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意外的旅程:馬六甲、檀香山以及永井荷風的淺草
- 許知遠
- 3498字
- 2024-04-11 19:47:50
伍連德
來到檳榔嶼,原本是為了尋找孫中山的足跡,這是他全球旅行的重要一站。但到達后,另一位中國人更引發我的興趣,1879年出生于此的伍連德(Wu Lien Teh),此時突然活躍在中國的社交媒體上。倘若孫中山試圖治愈的是近代中國的政治疾病,伍連德則是更具體的疾病的克星,他領導了1910年東北鼠疫的醫療戰役,是現代中國衛生系統的締造者。突然暴發的新冠疫情,讓中國陷入巨大的恐慌,也讓這個被遺忘了多年的名字,再度浮現。人們對歷史的興趣,總與現實危機緊密相連,盡管對伍連德的信息所知甚少,卻認定他代表了昔日中國的某種理性與希望。
“男女老少都來此點著紅色蠟燭和線香,下跪祈求健康和財富……無數點燃的香燭所產生的濃煙,使人幾乎窒息。”大年初三的觀音廟,就像伍連德筆下的回憶一模一樣。這一天寺廟發紅包,很多印度人也擠在人群中。
伍連德就出生在這個觀音廟旁,是一位金店老板之子。1850年代初,伍祺學從廣東新寧(今臺山市)到此討生活,這是很多廣東、福建人的選擇。他們被官僚腐敗、內戰、貧困驅趕著,去南洋、金山尋找新的人生希望。他只帶一個枕頭、一副草席而來,憑借靈巧的雙手,從一個金鋪學徒到擁有了自己的生意,雇用了其他伙計。他娶了一位當地的客家女人為妻,他們孕育出一個十一個子女的大家庭。出生于1879年的伍連德,在家中排行第八。
最初知道伍連德的名字,是因為林文慶與宋旺相。后兩者都是19世紀末到20世紀上半葉的新加坡華人社會的重要人物,他們接受了最佳的英文教育,卻對中國有著強烈的歸屬感。林文慶更是直接卷入近代變革,與康有為、孫中山過從甚密,支持他們的政治行動。伍連德則以另一種方式應對了近代中國的危機——公共衛生危機。
這個時刻,我了解他的沖動前所未有的強烈。我從網上找到了伍連德自傳,這是一次妙趣橫生、又極富現實意義的閱讀。自傳從他一生中最關鍵的時刻開始。
1910年12月24日,當伍連德抵達哈爾濱時,他最擔心即將到來的春節。次年1月31日,中國人將走親訪友,它可能導致病毒的大規模傳播。
這個年輕醫生,驕傲且敏感。他有理由驕傲,年僅三十一歲,已在天津陸軍軍醫學堂幫辦任上坐了三年,他有當時中國人少見的世界經驗,曾在劍橋獲得醫學博士學位,在英國、法國與德國都從事過細菌學研究。他還身負重任,要應對東北突然出現的鼠疫。
9月初,一些病例開始在滿洲里出現。患者多是農民,以捕獲旱獺為生,這種嚙齒類動物的皮毛,經過染色可以仿制成黑貂皮,高價出售。他們在高燒、咳嗽、咳血之后死亡,皮膚變成紫色。
這個中俄邊境城市隨即陷入恐慌,人們開始購買火車票,沿著鐵路涌向東部與南部,很多人在哈爾濱下車。在哈爾濱附近的小鎮傅家甸,病例從11月1日的二個增加到12月中旬的每日八至十個,沒人知道原因是什么,包括經驗豐富的老中醫,即便他們是很多患者唯一可以求助的對象。
伍連德與他更年輕的助手,依賴的是另一種方法,他們隨身攜帶了“貝克牌袖珍顯微鏡”,“各種染色劑、載玻片、蓋玻片、盛著酒精的小瓶子、試管、針頭、解剖鉗……三大打盛有瓊脂培養基的試管”。他們還準備解剖尸體,以了解病毒的根源。
他們先是前往傅家甸。一進入這個小鎮,他就發現“居民惶恐不安、大禍臨頭的氣氛。到處都有人交頭接耳議論。人們談論著高燒、咳血和突然的死亡,談論著路旁和曠野被人遺棄的尸體”。地方官倍顯無能,據說,同知章大人身穿一件骯臟肥大的長衫,給人一種效率不高或不足為信的印象。即使一些簡單問題,他也回答得吞吞吐吐,模棱兩可。
也是在傅家甸,他得到了一個解剖尸體的機會。中國人遵循著“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傳統,死者的家人或是收容者拒絕這一“野蠻”的行徑。一個嫁給中國人的日本女患者成了第一例。據記載,伍連德與其助手切除胸軟骨部分后,將粗大的注射器的針頭插進了右心房,吸出足夠的血液,放在兩個瓊脂試管里培養細菌,并用顯微鏡載玻片涂片觀察。然后又切開肺臟和脾臟的表面,伸進白金接種環,挑取這些器官里的物質進行必要的培養和涂片觀察。將感染的肺、脾和肝各取出二英寸乘二英寸大小的組織放進盛有10%福爾馬林液體的瓶子里。
