誰呢?”苦六兒把臉一沉,擺上譜兒了,“都不會說話了,啊?”
“噢,我該叫您‘六少’!”宋連魁馬上改了口,不但換了稱呼,還用了“您”。北京人說話,最在乎第二人稱的用字,“您”是敬稱,如果該用“您”的時候用了“你”,就會招人不待見,“你我他仨”的,怎么說話呢?宋連魁嘴上給了他面子,臉上還掛著冷笑,那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不屑,心說,這個嘎雜子,窮得都快當褲子了,今兒個不知是從哪兒借來一身兒行頭和四個保鏢,上這兒來充人五了。
“宋二爺?”苦六兒見宋連魁識相,馬上也讓了一步,指指身旁的人群,問,“您今兒個在這兒也有戲?”
叫的是“二爺”,稱的是“您”。
“不敢當,這兒哪有我的活啊?”宋連魁說,“我是沖您來的!”
“好啊,多謝捧場!”苦六兒樂了,“當年是我捧您,今兒是您捧我了。您受累,該我的活了。”一抬手,“宋二爺請!”
于是,宋連魁和苦六兒一起,在四個保鏢的陪護之下走進了場子。這當然都是因為“城南六少”的面子,四個保鏢和在場的人們都并不知道這位宋二爺是何許人也,也沒有給予特別的注意。按說,宋連魁在梨園行已稱得上角兒,名聲在外,可是,唱戲的登臺獻藝總是勾上臉的,架子花臉的臉譜又不同于生、旦的俊扮,而是勾畫得滿臉七彩紛呈,不辨本來面目,即便是戲迷、票友,也難得見到他洗卻粉墨的素顏真容,只在勾上臉譜、掛上髯口、穿戴上行頭之后,方與角色融為一體,盡顯英雄本色。而在劇場之外,塵世之中,即使對面相逢,也未必認得出他是誰了,何況他現在還戴著禮帽,額頭全被遮住,英雄氣概深藏不露,更加難以被人辨識。這個秘密,苦六兒自然是不肯點破的,今兒個是“城南六少”大出風頭的日子,他肯讓別人占了先嗎?
總統府門前,重重疊疊的人群扇面形地展開,幾個手拿小旗兒的人,跑來跑去地在維持秩序。大門前的高臺階兒上,交叉著支起來三根碗口粗的木樁子,上邊用鐵鏈子掛著一口盛滿了油的大鐵鍋,下邊的柴火正在熊熊燃燒,鍋里的油“咕嘟咕嘟”直冒泡兒。這架勢,像是街頭撂地賣藝的場子,只是格外邪性。撂地賣藝那該上天橋兒,誰敢堵在總統府前頭?這便是苦六兒即將“赴鼎鑊以明志”的“鼎鑊”,與六月的驕陽相呼應,更讓人覺得燥熱難忍。
前門外西河沿兒,那輛載著雷武的洋車,一路快跑。車夫道兒熟,從排子胡同向西進入大耳胡同,往南一拐進入延壽寺街,走到頭兒再往西拐就是琉璃廠了……
瑯園,宣武門外頭、琉璃廠后身兒連片傳統民居之中的一座西式庭院,看上去有些鶴立雞群。院子的主體是“雙子星座”般的兩座二層洋樓,圖紙一模一樣兒,區別只在于一個叫東樓,一個叫西樓。兩樓之間是一片茂密的竹林,樓前有一灣池塘,怪石嶙峋,清漣蕩漾,滿池荷花。西洋建筑和東方園林,不知不覺地融合在一所庭院里,主人為它取了個響亮而又靜謐的名字“瑯園”。院墻是以青磚砌成的,但沒有北京隨處可見的中式門樓,而是安裝了一副鏤花鐵門,路人透過鐵柵可以欣賞荷塘美景和洋樓風韻,不像傳統的四合院那么私密。當然,若要登堂入室,那是要經過門房通報的。大門里面,還有一溜兒磚瓦平房,那是門房、車棚、馬廄、廚房、用人房,正值鼎盛時期的瑯園雇用著車夫、廚子、花匠和一干丫頭、婆子,料理一切雜務。
西樓客廳里,張著銅喇叭的留聲機正在放送馬連良去年新灌的唱片《定軍山》,瑯園的兩位主人正閑坐在沙發上,聽戲,品茶。這二人,一位五十歲上下,膚色白皙,面目清癯,上唇一抹短髭,身穿白西服,頸系黑領結,足蹬棕色皮鞋,手邊斜倚著一根“司的克”,風度雍容,氣宇軒昂。“孔雀愛羽”,休閑狀態也穿得衣冠楚楚。他便是一家之主周鼎,字九鼎,在周氏家族中大排行第九,人稱九爺,和他時有往來的一些文人雅士則尊稱他鼎公。坐在他旁邊的那位二十歲光景的年輕人,是他同父異母的兄弟周易,字易之,大排行十二,人稱十二爺。與兄長的全副洋派不同,周易一領夏布長衫,一雙青面布鞋,雖是闊公子,卻作學生打扮。在不熟悉的人看來,他們并不像兄弟,而更像父子或是師徒。
留聲機里,馬連良正唱到經典唱段[西皮流水]:
這一封書信來得巧,天助黃忠立功勞。站立營門傳營號,大小兒郎聽根苗……
突然,看門兒的帶著一個人進來,是宋二爺跟包的雷武,手里拿著那份《英雄帖》,急急忙忙地叫道:“九爺,您瞅!”
