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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筆記淵源述論

一、筆記源于史

筆記源于史表現在兩個方面:

其一,筆記保留了史官記言記事的傳統。“筆記”作為一個詞連用,最早出現在魏晉南北朝時期,見《南齊書·丘巨源傳》:

巨源少舉丹陽郡孝廉,為宋孝武所知。大明五年,敕助徐爰撰國史。帝崩,江夏王義恭取為掌書記。明帝即位,使參詔誥,引在左右。自南臺御史為王景文鎮軍參軍,寧喪還家。元徽初,桂陽王休范在尋陽,以巨源有筆翰,遣船迎之,餉以錢物。巨源因太祖自啟,敕板起巨源使留京都。桂陽事起,使于中書省撰符檄,事平,除奉朝請。巨源望有封賞,既而不獲,乃與尚書令袁粲書曰:“……議者必云筆記賤伎,非殺活所待;開勸小說,非否判所寄。然則先聲后實,軍國舊章,七德九功,將名當世。仰觀天緯,則右將而左相,俯察人序,則西武而東文,固非胥祝之倫伍,巫匠之流匹矣。”(1)

傳中指出,丘巨源認為自己在平定桂陽叛亂時所撰寫的符檄起了重要作用,理應受到封賞,但卻不獲,心有不平,于是在寫信給尚書令袁粲時說出了“筆記賤伎,非殺活所待;開勸小說,非否判所寄”這樣帶有不滿情緒的言論。這里,丘巨源所言的“筆記”即指史官撰寫的符檄文書。《舊唐書·李讓夷傳》載:

開成元年,以本官兼知起居舍人事。時起居舍人李褒有痼疾,請罷官。宰臣李石奏闕官,上曰:“褚遂良為諫議大夫,嘗兼此官,卿可盡言今諫議大夫姓名。”石遂奏李讓夷、馮定、孫簡、蕭俶。帝曰:“讓夷可也。”李固言欲用崔球、張次宗。鄭覃曰:“崔球游宗閔之門,赤墀下秉筆記注,為千古法,不可用朋黨。”(2)

這是開成元年起居舍人因病辭職,宰臣奏起居舍人事時的一段議論。在朝廷中,秉筆記注是千百年來流傳下來的一種記錄方法,故不能夠用朋黨,言外之意是要求秉筆記注要客觀真實。《新唐書》中也記載:“每仗下,議政事,起居郎一人執筆記錄于前,史官隨之。”(3)起居郎、起居舍人是同一官職,專門掌記皇帝言行,源于周代的左右史官,所謂“左史記言,右史記事”即是。后代起居郎和左右史職能一樣,既執筆記錄皇帝之言,也執筆記錄皇帝之事。這些史料說明,“筆記”原本指的是史官、諫官入朝時“執筆記錄”的一種方式。

史官執筆記錄的記錄方式,逐漸成為古代典籍的一種編纂方式。中國古代史官具有雙重身份,既是記史官員,又是早期的文人。史官執筆記錄的內容成為日后文人編纂古籍的重要史料,這種執筆記錄的方式也成為日后文人的一種重要的編纂體例,孔子編纂的《春秋》就是依據魯國史官世代所書寫的史料和編寫體例而成的。早期史官文人執筆記錄的記錄方式影響到后來文人的著述方式,逐漸成為一種文人著述的模式被固定下來,筆記成為古人重要的著述方式之一,成為其顯才揚己的途徑。劉勰在《文心雕龍·才略》中評價:

路粹楊修頗懷筆記之工,丁儀邯鄲亦含論述之美,有足算焉。(4)

庾元規之表奏,靡密以閑暢;溫太真之筆記,循理而清通:亦筆端之良工也。(5)

劉勰意在稱贊路粹、楊修、溫嶠三人的才略。三人均擅長筆記,他們所擅長的“筆記”究竟是什么,文體上有著怎樣的特征,創作主體又需具備怎樣的才略?翻閱文獻,可以理順諸多問題:

建安初,以高才與京兆嚴像擢拜尚書郎。像以兼有文武,出為揚州刺史。粹后為軍謀祭酒,與陳琳、阮瑀等典記室。及孔融有過,太祖使粹為奏,承指數致融罪……融誅之后,人睹粹所作,無不嘉其才而畏其筆也。(6)

