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意暖腦海里閃過的是百年前的回憶,眼前則是那張變換了容顏的臉。
她指尖點在眉心,霎時間有紫色的流光星點從眉心飄散,似乎要將什么東西引出來。
識海內,金色的碎片開始劇烈顫抖起來,其投射的光也開始忽隱忽現,與此同時,玉佛那低垂的眼簾有上翻的跡象。
安意暖之所以能夠維持自我,不被明尊侵蝕,便是因這一塊神魂碎片在百年前幫助她壓制住明尊玉佛的法相。
如今,明尊的陰神親至,已經到了眼底,即便她能壓制住自己識海內的法相,也阻止不了她引動全城妖禍。
事已至此,也該將這枚溫養了百年的神魂碎片交還于他了。
陳長安眼里閃過一絲異色,看著上面她眉心的紫色流光下有金色螢點散出,身體內竟然有什么東西與其共鳴。
他巡視內府,識海卻并無異常,唯有中丹田處有青氣遮掩,阻礙他的探查,瞧不出什么動靜。
安意暖身體顫抖,竭力忍耐著識海里的劇烈波動,要將這枚神魂碎片引出身體。
她的眉心忽有血絲混著鎏金螢點流出,沿著一道美麗的臉頰弧線,順著她雪白的下巴滴到陳長安的身上。
在劇烈的疼痛下,安意暖終于忍不住身子一軟,勉強用一只手撐在陳長安的腦側。
淚花模糊了她紫氣氤氳的雙眼,疼痛提醒著她的時日不多。
安意暖怔怔的凝視著陳長安,先是莞爾一笑,如春風散盡,說不清道不明的凄涼。
片刻后,她又再度點上眉心,震蕩識海。
忽然。
陳長安識海一疼,陷入恍惚之境,只覺丹田處有什么東西在異動。
水月洞天內,點點鎏金如煙花般墜落青霄,混著一抹鮮血落在蓮花瓣上,驚擾了其中休憩之人。
小鯉魚緩緩睜開了眼,她眨了眨眼睛,雖有哀嘆,但不欲理會,可誰知這時金色小人卻迷迷糊糊睜開了眼。
金色小人用胖乎乎的小手揉了揉雙眼,將小鯉魚抱緊,接著遙相感應,似乎明白了什么,略微思索了一下,揮了揮手,笑呵呵道:“哎呀,不著急嘞?!?
緊接著,小金人撓了撓小鯉魚的腮,想讓它吐出一圈彩色氣泡,可小鯉魚雖然舒服的閉上了眼,拱了拱腦袋,卻不作聲響。
“你不乖哦?!?
小金人見它無動于衷,突兀的嬉笑一聲,輕輕啵了一下小鯉魚,后者頓時睜開了眼,驚愕的看著他。
小金人眨了眨眼睛,呵呵一笑,作勢再啵。小鯉魚對視片刻,像是嘆息了一聲,終究不愿違了他的心意,吐出了一圈彩色氣泡。
“啵!”
小金人哈哈一笑,也不顧那雙人性化的眼睛露出的嗔怒,他腮幫一鼓,便將彩色氣泡吹了出去。
“去吧去吧,替我看住她。”
話音一落,青色小瓶里又凝出一滴至純精華,融入彩色氣泡中,隨其一道飛出洞天。
梧桐樹上,火鳳小心翼翼的睜開了眼,它有些羨慕的看了一眼彩色氣泡,而當它看著小金人抱著的小鯉魚時,又更加羨慕了。
小金人打了一個哈欠,笑著看了一眼火鳳,若有所思,然后揉了揉小鯉魚彩色的鱗片,點了點它的嘴。
“睡吧睡吧,還要等幾天呢。”
小鯉魚擦了擦他的臉頰,隨即蓮花合攏,一人一魚再次陷入沉睡。
體外,陳長安的丹田悄然飄出一縷氤氳彩氣,渡入安意暖的肚臍。
“嗯?”
漸漸的,識海平復不再劇烈顫抖,眉心也在緩緩愈合。
安意暖一愣,并不理解發生了什么,兩行清淚掛在那張呆滯的臉上,竟有些可愛。
她小心翼翼的內觀識海,發現那原本被她細心呵護的神魂碎片突然熄滅,露出古樸的青底紋花,像是一塊鏡片。
“為什么?!”
安意暖愕然,心里頓時燃起滔天怒火,震怒之下,嘴里竟發出厲聲尖嘯,直驚得整座忻水城所有與妖魂共生的人驟然驚醒!