周鼎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接在手里,先瞟了瞟封面上的“英雄帖”三字,再翻過來,一眼看見那枚“鼎易軒制”的圖章,就已經眉頭緊鎖,再打開“對門折”,看到里面的文字,不禁怒火中燒,一反剛才聽戲時的安詳儒雅之態,怒而喝道:“苦六兒這個孽障,又要作祟!耿虎,備車!”
總統府門前的“鼎鑊”,正沸騰以待。
“哦,城南六少來了!”一位穿長衫、戴茶色養目鏡的先生迎上前來,一開口就聽得出,就是剛才帶頭喊口號的那位,嗓子啞啞的。他熱情地和苦六兒握手,然后朝人群喊道:“這位就是我們期待已久的大英雄城南六少,大家鼓掌歡迎!”
場上歡聲雷動。苦六兒是個人來瘋,昂首挺胸登上臺階兒,雙手抱拳,作了個羅圈揖,把四面八方都照顧到了,等到掌聲平息,高聲喊道:“北京城的老少爺們兒……”
話剛說到這兒,就被打斷了,那邊兒花枝招展處亮出一個嬌滴滴的女聲兒:“瞅仔細嘍,今兒個到場的可不光是爺們兒,還有我們姐們兒呢!”
人群中一陣哄笑。
苦六兒趕緊說:“沒錯兒,聞見味兒了!”
“什么味兒?”馬上有人撿起這個話茬兒。
“騷味兒!”立即又有人接住,跟說相聲似的,又撩起一撥兒哄笑。
“各位姐們兒,兄弟這廂有禮了!”苦六兒趕緊說,笑瞇瞇地盯著前面說話的那位花蝴蝶兒,“難得姐姐今兒個舍得這個工夫,花這份兒心思,來到這兒給兄弟捧場,多大的情分?趕明兒我請客,您說上哪兒吧?……”
說著說著,骨頭都要酥了。戴茶色養目鏡的先生連忙上前攔住這八不沾邊的話頭兒:“城南六少不必客氣了,今天到場的諸位,彼此彼此,都是為了一個目的:聲討黎元洪,彈劾黎元洪,強烈要求黎元洪交權下臺!”
“對,對,對,”苦六兒這才意識到自個兒跑題了,趕緊跟著回到正路,為了顯示自己的義憤,攥起拳頭,狠狠地一揮,“拼著一身剮,敢把黎元洪拉下馬!”
“哎,六少,”宋連魁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袖子,“這黎大總統到底怎么您了?這么大的仇?”
“話不能這么說,”苦六兒板起面孔,一本正經地說,“我跟黎元洪沒有私仇,我們的愛國倒黎行動,完全是為了國家,為了民族!”
人群中爆出叫“好”聲,城南六少果然不是凡人,豪言壯語出口成章。他們并不知道,今兒苦六兒該說什么,都是那位戴茶色養目鏡的先生事先編排好的。
苦六兒受到鼓勵,接著說:“我是替這個國家著急啊!老少爺們兒、姐們兒都記得,大清改了民國,到現在不過十二年的事兒,大總統就已經換了六回:孫中山之后是袁世凱;袁世凱死了,副總統黎元洪扶正,當了總統;黎元洪之后是馮國璋,馮國璋之后是徐世昌,徐世昌之后呢?黎元洪二進宮,又當了總統。頭年六月他上的臺,到現在才一年,內閣總理就換了六茬兒:顏惠卿、唐紹儀、汪大燮……”
說到這兒,站在臺階底下的那位戴茶色養目鏡的先生聽出了毛病,趕緊提醒他說:“不對,唐紹儀后邊兒是王寵惠!”
“啊,是王寵惠,”苦六兒連忙更正,接茬兒往下說,“王寵惠、汪大燮、王正廷、張紹曾,都是椅子沒坐熱就又換人了。這是干什么呀?玩兒走馬燈啊?小孩兒過家家啊?拿國家大事當兒戲!哎,這回更絕了,張紹曾內閣干脆來了個總辭職,堂堂的中華民國,現如今沒有了內閣,沒有了總理,總統成了光桿兒司令,自個兒在那兒發號施令,誰聽他的?政令出不了總統府,他還算個什么總統?廢物點心一個!”
苦六兒說得慷慨激昂,人群響起熱烈的笑聲、掌聲和叫“好”聲,在總統府門前罵總統,是最過癮的事兒了。
“黎元洪二茬兒當總統這一年,正經事兒一樣兒沒干,只鬧得國庫空虛,財政吃緊,連軍餉都發不出來了。市面兒上物價飛漲,老百姓怨聲載道,可是大總統黎元洪呢?他都干什么了?騎馬、滑冰、打網球、游園、聽戲。大年初八就在這東廠胡同辦的那場堂會,楊小樓、王瑤卿、梅蘭芳、余叔巖、程硯秋、尚小云……嗬,幾十位名角兒大蔓兒都到場了,溜溜兒唱了三天,多大的譜兒啊!聲色犬馬,這是亡國之兆!”
