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宇幽幽地嘆了口氣，望著孫如儀興奮的模樣不知道從哪里開始說起。

“算了，不如你先說說吧。”

“我嘴笨，不太會說。”

哪里嘴笨了，孫如儀撇撇嘴，一臉不屑。

何宇每天和林心雅談笑風生的，還以為她沒看見，更別說那天體育課上花言巧語一大堆，她看何宇只是對她嘴笨吧！

“我啊。”

“我感覺好不自由。”

孫如儀猶豫著還是說了出來。

和小姐妹沒說過，和其他同學也沒說過，甚至連對她很寵溺的爸爸也沒說過，唯獨何宇，她不知道怎么的，就被何宇身上那股憂傷的氣質吸引了。

“你繼續說。”

何宇沒有勸什么。

有些時候很多人只是需要一個宣泄的出口，而不需要你去告訴他大道理，說不定他們自己懂的道理更多。

“媽媽說讓我高中畢業就出國，去國外讀大學，這樣競爭壓力小一些，讓我提前準備各方面發展一下，還要學英語，要考試……”

“讓我少打乒乓球，反正去了國外也沒人和我一起打。”

“在家里也試著讓我一個人生活，雖然好像他們總是會幫到我，但我就是覺得不自由。”

“我才13歲哎，我就看到自己18歲的樣子了。”

何宇沉默。

“那……”

他想了下，“你想要自己18歲什么模樣呢？”

何宇想到了自己的18歲，那不是幻想，那是真實發生過的曾經。

說起這個，孫如儀突然來了精神頭，

“我在網上查過了，聽說國內大學有社團，里面很多興趣愛好相同的人，別說乒乓球了，就算我想去玩輪滑也有人和我一起！”

“而且國內大學離家近呀，我想回家看看我爸我媽就可以隨時回來，國外一個人好孤獨的，也沒有朋友……”

“我就想簡簡單單的嘛，反正生活就是這么一回事，怎樣過不是過。”

“干嘛非要跑那老遠！”

“爺爺奶奶也離我好遠，好遠……”

說著，看上去蠻酷的孫如儀都要掉小珍珠了。

“你父母工作忙嗎？”

何宇突然問道，把孫如儀的眼淚也憋了回去。

“嗯，不是很忙，我爸偶爾會加班，我在家的時候我媽基本都在家哎。”

“我以后和我媽一樣就挺好的，在家陪陪家人，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少女的情緒是多變的，前一秒還要哭，現在就開始暢想以后的美好生活了。

何宇眼神奇怪，這是想通了？

“所以，你覺得生活會像平地上的流水一樣，毫無波瀾的走下去嗎？”

“那會是怎樣呢？”

難道說，生活還有其他的模樣。

何宇再次沉默。

他倒不好指責孫如儀何不食肉糜，畢竟她也才13歲，他同樣不好去指點孫如儀生活該是什么樣，或者說可能是什么樣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經歷和對生活的感悟，才組成了一個完整的自己，其中就包括對世界的認知。

“我帶你去個地方吧。”

何宇起身，握住拍子，對孫如儀招了招手。

“求哪兒呀？”

“去我家！”

“你家？你家不是沒有乒乓球桌嗎？”

“你是手下敗將了，還打什么？”

“你胡說，我只是沒準備好，大意了！”

……

孫如儀把拍子送回樓下的儲藏室，騎車跟上何宇，嘟著嘴一臉不服氣。

“你不用和阿姨說一聲要出門嗎？”

“嘿嘿，我讓我媽把紅燒肉留著晚上做了……”

“真有你的……”

不管怎么說，孫如儀還是跟著何宇跋涉來到了鳳冠一區。

雖然是同一個小縣城的小區，但孫如儀家所在的小區遠遠看去就有一種貴氣，而不像鳳冠一區，到處都是老舊的設施，從正門這個小地方望進去，看到的第一個東西還是個綠色大鐵皮垃圾箱，底下流著臟兮兮散發臭味的渾水，在夏天里一發酵更加刺鼻。