可下一刻,她又像是力竭了一般,昏迷了過去,而后向下栽倒。
此時陳長安眼里金光一閃,瞬間恢復了清醒,將安意暖伸手接住。
啪——————
霎時間,他就像抱了一團柔暖細膩的棉花,不曾有任何動作便如水一般癱在他的身上。
“小煦……”
破碎的畫面接踵而至,百年來或本能感知或魂游天外的記憶盡數想起。
他想起了那個穿著鵝黃衣裳的少女,孤坐月下,日日夜夜為他重塑肉身,溫養識海;想起了眼前妖艷的美人無數次封絕群妖,滿城作戲,只為喚醒他殘留的靈覺。
從天啟十四年到天啟二十四年,起初每十年一個輪回,隨著明尊對忻水城的滲透越來越深,如今已經到了不足一月便是一個輪回。
就這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春秋易數,百年不過轉瞬,數十個輪回便這么到了頭。
小煦等啊等,熬啊熬,就在她即將心神崩潰時,終于熬到了頭。
他終于醒了,明尊也終于從域外到了城里,好似一場漫長的夢,終究要醒。
陳長安輕輕挽起安意暖的青絲,蹭了蹭她雪白細膩的臉頰,鼻尖是縈繞不絕的香氣,閉目沉思著。
小半晌后,陳長安輕輕將她抱起,掀開帷幔,將她的螓首置于枕上,然后輕輕捏了捏她紅潤的臉蛋,轉身離去。
他的記憶還有一塊最大的漏缺之處,天啟二十四年究竟發生了什么,明尊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以及,她背后的幽姬又有什么目的。
而這一切都需要時間,四象封絕陣暫時還不能破,如果他體內的感應沒錯的話,漁夫那里能找到許多答案。
陳長安走出屋外,微微閉目感知,拘來一縷清風吹醒自己,而后出了院門,徑直走到船塢,跳上一艘小船。
月上中天,被凝重的烏云遮掩,一片漆黑。
“安小煦,你如今又在想什么呢……”
陳長安伸手一握,無邊的月華頓時沖破烏云,從云中投束下來,匯聚到他的掌心,幾乎要凝為實質。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自陳長安從青梅舫醒來后,便一直覺得這《太陰玄闕養元訣》無比熟悉,諸多精要仿佛早就爛熟于心,形成了身體的本能,仿若覺醒了前世的宿彗一般。
心中默誦法訣,月華在手心不斷旋轉,漸漸的有霜白的凝結物產生,而后聚成了一顆白色小珠。
這白色小珠亦稱玉輪仙珠,原本乃是傳說中廣寒仙闕上汲取月華之精而成的極陰至寶,雖然此地天地有缺品質有損,不過充作假丹之用也不算浪費,甚至還有些暴殄天物。
不過陳長安還是搖了搖頭,猶不滿足,他掌心一震,將其碾碎,而后再度聚齊月華,于是一顆顆白色小珠聚了碎,碎了又聚。
霜白的玉輪珠碎沫在他手心鋪就,而后隨著掌心熔煉,逐漸消散。
漸漸的。
掌心產生一抹微不可見的至陰至寒之氣。
“太陰。”
太陰者,在天為月之極,主寂滅也。
看著掌心不斷被其削肉侵骨,他竟不為所動,只因有一股氤氳青氣自掌心而出,不斷與太陰之氣對抗,破損而又修復。
“雖有雜質,亦可用也。”
陳長安驗證猜想,緩緩點頭,而后手扶赤雪,閉目運息。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清風漸起,碧波狂瀾,一息過后便化作大風,將他的全身衣袖吹動如云。
月華之氣頓時如天河傾瀉,匯聚成一股颶風,圍繞著陳長安周身旋轉,形成一個巨大的白色漩渦,而后一縷縷太陰之氣不斷匯入他的下丹田。
忽然。
陳長安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他心神一動,水之精華便歡呼雀躍,聚起一股股水下暗流,簇擁著小船。
下一刻,小船翩然遠行,在忻水河上帶起一道緩緩移動的白色風暴。
《太陰玄闕養元訣》每一層便是金丹一轉,原本需要足夠長的時間功行九轉,凝氣為元,方能叩開陰之帝庭,如今時不待我,只能兵行險著了。
先天神識藏了起來,先天一炁也不見蹤影,卻并不能阻礙他繼續修煉,像是阻礙他的限制全都消散一空。
只因在他引動天地間無數月華之精煉就太陰之氣時,全身都被一股氤氳青氣包圍,生機不斷,傷而不死,往復循環。
數息過后,陳長安終于至臻一層圓滿之境,破入金丹二轉,又數十息后,破入金丹三轉…………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夜盡天明。
霜白風暴消散,小舟緩緩駛入城外。
陳長安睜開雙眼,眼里盡是至陰至寒的太陰寂滅之意,間或閃過一絲金芒,待他眨眼后又恢復如常。
一夜過去,功行九轉金丹,已臻于圓滿。
他內視諸府,周身竅穴皆蘊養點亮,形成一座廣寒仙闕的虛影,鎮壓諸庭。
奇怪的是,原本點亮周身竅穴后,應該連竅成脈,將一身經絡血脈改造成能夠適應真氣的通道,可如今他的體內空空如也,毫無經脈一說。
陳長安若有所思,呼出一口清氣,將河面凍結,接著登上河岸,望向遠處的明尊玉佛廟。
他青衣微振,頭也不回的走上前去。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