苦六兒嘴上這么說,其實他當年最熱衷的就是聲色犬馬,如今都沒份兒了,只顧罵得痛快,卻不料犯了宋連魁的忌諱,這邊兒攔住他說:“六少,話可不能這么說,聽戲怎么了?大總統就不能聽戲?聽戲就能亡國?別忘了黎大總統是辛亥革命的元勛,武昌首義的湖北軍政府大都督,民國的江山是人家打下來的!”
他這么一說,人群又是一陣騷動。對于本來就沒有什么立場的看客來說,似乎哪邊兒的說法兒都有他的道理,這才聽得有意思。他們還以為這倆人抬杠是早就安排好了的呢,宋連魁橫插一杠子,歪打正著了。
苦六兒腦子轉得快,他知道,要論聽戲亡不亡國,他說不過宋連魁,就不搭這個茬兒,單揀有把兒的:“得了吧!什么革命元勛?武昌起義的時候,黎元洪還是清軍的協統呢,起義當天,他竟然親手槍斃了一名革命黨人,換上當兵的衣裳,跑了!起義軍不計前嫌,推舉他當大都督,賞他臉了!可是他呢,在哪兒呢?到處找都找不著,最后是從床底下揪出來的!起義軍請他當大都督,他還不干呢:‘莫害我!莫害我!’您瞧瞧這個熊樣兒!”
人群里漾起肆意的哄笑,人五人六的大總統,被剝去炫目的光環,竟是如此不堪,猶如變戲法兒的穿幫露餡兒,讓看客大失所望,同時又升起一股看穿底細的快意,他娘的,瞧著人模狗樣兒,鬧半天這么回事兒?
苦六兒樂了,揭短兒這一招兒很靈,那就繼續臨場發揮,再來個狠的:“哎,哎,諸位知道嗎?黎元洪的姨太太黎本危——此人本姓危,芳名文繡,她可是出身于青樓的喲……”
苦六兒眉飛色舞,正要添油加醋,細細地描述渲染一番當年危文繡是如何倚門賣笑,又如何釣得黎元洪這個金龜婿,這種桃色的段子一向叫座兒,一定能贏個滿堂彩!不承想剛說了一句“出身青樓的喲”,就惹了麻煩,“花界請愿團”那邊兒便“轟”地炸了窩,一片聲地嚷嚷:“怎么的?怎么的?出身青樓招誰惹誰了?”
剛才那位花蝴蝶兒,又出來挑頭兒,搖動腰肢,伸展玉臂,指指點點,不依不饒:“現如今民主共和了,我們也得講講女權主義了!”
有人帶頭拍起巴掌來,熱烈的掌聲夾雜著口哨聲,此起彼伏,看起來,八大胡同的姑娘們的魅力是不可阻擋的,下邊兒該她們出彩了!苦六兒恨不得抽自個兒的嘴巴,怎么這么欠?張口牙根錯,一不留神得罪了這幫婊子,她們要是撒起潑來,誰惹得起?眼瞅著沒法兒收場了!
關鍵時刻,該那位戴茶色養目鏡的先生說話了。剛才宋連魁插嘴,他可以不管,那正好給苦六兒罵總統提了個話頭兒,而這幫窯姐兒要是占了場子,路子就邪了。不成,他得引導。于是上前一步,朝花蝴蝶兒作了個揖:“這位小姐說得好,女權主義,的確是非常重要的!今天我們在此集會,就是要為百姓爭取民權,也為姐妹們爭取女權!所以,今天午后三點……”說到這里,他特地掏出自己的金鏈子懷表,朝人群晃了晃,以表示精確的時間觀念,“我們的大英雄城南六少,為了表達與黎元洪血戰到底的決心,要在此赴鼎鑊以明志——就是以血肉之軀下油鍋啊!請問,‘國民大會’‘市民請愿團’的代表們,哦,還有‘花界請愿團’的姐妹們,是不是都等著要看這驚天義舉啊?”
“是!”場上沸騰了。前面的花絮都是小打小鬧兒,這才是今天的重頭戲,幾百號人大熱的天兒跑到這兒來,看的就是活人如何下油鍋!
一輛雙轅四輪西洋大馬車在行進,座前一匹白馬,一匹黑馬,呼嘯生風,疾馳在《清明上河圖》式的街巷之間,好似在線裝書中加了一幅西洋畫彩色插圖。
總統府前,幾百號人急等著看南城六少“赴鼎鑊以明志”。
“等等!”人群中有人高聲喊道,“請問先生,和平抗議示威活動,為什么非要搭上人命?”
“什么?”戴茶色養目鏡的先生對這種幼稚的提問不以為然,慨然道,“知道什么是死士嗎?敢于以性命相搏,決一死戰,有去無回,才是真正的英雄。城南六少就是這樣的英雄!”
“好!”人群中呼聲震天。
聲勢造到這個份兒上,苦六兒當仁不讓,把手一揮:“哥兒幾個,油鍋伺候!”