孫如儀神態自若，甚至還充滿好奇。

“我想去你家玩玩。”

“那不行，今天跟著我來就要聽我的，做不到的話你請回吧。”

“都是同學，你好不近人情哦！”

何宇聳聳肩，表示確實不能通融。

孫如儀嘆口氣，在何宇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老爸的那種嚴肅和……擔當？

在先鋒超市門口停下，何宇鉆進小屋子，領著一個男人走出來。

“你怎么領了個女同學回來？”

何先鋒表情有些不自在，小聲問道。

自己兒子真行啊，這是要干嘛，當面羞辱他這個當老子的？

“同學，想來咱們小賣部體驗一下生活。”

“不好吧，你這做的什么事？”

“行了爸，你聽我的，正好你回去歇著，免費的勞動力給你你還不要？”

何宇給何先鋒使了個眼色，趕緊催著他離開。

老爸啊老爸，真不是當兒子的嫌棄你，實在是你在這確實不好展開工作。

“那那那那我給你二十塊錢，你給人家買點吃的，這都好晌午了。”

何宇接過錢，目送老爸離去。

這個時候孫如儀才憋著笑湊過來，指了指何先鋒，“你爸？”

“對。”

“比我爸老了點哎。”

“但是比我爸好說話多了。”

“要是我爸，肯定不會這么輕易就答應了。”

孫如儀小嘴一咧，好奇的表情浮現出來。

“別貧嘴了，跟我進來吧。”

“哦！”

孫如儀噘著嘴，很不服氣，順手拿了一根雪糕，狠狠吃了起來。

走進去，何宇坦然坐下，又拍了拍一旁的位置，“你進去，收錢吧。”

“我收錢？”

“還有這種好事？”

“不是，是讓你收完錢，把錢給我。”

什么？！

何宇看著吃驚的孫如儀也有些無語，“來吧，反正你下午也沒事，干脆在這坐一下午，感受一下新生活。”

“什么呀，好無聊。”

“這個小賣部是你家的嗎？”

何宇點頭，大方承認了。

他和孫如儀都沒有什么過多的情緒流露出來。

對他來說，內心已經足夠強大，自然不會在意這些小事。

而對于孫如儀來說……

她這時候才仔細觀察起整個小賣部內部，不大，可能都沒她臥室大，還擺滿了貨架，逼仄狹小，透不過氣。

各種垃圾食品的味道竄入鼻腔，屋外鳴笛聲刺耳，角度合適的話，飛馳走過的汽車車窗還會反射陽光照進來，閃她一下。

“你從小就是在這里長大的嗎？”

坐了一會兒，孫如儀感到無聊，和何宇主動聊了起來。

“也不是，以前我爸還蠻有錢的。”

“不過后來天不遂人愿嘛，家底沒了，就回來經營這個小賣部咯。”

“那叔叔可真厲害，干什么都能成功。”

成功嗎？何宇獨自笑笑。

要是站在他的角度來說，何先鋒顯然是成功的，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教育孩子做一個好人，當然算得上成功。

但世俗已經把成功給打上了標簽，所以何先鋒注定是一個失敗的人。

再次被人提起的時候只會有人說他，

“老婆跟著別人跑了。”

“他兒子也沒出息，死的還早……”

每個人都是自己生活里最耀眼的那顆星，那些不為人知的角落里，涌現出的評價必然是片面的，因為他們永遠不可能知道在你身上到底曾經發生過什么。

“是的，我爸很成功，我也很佩服他。”

“但就是這樣成功的人也難免會落魄到現在這樣的地步。”

“況且……”

“哎，老何，拿包紅塔山。”

“喲，怎么是何宇，你爸呢？還有這個是……”

“我同學。”

何宇對突然走進來的男人笑了笑，沒有因為他打斷自己的談話就抱怨什么。

然后他推推孫如儀，“干活了。”