楊修字德祖,太尉彪子也,謙恭才博。建安中,舉孝廉,除郎中,丞相請署倉曹屬主簿。是時,軍國多事,修總知外內,事皆稱意。(7)

自魏晉誥策,職在中書……晉氏中興,唯明帝崇才,以溫嶠文清,故引入中書;自斯以后,體憲風流矣。(8)

魏晉時期,誥策由中書完成,溫嶠具有這方面的才略,故被召為中書。由這三則材料可知,路粹、楊修、溫嶠三人都以擅長撰寫奏議誥策之類的文章被統治者所重用而出名,劉勰稱贊的就是他們這方面的才能。劉勰認為筆記是職官所寫的關于政事的文字,是做官時的一些奏記之書,這里的“筆記”還沒有完全脫離史官記言記事的職責,但是筆記在這時已經成為職官有意使用的一種著述方式,是其顯才揚己的途徑,已經有了特定的寫作技巧和風格要求。如《藝文類聚》卷四十九職官部載,梁王僧孺《太常敬子任府君傳》中曰:“若夫天才卓爾,動稱絕妙,辭賦極其清深,筆記尤盡典實。”(9)這則材料不僅從記錄的內容方面指出筆記是職官所記的詔策之類的文書,也從文體審美的角度,指出筆記與“辭賦極其清深”的審美特征不同,而以“典實”為自身的審美追求。

其二,從筆記部分的題材類型來看,筆記與“古雜史之支流”和“志乘之支流”有著密切的關系。班固《漢書·藝文志》認為小說家“雖小道必有可觀”,是“一言可采”,應當保留。但又囿于小說家“致遠恐泥”,非大道的界限,不能在時空上大規模展開,由此“君子弗為”。這就既為小說的生存留下了空間,又設定了邊界,也就成了小說行走在歷史與傳說之間的重要原因之一(10)。小說在秦漢諸子論說之小道之外,還體現著史家敘事之范式,王士禛就曾指出:“說者,史別也。”(11)朱康壽進而云:“說部為史家別子,綜厥大旨,要皆取義六經,發源群籍……自《洞冥》、《搜神》諸書出,后之作者,多鉤奇弋異,遂變而為子部之余,然觀其詞隱義深,未始不主文譎諫,于人心世道之防,往往三致意焉。”(12)古小說敘事范式的確立使其中頗多的類型都得以在后世延續,如以《搜神記》《述異記》等為代表的志怪類,后世即有段成式的《酉陽雜俎》、洪邁的《夷堅志》、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以《殷蕓小說》為代表的野史雜說類,后世即有李肇的《國史補》、梁章鉅的《歸田瑣記》等;以張華《博物志》《十洲記》為代表的博物類,后世即有唐代的《杜陽雜編》、清代的《廣東新語》等,后之仿作者代不乏人。清代學者王昶即指出,“古之志經籍藝文者,以經史子集為篇第,而子集中小說一類雜出于兵農名法之間,六朝以降,子錄益少,小說愈繁而作史者不能遺也”(13),即指此一傳統而言之。

清代史學家章學誠曾指出:“丈夫生不為史臣,亦當從名公巨卿,執筆充書記,而因得論列當世,以文章見用于時。”(14)士人都有做“史臣”的理想,參與修史在他們的心目中是一項偉大的事業和不朽的功業,無緣修史者,則選擇“執筆充書記”,通過書寫筆記來彌補其遺憾,這類筆記也和史一樣以記事紀實為主。如魏泰在《東軒筆錄》序中言:“思少時力學尚友,游于公卿間,其緒言余論有補于聰明者,雖老矣,尚班班可記,因叢摭成書。嗚呼!事固有善惡,然吾未嘗敢致意于其間,姑錄其實以示子孫而已,異時有補史氏之闕,或譏以見聞之殊者,吾皆無憾,惟覽者之詳否焉。”(15)明言其書是為“有補史氏之闕”。從野史類和地理類筆記創作目的和題材類型看,確實與史有著緊密的聯系。《隋書·經籍志》在論述雜史類筆記的產生時指出:

自秦撥去古文,篇籍遺散。漢初,得《戰國策》,蓋戰國游士記其策謀,其后陸賈作《楚漢春秋》,以述誅鋤秦、項之事,又有《越絕》相承以為子貢所作。后漢趙曄,又為《吳越春秋》,其屬辭比事,皆不與《春秋》、《史記》、《漢書》相似,蓋率爾而作,非史策之正也。靈、獻之世,天下大亂,史官失其常守,博達之士,愍其廢絕,各記聞見,以備遺亡。是后群才景慕,作者甚眾。又自后漢已來,學者多鈔撮舊史,自為一書,或起自人皇,或斷之近代,亦各其志,而體制不經。又有委巷之說,迂怪妄誕,真虛莫測。然其大抵皆帝王之事,通人君子,必博采廣賢,以酌其要,故備而存之,謂之雜史。(16)

這里既指出了筆記內容與史的密切關聯,也指出了其源于史的記載方式。天下大亂為筆記產生提供了契機。天下大亂、烽火昌熾,史官不能夠按照正常的方式記載歷史,博達之士擔心一切過程將化為歷史塵埃,隨著時光流逝而泯滅廢絕,于是他們各記所歷聞見,以備遺亡。因之,記載體例也發生了變化,不僅記聞見,也兼及委巷之說和荒誕之談,歷史瑣聞類筆記也就逐漸形成。元代馬端臨《文獻通考·經籍考》亦曰:“雜史、雜傳,皆野史之流出于正史之外者。蓋雜史,紀志編年之屬也,所紀者一代或一時之事;雜傳者,列傳之屬也。”(17)這即指出了筆記記言紀事的書寫傳統類似史書記載體的結構體例特征。

梁愛民《經學與中國古代小說觀念》一文曾指出:“小說文體觀念、創作觀念的成熟,是建立在經學價值基礎之上、以史學為中介最終實現的。”(18)魏晉南北朝時期,兩漢經學衰落,玄學與佛學及史學興起,“筆記小說趁著史學之興而起,又依附褒貶等《春秋》經義躋入士儒筆端案頭”(19)。可見,從其形成的過程可知筆記是源于史的,不僅記載方式源于史,而且所記內容也與史密切相關。《漢書·藝文志》將小說列入子部,《隋書·經籍志》則將其劃入史部雜史類,小說由此從王官之中的稗官走向雜史,這種變化分合,正可見出小說與史學的依附關系。后人對此也多有覺察,石昌渝認為,唐前小說是作為史傳的附庸而存在的(20)。謝明勛明確指出,六朝志怪小說創作者吸收了切合其編纂體例的史傳記載(21)

二、筆記源于子

這里的“子”,指諸子百家著作。《漢書·藝文志》“諸子略”中曰:“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諸侯力政,時君世主,好惡殊方,是以九家之術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取合諸侯。”(22)諸子百家興起于王道衰微,諸侯主持政治的時候,當世君主,好惡相當懸殊,諸子學派群起并立,各自堅持自己的學說,以用來游說各國君主,希望得到諸侯王的支持,故在他們的著述中有明顯的政治傾向和思想特色,以議論說理見長。子書中這種議論說理的特征,對后世各種文體影響深遠,雜說類筆記即導源于此。

諸子百家爭鳴,競相談說論道,容許雜說雜見并存,體現著強大的包容性,筆記內容上“雜”的特色,就與子書的這種雜說傳統相關。關于這一點,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即有明確的說明,館臣將“筆記”作為指稱議論雜說、考據辨證類雜著的文類概念,并指出其淵源,雜家類雜說之屬的按語曰:“雜說之源,出于《論衡》。其說或抒己意,或訂俗訛,或述近聞,或綜古義,后人沿波,筆記作焉。大抵隨意錄載,不限卷帙之多寡,不分次第之先后。興之所至,即可成編。”(23)這段按語中直接指明筆記源于雜說之《論衡》。館臣在《論衡》提要中又指出:“考其《自紀》曰:‘書雖文重,所論百種。’”大抵其說“或抒己意”,就如其書的“內傷時命之坎坷,外疾世俗之虛偽”;“訂俗訛”則如其書論“日月不圓諸說”,大抵訂訛砭俗;“或述近聞”“或綜古義”,即王充所謂“宅舍多,土地不得小;戶口眾,簿籍不得少;失實之事多,虛華之語眾”等論辯之言(24),一一闡釋其書源于子書議論說理的特征。可見,從館臣的言論來看,子書的議論說理與雜說風格,造就了筆記內容包羅萬象“雜”之特色。