“回六少,”彪形大漢們馬上回話,“油鍋早就備好,滾開多時了!”
其實苦六兒早就看見滾開的油鍋了,成心耍這個派頭兒,把鋪墊做足了,這才兩手抓住自個兒的衣襟,“嚓!”把扣子都扯崩了,脫下那件綢子短褂兒,刺在前胸后背上的六條青龍便顯露無遺,隨著肌肉的扭曲而涌動。腰間束著四指寬的皮帶,銅扣閃閃發光。右胯處掛著一把插在皮鞘里的純鋼袖珍匕首。他隨手把短褂兒拋去,表示破釜沉舟,要上陣了。
“六少!”宋連魁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真不要命了?”
情急之中,說話就顧不得客氣,“您”“你”不分了。
“死不了人,”苦六兒沖他笑笑,“頂多廢一條胳膊!”
“那也不成!憑什么廢一條胳膊?逞一時的英雄,落下終身殘疾,不值啊!你這是糟踐自個兒,跟黎元洪有什么干系?他會因為這個下臺嗎?”
“問問他們啊!”苦六兒一只手被他拽著,伸出另一只手,指著周圍的人群,“幾百號人都來了,都等著瞧我的呢,我要是臨陣脫逃,他們能善罷甘休嗎?二爺,閃開!”
苦六兒的胳膊猛地一甩,擺脫宋連魁的糾纏,朝旁邊兒一伸手,提籠子的壯漢趕緊跟上前來,把手中的畫眉籠子鄭重地舉起,雙手遞了過去。苦六兒接過籠子,拉開籠門,伸進手去,一把抓住畫眉,那鳥兒驚慌失措,撲棱著翅膀,“嘰哩喳啦”亂叫。苦六兒也不言語,把鳥兒掏出來,便順手扔了籠子,舉著那只鳥兒,上前兩步,站在了沸騰的油鍋旁邊兒。
宋連魁看得納悶兒:“六少,你這是干什么?”
黑壓壓的人群瞪著數不清的眼睛,也緊盯著苦六兒手中的那只嘰喳亂叫的鳥兒,和宋連魁一樣等待著他的回答。在他們看來,這位不知姓名的“二爺”無疑是城南六少的“托兒”,一個苦苦相勸,一個執拗到底,兩人配合得是那么默契,一步步引人入勝。
“諸位,”苦六兒朝著眾人高聲喊道,“瞧見沒有?這只畫眉,千嬌百媚,妙喉如歌,多好的玩意兒?可是,為了今天的倒黎行動,它也要和我同仇敵愾,一起赴湯蹈火!諸位再看這口鍋,里邊兒盛的是什么?”
“油!”幾百號人搶著回答。
“這油,開了沒有?”
“開了,早就開了!”
“現在,我要是把這只鳥兒扔進油鍋里,它會怎么樣?”
“那還不炸焦了?”人群里立刻有人回應。
“對,我只要一扔進去,它就焦了,煳了!”苦六兒說,“我呢?還得把它撈出來,不用笊籬、叉子、勺子那些家伙什兒,就憑這血肉之軀,徒手把它從滾開的油鍋里再撈出來!”
人群駭然。
“你們信不信?不信就等著瞧!”苦六兒面帶微笑,表明他是如何的自信,“兄弟今兒個要是哼哼一聲,我這個‘周’字就倒著寫!”
他說的是江湖上的規矩。嘎雜子作為一種社會群體,雖然沒有嚴密的組織,卻有嚴格的規矩。自殘是他們常用的訛詐手段,冷不丁闖到人家門前去,或是拿板磚拍自個兒的腦袋,或是拿刀子在自個兒身上?下一塊肉來,這種時候,必須拿出關云長刮骨療毒的氣度,眼睜睜地看著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也不能叫苦喊疼,只有硬撐到底,訛詐才能成功,由事主包骨養傷,并做出賠償。但是,如果畏難反悔、臨陣脫逃,或者在自殘的過程中忍不住痛苦而呻吟喊叫,則為同道所不齒,事主也可以不理不睬,雖受皮肉之苦卻一無所獲,從此退出江湖。苦六兒把話說在前頭,等于當眾立下了軍令狀。人群中發出贊嘆聲。面前這位城南六少,雖然看上去未必有金剛不壞之身,卻膽氣驚人,眼瞅著就來真格的了,你不信也得信!