確認是鼠疫桿菌后,伍連德特意邀請道臺、同知章和警務長在顯微鏡下觀察病菌,試圖向一臉茫然的他們解釋醫學原理。他得出結論,病菌的傳播途徑并非從老鼠到跳蚤再到人,而是直接的人傳人。他建議,在滿洲里與哈爾濱之間實行嚴格管制;派人巡查其他道路與河道;傅家甸也要提供更多房舍收留病人,隔離患者,京奉鐵路也必須采取防疫措施。
他還深知國際合作之必要。當時哈爾濱不僅是一座中國的城市,也是大量俄國人的聚居地,事實上,它正因修建西伯利亞鐵路而起。他要贏得俄國鐵路管理局總辦霍爾瓦特將軍的支持,借用貨車車廂隔離病人,他還逐一拜訪日本、英國、美國與法國領事。他的專業訓練與流暢英文并未贏得相應的尊敬,他的黃皮膚面孔以及背后的中國政府,讓這個年輕醫生的可信度大打折扣。
之后的半個世紀,中國陷入一次又一次危機,它自我革新的速度常常比不上腐朽、衰敗的速度。這場鼠疫不過是它遇到的諸多危機之一。在當時的北京,一場更大的政治危機也日益突顯。流亡海外的孫中山、康梁的聲音暫時微弱下去,但國內的變革呼聲卻日益響亮。從杭州到武漢,從南京到西安,各地的請愿團體都一波接一波提出迅速立憲的主張。這個體制的根本矛盾已不可回避——清朝已沒能力統治這個龐大的帝國,他們的無能導致了全方位的失敗與屈辱。慈禧太后與光緒皇帝在兩年前幾乎同時離世,讓這個本就搖搖欲墜的政權,失去了最后的黏合劑。年輕的醇親王與他的滿人權貴們的本能反應是繼續收緊控制,排斥政治參與。
在這樣的全面危機中,一場鼠疫也必然會被高度政治化。俄國人與日本人正在爭奪在“滿洲”的影響力,他們多少期待借由這一事件擴張自己的權力。因此,伍連德之行也充滿了政治含義。
我從中華街走到國王街、皇后街,想象伍連德童年成長的印記,也多少理解為何伍連德能在1910年危機中脫穎而出。如果他1879年出生于家鄉新寧,聰穎、勤奮且運氣好,他可能在1905年廢除科舉前,獲得一個功名,也可能東渡日本,成為孫中山或梁啟超的追隨者。他是不太可能接受西式的醫學教育的。而在檳榔嶼,他一開始就成長于多元文化中,進入英文學校大英義學讀書,接受了當時流行的紳士式教育,學習文學,熱愛體育,注重團隊精神,對人公平??既 坝湿剬W金”讓他有機會前往英國接受教育——這也是帝國統治術的一部分,在殖民地中選拔精英,接受最優良的教育,讓他們成為當地人與倫敦統治者之間的橋梁。劍橋提供的訓練與國子監、翰林院截然不同。他也在前往倫敦的旅途中,剪掉了腦后的辮子,以一名現代紳士自居。在接下來的時光里,他穿梭于東西方,在他語調輕快的自傳中,很少提及當時普遍存在的種族歧視——東方之衰落不僅是制度與技術上,更是人種的。這身份上的困惑也必定給予他另一種動力,他要在各方之間保持平衡,也要更依賴于自己的能力,除此之外他沒有任何依靠。
當他返回海峽殖民地,則要扮演雙重角色。他既是一名醫生,也要扮演社會改革者的角色。他寫文章呼吁華人社會的革新,成立禁煙協會,抵制鴉片,呼吁女子教育。他也招致了孤立與報復,被人陷害私藏鴉片,蒙盡羞辱。
恰在此刻,施肇基的邀請到來。他比伍連德年長兩歲,雖出生于江蘇吳江,卻沒有走上才子文士之路,而是在上海圣約翰大學接受英文教育。他后來赴美成為使館翻譯,旋即令人驚異地辭職,進入康奈爾大學讀書。1905年,他一回國,就加入了端方與戴鴻慈領導的憲政考察團,途徑檳榔嶼時,他與作為社區領袖的伍連德相識。作為當時少量接受過純正西方教育的新人物,他們必定惺惺相惜,他們更知道中國的困境與局限。
抵達中國后,伍連德展現了高度的靈活性與適應性。在正打算前往北京時,慈禧與光緒先后離世,接著他在天津陸軍學堂的保護人袁世凱下野,他迅速找到了新的保護人,為了拜見陸軍大臣鐵良、肅親王這些滿人權貴,他熟練地穿好了清朝官服。
在天津任職時,他遇到一小群昔日的留美學童,他們曾隨容閎前往美國讀書,突然改變的政策中斷了他們的學業。此刻,他們已人到中年,回到中國多年,卻“依舊說著英語”,回憶往昔。與同代的日本留學生不同,他們從未進入政府核心,發揮他們的優勢。
伍連德比他們幸運。哈爾濱給他提供了一個歷史性的舞臺。國際壓力加速了北京的緊張,更多的志愿者前去哈爾濱支援。其中北洋醫學堂的法國首席教授梅尼的遭遇盡管不幸,卻極大地幫助伍連德獲得了威望。1911年1月2日抵達,這個傲慢的法國人期待取代伍連德,成為防疫事務的負責人。三天后,當他檢查病人時,沒有聽從伍連德的建議佩戴口罩,隨即被傳染并去世。連這位權威都無法自保,這加劇了恐慌。恐慌使防疫工作加速,人們普遍接受了口罩,所有的官員與群眾也開始擺脫之前的遲鈍與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