另《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雜家類雜說之屬按語還詳細說明了筆記可以自由靈活地采取抒情、議論、描述等多種表現手法,并概括了筆記隨意錄載、不限卷帙多寡、不分次第先后的篇章體制。可以說,筆記就是沿著《論衡》內容上“雜”之風格和篇章結構上“散”之特色而不斷發展的。

筆記“雜”的特色的形成,一則與筆記導源于子書雜說的傳統相關,可以說,子書議論說理的雜說風格,對筆記內容瑣雜的特色產生了至深的影響。四庫館臣在意識到筆記“雜”的內容特征的同時,也洞見了小說與筆記的不同。《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百二十二在提要《北軒筆記》時曰:“所論史事為多……至所載僧靜如事,則體雜小說,未免為例不純。是亦宋以來筆記之積習,不獨此書為然,然不害其宏旨也。”(25)這里指出“體雜小說,未免為例不純”是“宋以來筆記之積習”,可見館臣對筆記與小說的不同區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百四十在提要《明皇雜錄》時還曾指出:“處誨是書亦不盡實錄。然小說所記,真偽相參,自古已然。”(26)此處認為筆記參以小說,并非全是實錄,而且自古如此。在他們的觀念中,小說包含神怪、荒誕、詼諧的成分。對于這種認識,后人進而追溯了其歷史源流,石昌渝對此就認為,筆記從記和史有關的雜史逸聞之類的內容到逐漸加入傳聞神怪、詼諧瑣語等內容,并非從唐宋開始,而是可追溯到魏晉南北朝《搜神記》《世說新語》,甚或更早的《山海經》,只是在六朝和唐代,志怪荒誕的作品并不屬于小說,人們認為神怪是真實存在的,記錄神怪也是本著實錄的出發點(27)。從這個意義上說,《山海經》《穆天子傳》等著作中荒誕不經、詼諧瑣語的內容,正是后世小說故事類筆記的淵源。如此一來,筆記的內容就變得甚為龐雜、豐富了。

二則與漢儒考證之學出現在筆記之中相關。《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三十三在提要《經稗》時,即論述了筆記與漢儒考證之學的關系:

是編雜采前人說經之文,凡《易》、《書》、《詩》、《春秋》各一卷,三《禮》共一卷,《四書》共一卷。以多摭諸說部之中,故名曰“稗言”,猶正史之外,別有稗官耳。漢代傳經,專門授受,自師承以外,罕肯旁征。故治此經者,不通諸別經。即一經之中,此師之訓故,亦不通諸別師之訓故,專而不雜,故得精通。自鄭元淹貫六藝,參互鉤稽,旁及緯書,亦多采摭,言考證之學者自是始。宋代諸儒,惟朱子窮究典籍,其余研求經義者,大抵斷之以理,不甚觀書,故其時博學之徒,多從而探索舊文,網羅遺佚,舉古義以補其闕,于是漢儒考證之學,遂散見雜家筆記之內。宋洪邁、王應麟諸人,明楊慎、焦竑諸人,國朝顧炎武、閻若璩諸人,其尤著者也。(28)

館臣從學術史的角度概括了漢儒考證之學的興起和發展,并指出漢儒考證散見于雜家筆記之內,宋以來筆記大家紛紛群起而作,由此形成考據辨證類學術筆記之一大宗。《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雜家類雜考之屬按語中還指出:“考證經義之書,始于《白虎通義》。蔡邕《獨斷》之類,皆沿其支流。至唐而《資暇集》、《刊誤》之類為數漸繁,至宋而《容齋隨筆》之類動成巨帙。其說大抵兼論經、史、子、集,不可限以一類,是真出于議官之雜家也。”(29)可以說,漢儒的考證內容見于筆記之中,增添了筆記的學術內涵,豐富了筆記駁雜的內容特征。

綜上所述,關于筆記的淵源,普遍認為:筆記“執筆記錄”的著書方式源于史官“左史記言、右史記事”的記問傳統,雜史類、志乘類等史部著作又為筆記提供了史料性題材;子部“雜說”之論說風格為筆記提供了內容“雜”之特色。誠如譚帆等所著《中國古代小說文體文法術語考釋》中所指出的:“‘筆記’實際上已成為一個非常寬泛的文類概念,泛指議論雜說、考據辨證、敘述見聞等以隨筆札記的形式載錄而成、體例隨意駁雜的多種類型的雜著,成為部分‘雜家類’和‘小說類’作品的別稱。”(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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