話已說透,戲已做足,就不必讓看客們久等了。只見苦六兒攥著畫眉的右手使勁一摔,把那只鳥兒扔進了油鍋,“滋啦”一聲,嘰哩喳啦的驚叫戛然而止,沸騰的油泡當中冒起一縷白煙,隨之,一股焦煳味兒撲鼻而來。
苦六兒傻眼了。對他來說,從油鍋里徒手取物,雖然還是頭一回,但作為嘎雜子團伙的一員,別人的表演他還是見識過的,并且掌握著同道中的一個秘密,那就是在油鍋里做手腳:所謂的“油鍋”,其實大半是醋,只有少量的油,油比醋輕,浮在表面上,就把醋遮住了。醋的沸點低,點火之后,很快就冒泡兒了,看起來就像是油鍋沸騰,其實油還不太熱,這時候把手伸進去,飛快地撈上一把,不至于燙傷,這正是苦六兒雄赳赳氣昂昂地到此一顯身手的底氣所在。為了避免鳥兒在他下手之前從油鍋里飛走,事先還特地在它翅膀上做了手腳。通常,別人在表演的時候都是往鍋里扔一枚銀元,然后徒手撈出來,今天,苦六兒想出了這個新花樣兒,換成了活蹦亂跳的鳥兒,讓人們看得更加興致盎然。然而,正因為他扔進油鍋里的是只有血有肉的活物兒,才會出現那一縷白煙和焦煳味兒,這說明,鍋里滾開的是油!顯然,組織者并沒有信守事先的約定,為了表演效果的真實、慘烈,把醋換成了油!而且不等他到場就點了火,把油燒得“咕嘟咕嘟”響,一點退身步兒都沒給他留!
望著沸騰的油鍋,苦六兒從頭皮到腳跟都麻木了,胸腔里的那顆心狂跳起來,他被人家耍了!
場子上的人們,幾百雙眼睛緊盯著苦六兒,焦急地等待著那驚心動魄的時刻到來。記者們手中的鎂光燈舉得高高的,隨時準備按動快門,攝下那奪人眼球的畫面。人心是脆弱的,只須設想一下,當活人的肌膚在滾油之中頃刻間變得焦黑,誰都會心驚肉跳,汗洽股栗;人心又是殘忍的,對于他人的痛苦和犧牲,偏偏又有著難以遏制的觀賞愿望,歷來在街頭“正法”犯人,看客都是人山人海,不但爭著買人血饅頭,甚至還要“生啖其肉”。這一次卻又不同,不是大總統黎元洪下令要“烹”誰,而是這位城南六少跟大總統較勁,逼他下臺,你不下臺我下油鍋!平地里蹦出來這么一位大英雄,當然是不看白不看!
可是,事情似乎突然之間出現了變數,他們還看得成嗎?
那位戴茶色養目鏡的先生愣住了。剛才城南六少帶著畫眉籠子進場,他眼睜睜地看著,沒有制止。城南六少抓住鳥兒要往油鍋里扔,他就在旁邊兒站著,也沒有阻攔。歸根結底,是他沒有意識到金屬和肉在油鍋里的反應是不同的,把物理學上如此淺顯的問題忽略了,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放過這一只小鳥兒,鑄成了大錯!現在,如果城南六少不干了,怎么辦?
場子里邊兒,最不明白的人是宋連魁。雖然,他作為一名藝人也久居江湖,但此江湖非彼江湖,他對嘎雜子的把戲并不在行,更不懂得政客的伎倆,不知道此時此刻眼前發生了什么,還以為是自己的勸說起了作用,苦六兒遲疑了,不愿意“赴鼎鑊以明志”了?
“六少,”宋連魁一把抓住苦六兒的胳膊,“快走!”
“走?哪里走?”戴茶色養目鏡的先生厲聲喝道,“你問問城南六少,他愿意走嗎?”
他一招手,那四名彪形大漢和一幫子手拿小旗兒維持秩序的人也忽地圍攏過來,逼視著苦六兒和宋連魁。
苦六兒知道,他即使想走,也走不了啦。何況,他不能走。如果他臨陣脫逃,壞了江湖上的規矩,“城南六少”的這一輩子也就完了。此時此刻,沒有人比他更懂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幾個字的滋味兒了,打掉牙只能往肚子里咽,別說前面是油鍋,哪怕是十八層地獄,他也得下了。
“宋二爺說笑話兒呢?”他扭頭朝宋連魁笑笑,再回過頭望著黑壓壓的人群,“北京城的爺們兒、姐們兒瞧得起咱,咱不能含糊!瞧著,兄弟給你們露一手!”
說著,苦六兒猛地掙脫宋連魁,掄起右臂,張開五指,在空中劃了一道圓弧,向油鍋落下去!
幾百號人的場子,鴉雀無聲,人們屏住呼吸,捂著胸膛,期待著那最刺激的一剎那……
宋連魁的心臟都要爆裂了,他知道,苦六兒的胳膊一伸進油鍋,就非死即殘,沒救了!
“苦六兒,住手!”正在此時,一個聲音突然在空中震響,因為場子太靜了,這聲音如同晴空霹靂!
苦六兒大吃一驚,猛然回頭,那只伸出去的手像中了魔法,僵硬地停在了半空。宋連魁趁勢飛手抓住苦六兒的胳膊,讓他動彈不得。戴茶色養目鏡的先生、四名保鏢和幾百號圍觀者都愣了,不知道這是怎么了?剛才那一聲斷喝的是什么人?為什么具有如此威力?
