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部自傳:弗蘭克·勞埃德·賴特
- (美)弗蘭克·勞埃德·賴特
- 4021字
- 2024-04-22 18:01:57
譯者序
一位讀完了本書譯稿的朋友,認為這是“一個精彩的電影劇本”。這種評價出乎我的意料,但是仔細想來,的確非常恰當。
很顯然,作者借鑒了他所崇拜的雨果慣用的筆法。雨果的每一部小說,都像帶有完整分鏡頭的電影劇本。這部自傳和《悲慘世界》《巴黎圣母院》一樣充滿鮮活的人物、精彩的對話,當然也屢屢出現雨果式的大段抽象議論。
如果把這個劇本搬上銀幕,你會看到男主角的形象在令人目眩地變換:頂著烈日鋤草放牛的少年,校園舞會上出丑的大學生,在東京的陋巷里搜買浮世繪的藝術商,三次婚姻中的丈夫,七個子女的父親,涉及私奔、火災、謀殺、誘拐和破產而頻頻見報的社會名人,監獄鐵窗下熬過寒夜的被告,駕駛著敞篷轎車橫穿半個美國的花甲老者……
這就是弗蘭克·勞埃德·賴特的人生嗎?
是的,賴特用他長達九十二年的人生,驗證了他喜愛的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的詩句——“豐盛即美”(Exuberance is Beauty)。
當然,他“豐盛”的人生還有另一部分內容。以上種種形象終歸只是他的“客串”。他的主業是從事世界上最偉大(沒有之一)的藝術種類。在六十多年的建筑師生涯中,賴特總共設計了一千一百座建筑,其中約五百座建成。包括“流水別墅”和紐約“古根海姆博物館”的二十五件作品,被美國政府列為“國家歷史名勝”(National Historic Landmark)。賴特被他從未加入過的美國建筑師協會,評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美國建筑師”(the greatest American architect of all time)。他的八件代表作(六座住宅和一座教堂、一座博物館),作為一個系列項目被列入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
當七十五歲的賴特為洋洋灑灑的《一部自傳》畫上句號時,他正準備迎來事業的又一個高峰。此刻,他所有建成作品中的大約三分之一尚未開始設計。很可惜,這一神奇的事實也是本書最大的缺憾。在生命的最后十幾年,賴特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于攀登建筑的新高峰,無暇增補他的文學遺產。因此,我們無緣看到他描述“古根海姆博物館”等杰作誕生的過程。
賴特本人未必認為這是多么嚴重的“缺憾”。
畢竟,他生命中最后的十幾年里一片坦途,榮耀與成功如潮涌來,生活似乎不再那么“豐盛”了。而豐盛的生活才是他追求的終極目標。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一部自傳》里長篇累牘地介紹他野餐帶了哪些美食、他如何被記者和律師們糾纏,卻沒有更詳盡地描述他的更多建筑杰作。
他最引以為豪的或許不是任何一件作品,而是他享受(某些時候是忍受)的豐富人生。
話雖如此,這畢竟是一位建筑師的自傳。作品仍是這棵大樹的主干。
值得注意的是,名震寰宇的“流水別墅”在數十萬字的《一部自傳》里,居然只占據寥寥幾行,一筆帶過。而另外幾座知名度較低的作品,各自都有七八頁的詳細描述。我推測,那是因為“流水別墅”在他自己心目中無足輕重。如果讓晚年的賴特給自己的作品排座次,“流水別墅”未必能進入前二十位。在山清水秀之處,沒有任何限制的豪華民宿,只是他抖抖袖子的戲作。他晚年的事業重心,是解決“尤松尼亞住宅一號”這樣的難題。在街邊狹窄的用地里,為手頭拮據的普通的三口之家,建起能長久生活的小房子——并且是全美國最早擁有地板采暖的住宅。