眾人循聲看去,一輛西洋大馬車正呼嘯而來,得得蹄聲和蕭蕭馬鳴動人心魄。那車雙轅四輪,一匹白馬,一匹黑馬。北京城的老少爺們兒還記得,當年袁大總統的座駕就是一輛雙轅四輪的西洋大馬車,金漆紅輪,光彩奪目,威風八面。現如今大總統是黎元洪,總統府門前的這輛豪車還能是誰的?一定是他的了。剛才還在罵總統呢,不承想還真給罵出來了。總統不在場的時候把總統奚落得像個小丑兒,總統到了跟前兒其實還是龐然大物,那氣勢逼得人不敢直視。小百姓畢竟底氣不足,見到大人物就不知不覺地膽怯起來。
馬車在人群外停下了。小百姓看不出來,這輛車并不是總統座駕,沒有刻意裝飾成金漆朱輪,車廂里坐著的,既不是早已過世的前總統袁世凱,也不是現任總統黎元洪,而是瑯園的主人周鼎和周易,對于苦六兒來說,這兩個人倒比總統更可怕!就在城南六少的胳膊即將投入滾油、成就“赴鼎鑊以明志”壯舉的一剎那,他的九叔和十二叔突然來了,是他的救星還是克星?苦六兒的腦袋蒙了!
此時的周鼎,一掃往日的紳士風度,儼然一位嚴厲而暴躁的家長,朝車夫喝道:“虎子,動手!”
車夫耿虎應聲跳下車來,手里拿著早已備好的繩子,人群“唿啦”閃開了一道縫兒,耿虎奔到油鍋跟前,扭住苦六兒,把他捆了個結結實實,拉起來就走。苦六兒這才拼命掙扎,肩背上的青龍像麻花似的滾動,扯著嗓子嚷嚷:“放開我,老子不走!”似乎非把胳臂伸進油鍋里炸焦了才過癮,這正是嘎雜子在眾人面前要刻意顯擺的蠻勁兒、橫勁兒、賴勁兒,決不能認輸,要不然,他在江湖上就算栽了。耿虎也不理他,像提溜著一只待宰的羊,三步并作兩步,奔回車旁,一掄胳膊把他扔進車廂……
“多謝宋二爺相助!”周鼎朝宋連魁拱手一揖,喝聲:“走!”
這時,戴茶色養目鏡的先生才明白了眼前發生了什么事,敢情是搶人來了?看樣子來者不善,甭管他是誰,都不能讓他把人搶走了,要不然,城南六少的驚天之舉就要砸鍋,他精心策劃的請愿大會就要泡湯,跟東家怎么交代?但是,自己又不是動武的材料,朝著手下人喊道:“蠢貨,還愣著干什么?還不給我上?”
那四個彪形大漢和手拿小旗兒維持秩序的一幫人這才想起來自己是干什么吃的,發聲喊,一擁而上,要從搶人的人手里把城南六少再搶回來!
說時遲,那時快,宋連魁一個箭步,沖上前去。這一步邁得太快,頭上的禮帽飛落了,露出棱角分明的頭顱。唱花臉的,自然是把頭發剃光了,勾臉的時候,腦門兒開得越大,越顯威武雄壯。這一突然的“亮相”,與剛才判若兩人,眾人不禁一愣:他是誰啊?
宋連魁岔開雙手,擋在了那些兇神惡煞般的壯漢面前,立眉豎目,大喝一聲:“不要命的,來呀!”
這一嗓子,聲若雷鳴,勢如虎嘯,人們被驚呆了:他到底是誰啊?
“活張飛!”人群中,一個聲音喊道。
像一顆石子丟進水里,立時激起沖天浪花,是啊,瞧這氣勢,這做派,聽這聲兒,都讓他們想起來一個人,一個平日里難得一見,戲臺上一鳴驚人的人——
“哎呀!”那位像螳螂似的記者突然叫道,“怪不得剛才他叫您宋二爺,您就是‘活張飛’宋連魁啊!”
沒錯兒!別看沒勾臉,沒扎靠,手里也沒挺著丈八蛇矛,他就是豹頭環眼、燕頷虎須、黑盔黑甲的燕人張翼德,仿佛正立馬長坂坡,一聲喝斷當陽橋,滾滾江水為之倒流!戴茶色養目鏡的先生,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漢,手拿小旗兒維持秩序的人,都被一種不可知的力量所震懾,一個個如木雕泥塑,眼睜睜地看著那輛雙轅四輪西洋大馬車絕塵而去!
宋連魁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哇……呼呼哈哈哈哈哈哈!”
這是張飛的笑聲,笑得豪邁,笑得爽朗,笑得酣暢淋漓,笑得有板有眼。
總統府前歡聲雷動,宋連魁被團團圍住,想走也脫不了身。這場集會變成了戲迷大狂歡,人們把城南六少半途而廢的“赴鼎鑊以明志”,甚至連聲討黎元洪這個茬兒,都給忘到爪哇國去了。
“宋二爺,”還是那位螳螂記者,試探地問宋連魁,“剛才馬車上的那位爺,他是誰啊?”
宋連魁倒要幽他一默,以韻白答道:“再去打——探!”
瑯園沉重的鏤花鐵門打開了,慌忙跑過來的管家朵兒嚇了一跳,那輛雙轅四輪西洋大馬車長驅直入,車夫耿虎一聲“吁”,停在了院子里。周易攙哥哥下了車,周鼎頭也不回地往東樓走去,東樓是他處理家事的地方。
周易吩咐耿虎:“虎子,把他帶進來!”