《自傳》里提到的大多數代表作,都得到了妥善的維護。例如,“統一教堂”歷經百年中的多次維修,仍在正常使用。他的長孫埃里克(建筑師勞埃德的兒子)也是建筑師,參與了包括“統一教堂”的多個賴特作品的維修。“巴恩斯道住宅”(蜀葵)已經開放為博物館。約翰遜制蠟公司(在中國的名字是“上海莊臣”),像大教堂一樣的總部大樓依然身體健壯,目前它的主要角色已經不是辦公,而是這家跨國公司最寶貴的企業文化遺產,每年迎接數以萬計來自世界各地的參觀者。
令人遺憾的是,現代建筑史上最重要的杰作之一,賴特極為得意的拉金辦公大樓,因拉金公司破產,于1950年被拆毀——原址成為一個停車場。在自傳中占據篇幅最多的作品——東京帝國飯店,于1968年被拆除——原址建成了十七層的新帝國飯店。拆除的主要原因,是它地處東京的核心區,只有不到三百間客房,無法滿足商業需求。此外,賴特當年把帝國飯店設計得像一條大船浮在泥塘上,曾幫助它抵抗住了關東大地震,但是也造成建筑整體持續向下沉降。所幸,日本與賴特還有一段緣分未了。飯店精美的大門廳和建筑前方的水池,被細心地拆解,在愛知縣犬山市的露天博物館“明治村”原樣重建。
賴特本人最鐘愛的作品,還是他自己的家。這一點也是他在現代建筑大師群體中保持鶴立的原因之一。按照常理,建筑大師自己的家,應當都是建筑杰作。事實卻并非如此,有誰知道柯布西耶、密斯的家是什么樣子呢?
賴特的三處家園,目前都是游人如織的博物館,一切都像是他留下的樣子。橡樹園的家里,壁爐上刻著“Truth is Life”(真理就是生活)。山谷里的塔里埃森,小劇場的門楣上方刻著貝多芬《悲愴奏鳴曲》第一樂章的幾行曲譜。沙漠里的西塔里埃森,粗糙的石墻上,掛有一塊銅板,刻著:“The reality of the building does not consist in the roof and walls but in the space within to be lived in?!边@是《老子》第十一章中“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的意譯。
賴特的另一件重要作品,就是《一部自傳》。
在有關賴特的上百本學術專著當中,它享有極其獨特的地位。盡管時常思維跳躍、有時刻意地閃爍其詞,但仍它不啻為探究賴特的思想和人生的最佳線索。
從1926年起的數年時間里,經濟大蕭條與賴特“臭名昭著”的私生活產生疊加效應,造成他幾乎沒有建筑項目可做。這時的賴特接受了夫人的建議,開始寫作《一部自傳》。相當于本書前四卷內容的第一版于1932年發行,獲得了巨大的成功。隨即于1933年和1938年再版。而后,經歷了“復蘇”的賴特補充了第五卷,并且對前四卷加以刪減,1943年發行了最終的“定本”。其英文版于1945年、1957年、1977年和1998年,由不同出版社多次再版。中文版所依據的是美國石榴出版社(Pomegranate)的2005年版本。
每一卷前面的插頁都有賴特親自設計的線條圖案,抽象地體現該卷文字的主旨。前四卷序曲的主題,是按照冬、春、夏、秋順序排列的四季,這些都是建筑師用心良苦的布局。
想必很多讀者會注意到書名里的“弗蘭克·勞埃德·賴特”。為何寫上這么啰唆的全名?書店里的英美名人傳記,大多是類似《華盛頓傳》或者《托馬斯·愛迪生傳》這樣的書名。某些傳記的英文原著可能包含中間名(middle name),但是中文版為了簡潔起見,則極少保留。實際生活中,美國人的中間名,一般也只在少數場合或正式文件里出現。賴特則有所不同。他在各種場合做自我介紹,總是報上全名,中間名“勞埃德”永不離身。一部分原因,恐怕是老先生故作鶴立雞群之勢;更深層的原因,則是強調他母親一方的威爾士血統。“勞埃德(Lloyd)”是典型的威爾士姓,也是他外祖父的復姓“勞埃德-瓊斯”的一部分。相對于外來的盎格魯-撒克遜人,威爾士人是不列顛群島的土著凱爾特人的后裔。直到現代社會,威爾士人仍保留著某些鮮明的文化特征。威爾士語和英語的差異,遠大于英語和德語之間的差異。“勞埃德”相當于賴特的文化名片,表明他和盎格魯-撒克遜氣質的美國文化主流劃清界限。