耿虎來不及卸車,先把捆綁著的苦六兒拽下車來。朵兒慌慌地問:“虎子哥,這是怎么回事兒?”
耿虎也顧不上跟她解釋,推搡著苦六兒往東樓走。說來也怪,一路上不斷地掙巴、吵吵嚷嚷的苦六兒,這會兒倒消停了,讓耿虎納悶兒。其實是他不明白,苦六兒在外邊兒掙巴、吵嚷,那是給人看的,現在已然到了這兒,還鬧給誰看?給那些用人看嗎?
耿虎推搡著苦六兒,走進東樓底層的客廳。
苦六兒進得門來,迎面看見周鼎和周易坐在沙發上,威嚴地盯著他,這陣勢,像是審訊犯人的公堂。
周鼎喝道:“你這個不知廉恥的東西!虎子,給我打,狠狠地打!”
苦六兒昂首挺胸,毫不畏懼,側眼瞥了耿虎一眼。這一瞥,像是刀光在臉前閃過,使耿虎不覺后背發涼,說:“九爺,人已然綁回來了,這打,就……”
最信任的貼身兒仆人竟然不聽話,使周鼎很惱火:“你不打,我親自打!”說著,從沙發上站起身來,掄起了手里的“司的克”。
“真打?”苦六兒仍舊坦然自若,“‘君子動口不動手’,我這倆手都被你們綁上了,你還要打,打一個不能還手的人,看你多大的能耐?這算君子還是小人?”
“你我他仨”,毫不客氣,針鋒相對,振振有詞,好像周鼎做了理短的事兒,有失君子風度,手中舉起的“司的克”倒沒法兒落下來了。還是周易上前解圍,接過手杖,說:“哥,言傳身教,勝于體罰,這打就免了吧!”
周鼎忍住氣,說:“好,咱們平等對話。給他松綁!”
耿虎正要轉身回去卸車,聽見吩咐,便上前給苦六兒解開繩子。突然,手被什么硬東西硌了一下,仔細一看,才看到了苦六兒腰間的皮帶上掛著的那一把帶皮鞘的匕首,捆他的時候太匆忙,沒留神,直到給他松綁才發現,不由得暗暗吃了一驚,這家伙身有暗器,幸虧剛才沒被他捅一刀!
苦六兒松松筋骨,撫摸著胳膊上瘀血的勒痕,又朝耿虎瞪了一眼。耿虎心里“咯噔”一聲,默默地退了出去。回到院子里,這才把車趕到車庫里,再把兩匹馬卸了,拴在馬廄門口的那棵梧桐樹上,讓它們歇歇腿兒。一邊干著這些,一邊琢磨,九爺把這位六少弄回來,到底要干嗎?
苦六兒身上沒有了束縛,膽兒也更壯了,大模大樣地往周鼎、周易對面的沙發上一坐,俘虜倒成了座上賓。只是光著個膀子,顯得有些滑稽。
“我請你坐了嗎?”周鼎沉下臉說。
“說好的,平等對話。您是留洋回來的文明人士,不帶賤遇人的。”苦六兒說出的話總是帶著教訓的味道,又讓人無法反駁。為了表示對對方的尊重,他已經把“你”換成“您”了。“說吧!您把我綁架到這兒來,要干什么?”
“綁架?”周鼎一股火兒又升起來,不禁怒而拍案,“怎么能說是‘綁架’?人家要在油鍋里烹你,是我把你搶出來了,救了你!要不是宋二爺派人送來了那張帖子……”說到這里,想起那張英雄帖還在衣兜兒里,一把掏出來,摔在地上,“瞧瞧,拿著鼎易軒的東西去丟人現眼,砸我的招牌!”
“哎,”苦六兒馬上說,“您的東西不是賣的嗎?我可是派人到柜上買的,一個子兒不少您的!”
周鼎愣讓他給噎回去,順著剛才的話茬兒說:“哼,要不是宋二爺送來這張帖子,你現在非死即殘!”
“死吧,殘吧,我都認。”苦六兒卻不領情,翻翻眼兒問,“您干嗎管我的閑事?”
“因為你是周家的子孫!”周鼎怒喝道。
“七年前我也是周家的子孫,您一個巴掌把我從瑯園打出去,那一年我才十六!”苦六兒說起往事,不禁眼淚汪汪,“打那往后,七年了,您問過我一聲冷暖嗎?”
周鼎驟然鎖緊了眉頭,這個畜生竟然還敢提那件事,他恨不得現在再給他一巴掌!
眼看要談崩,周易趕緊說:“苦六兒,話不能這么說。當年,你目無尊長,觸犯家規,九叔教訓你是應該的。這一次,更是救了你一條命!這幾年,甭管你在外邊兒怎么造孽,畢竟還沒改了姓氏,還姓周,我們不能讓你辱沒了祖宗,不能讓人家烹了周家的骨肉!”
苦六兒斜眼兒瞧著周易,這個比他還小三歲的十二叔以長輩的口氣訓話,讓他不忿兒,說:“算了吧,我不稀罕你們可憐,也用不著你們救我,城南六少在江湖上憑的是自個兒的能耐,做大事、出大名、掙大錢!”說到這里,右手背“啪”地拍在左手心兒上,無限惋惜地一聲長嘆,“嗨,眼瞅著馬到成功的一樁大營生,讓你們給毀了!”
嗯?兄弟兩人都聽得一愣,周易問:“什么大營生?”
“赴鼎鑊以明志,逼黎元洪下臺,這事兒還小嗎?”苦六兒說得理直氣壯。
“噢,你倒是以天下為己任!”周鼎不禁啞然失笑,“就憑你,能把黎元洪逼下臺?你想坐他那把椅子,當總統?”
“這個活兒我還真干不了!”苦六兒也笑笑,“天下還愁無主嗎?想當總統的人可有的是,這里邊兒槍桿子最硬的,當然是曹三爺了,只要黎元洪抬腿兒走人,曹三爺立馬兒就坐上那把龍椅!”
“嗯,你倒全明白。”周鼎點點頭。他當然知道,苦六兒所說的曹三爺,就是眼下最具實力的直系軍閥、直魯豫巡閱使曹錕。這兩天,馮玉祥、王懷慶闖總統府索要軍餉,衛戍部隊和警察宣布罷崗,今天又有“國民大會”“市民請愿團”圍堵總統府,背后指使者都是同一個人,其目的就是給現任大總統黎元洪制造麻煩,施加壓力,逼他下臺,自己取而代之。這些,本來是軍閥政客常用的伎倆,也沒有什么可大驚小怪,而令周鼎吃驚的是,這種涉及國家最高權力角逐的大事,竟然把一個小小的嘎雜子苦六兒也牽扯了進去,太不可思議了,也太可悲了吧?“這些政治家之間爭權奪利,跟你有什么干系?”
“給錢啊!”苦六兒不遮不掩,坦然道,“事先說好了的,我把一條胳膊押上,要是落下了殘疾,養我終生,再給我八百塊大洋,把外債還清。”
“啊?!小子,你怎么這么傻?就為了這點兒錢,你廢掉一條胳膊,值嗎?”此刻,周鼎的話語里,憤怒已經讓位于憐憫。
“值!”苦六兒答道,“我的命賤,就值這個價兒,誰要,就賣給誰!”
“我要!”周鼎脫口說,“同樣的條件,我答應你!”
“什么?您說什么?”苦六兒聽得一愣。
“我不要你的胳膊,還替你還清外債,管你吃喝。”周鼎說。
“那您要什么條件?”苦六兒又問。
“我要你,從今天起搬進瑯園,和外頭的那些人一刀兩斷,從此不許再干那些嘎雜子的事兒!”
“就這啊?”苦六兒霍地站起身來,走上前去,一把握住周鼎的手,“成交!”
事情來得這么突然,讓一旁的周易感到不安。他本以為哥哥只是把苦六兒教訓一番,卻沒想到竟然把這個禍害招到家里來,誰知道將來會出什么幺蛾子?可是,長兄如父,他尊重比自己年長三十多歲的哥哥,習慣于一切由哥哥做主,既然哥哥發了話,他又能說什么呢?
從此,苦六兒正式成為瑯園的成員,這是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的。嘎雜子行事,坑蒙拐騙是常態,敲詐勒索是營生。苦六兒的這番營生,沒有訛上現任大總統黎元洪,也沒有訛上迫不及待地要當總統的曹錕,到頭來,認訛的是他同宗同祖同血脈的九叔周鼎。
周鼎當然不是請他來當六少,自然是要干活兒的。干點兒什么呢?他又能干點兒什么呢?思來想去,給他安排了一個卑微的差事:看門兒的“司閽”。《禮記·祭統》云:“閽者,守門之賤者也。”
那天,“國民大會”“市民請愿團”在總統府前一直鬧騰到深夜,呼喊叫罵,拋磚投石,甚至把黎府的水、電都停了,電話線也掐斷了,這當然不是老百姓所能做到的,背后必有強大的政治勢力主使。但即便如此,總統府的大門也沒開,黎元洪也沒露面兒。直到第二天,黎元洪見大勢已去,無奈于午后一時黯然離京,到天津去了。臨行前,他把十五顆重要的總統印信交給如夫人黎本危,由總統府秘書瞿瀛陪同,讓她前往東交民巷的法國醫院暫避一時,以待東山再起。黎元洪的專列剛到楊村車站,就被曹錕的親信、直隸省省長王承斌攔截,直到逼著他親自給如夫人打電話,交出總統印信,才肯放行,曹錕的逼宮行動獲得成功。
苦六兒在瑯園的車夫、花匠、廚子、丫頭、婆子們面前很為自豪,認為其中有他一功。可惜報紙上根本找不到關于“城南六少赴鼎鑊以明志”的報道,因為他的“英雄”行為畢竟沒有成為事實,這點兒小小的插曲馬上被總統下臺的重大新聞淹沒了。歷史向來只記錄大人物的行蹤,而對小人物卻惜墨如金。倒是《時聞報》在報道總統府門前示威活動的新聞中捎帶提了一句“眾議院議員周鼎、國劇名伶宋連魁也曾到場”,署名“記者史春秋”。至于這倆人到場去干嗎,卻又語焉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