本書第一卷的童年和少年時代,賴特采用了第三人稱。這種別致的寫法,是效仿他的恩師路易·沙利文。沙利文的自傳The Autobiography Of An Idea,目前尚無中譯本,從童年寫到中年,全書都采用了第三人稱。在第三卷里,賴特飽含深情地描寫他去探望垂危的沙利文,沙利文激動地把他的自傳樣書題贈給這位著名的弟子。
迄今為止,這部書的譯本包括德語(1955年出版)、法語(1955年與1998年出版兩種不同譯本)、意大利語(1957年、1998年出版兩種不同譯本)、日語(1988年出版)以及韓語(2004年出版)。
在賴特的有生之年,數以百計的年輕人從美國各地,從墨西哥、意大利、中國和印度,來到他身邊充當學徒。其中有些人并沒有建筑專業的基礎,也不甚了解賴特的作品,只是因為讀了這本自傳,就毅然做出改變自己一生的決定。
僅舉兩例。1932年,從密歇根州某社區學院英語系畢業的青年約翰·勞特納(John Lautner,1911—1994)接受了他母親的建議,來到塔里埃森學習建筑。日后,勞特納成為賴特的“有機建筑”最重要的繼承人之一。他于九十年代去世的時候,已經是美國現代建筑史不可忽略的人物。而當年母親的決定,直接來源于她剛剛讀完的《一部自傳》。
類似的故事也發生在印度。1945年,即將從孟買建筑學院畢業的曼辛·拉納(Mansinh Rana,1921—2012),在學校圖書館讀完了《一部自傳》,隨即決心遠赴重洋,于1947年加入賴特的學徒會。在大師身邊的幾年,塑造了這位日后尼赫魯非常器重的著名建筑師。
我之所以有勇氣將這部書譯成中文,正是因為我堅信自己有限的語言能力和學識,也無法削弱它蘊含的力量。作為一個蹩腳的建筑師,我從這本書里學到:只有思考整個世界,才可能成為一名出色的建筑師。如果僅僅思考建筑,即使你的作品能夠體面地建成,它多半只是對于模仿品的再模仿,你本質上仍然只是一個出色的繪圖員。
作為人口兩千萬的大都市中的一個原子,我發現書中寫于八十年前的預言已經成為現實:行人無路可走而汽車只能慢慢蠕動、擁擠的地鐵和公共汽車剝奪人們起碼的尊嚴。這究竟是人類進步的標志,還是大家都有幸分享的恥辱?作為一個父親,我甚至可以從書中汲取教育孩子的經驗。
我在此感謝世紀文景出版社的多位編輯,把這本書引進中國并使之于2014年順利面世;也感謝三聯書店的編輯劉蓉林促成了它的再版。
我在此感謝賴特基金會(Frank Lloyd Wright Foundation)的瑪戈·斯蒂普(Margo Stipe),她幫助我破解了原文中的許多掌故與難點。我的美國朋友龐博(Peter Bandonis)和日本朋友百町新歌,也在翻譯過程中給予我熱情的幫助。
感謝維基百科,使我能夠足不出戶就查到大量極有價值的資料,為沒有任何注解的英文原著補充數百條注解。它無處不在,卻又無影無形。世界上各個角落里互不相識的人共同努力,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賴特理想中的“廣畝城市”。
感謝我的父母、我的妻子和兒子悠悠。他們的理解和支持,讓我在利用兩年的業余時間翻譯的過程中,雖然飽嘗艱苦但終未放棄。
最后,還要感謝美國歌手保羅·西蒙(Paul Simon)。他的那首歌So Long,Frank Lloyd Wright,也是我在疲憊中堅持下去的動力之一。歌中唱道:
Architects may come
and Architects may go
and Never change your point of view.
When I run dry
I stop awhile and think of you.
楊鵬
2012年5月
北京雙橋
2017年3月
增補于北京三義廟
2021年10月
再補于北京三義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