“哦哦，干什么活？”

孫如儀下意識答應，又瞪大眼睛，怎么她成打工的了？

“拿煙啊！”

“在那兒呢！里面，離你近！”

孫如儀抿著嘴唇，哼了一聲，踩著椅子晃晃悠悠地伸出手，摸了一包紅塔山拿給男人，收了五塊錢。

“這一包煙才五塊啊？”

“那能賺多少啊？”

“兩塊多吧，賺不了多少錢。”

何宇回答的很隨意，因為屋外又有人來了。

“哎，何宇哎，拿袋20斤的面。”

何宇和剛才一樣，拍拍孫如儀，“干活！”

“啊？”

“我是女生哎，你不能幫幫我嗎？”

別說你是女生了，你就是……

“就這一次哈！”

“記著你是店主，不是我。”

“誰稀罕你幫忙啊！我自己來就自己來！”

五分鐘后，孫如儀手臂搭在桌子上，手指不自覺抖動著。

她不時看看何宇，還真是心狠，說不幫就不幫。

不過她這下也感受到了，小賣部的生活好忙，真是很難想象何先鋒怎么能在這坐一天。

“自由不？”

孫如儀還在發呆，何宇的聲音突然響起。

她愣了下，搖搖頭，“不自由。”

“那是，我也覺得不自由。”

“但有什么辦法呢，如果我爸不坐在這，那我們兩個就會餓死，談自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也許……我爸也想自由自在的吧。”

何宇也突然變得惆悵起來。

孫如儀好像明白了點什么，又感覺摸不太透徹，她父母從來沒和她說過這些，也不知道為什么。

“但是他沒得選。”

兩人不說話了。

孫如儀感覺……好像自己有的選？

“或許，叔叔阿姨不是要控制你，而是為了讓你有更多的底氣去追求你嘴里的自由。”

“你也可以回去問問叔叔阿姨，看看他們是怎么走到現在這一步的，擁有了你眼里很自由的生活。”

何宇沒有多說，差不多點到為止就好了。

他不喜歡好為人師，即便是孫如儀這樣看上去生活水平遠超他的人，也會有不如他的地方，比如對苦難的理解。

他想要去教育別人的時候，最好還是想想別人有沒有他這樣的條件。

“哦。”

孫如儀安靜了許多，時不時擺弄手腕，再看看何宇，看看窗外，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過了一會兒，她說：

“你說……國外的生活會比我們更好嗎？”

“嗯，國外的空氣更甜。”

“真的嗎？”

“這你都信？”

何宇翻了個白眼，不自覺笑了出來。

孫如儀倒是很認真，“我以為你不會騙我呢。”

又過了一會兒，孫如儀胳膊肘拐拐他，“哎，我們做朋友吧？”

“嗯……”

何宇沉吟了一會兒。

做朋友，難道要嘴上說出來嗎？

還挺奇妙的，可能也就小孩子會這樣吧。

“當然可以。”

“不過，可能我這個朋友幫不了你多少。”

“陪我打乒乓球啊！”

“到時候我去了國外，給你帶好吃的！”

“你現在又想出國了？”

“嗯……也沒有，只是沒那么討厭了。”

“其實還是挺遠的嘿嘿……”

……

時間過得很快，20斤的面粉過后，何宇就沒再讓孫如儀干活，其實本來也不該讓她多忙活。

但有時候身體力行的教育比口頭上的教育要好很多，也許是孫如儀父母對她保護的太好了？甚至都不敢在孫如儀叛逆的時候講太多道理？

他也不知道，不過現在看起來，明顯孫如儀的接受程度要高很多。

“沒想到你每天的生活都是這樣的呢。”

孫如儀在座位上托著下巴，看何宇來來回回，有些感慨。

“所以你要好好學習，也是因為這個嗎？”

“你看上去很聰明嘛，突然就想明白了。”

孫如儀叭叭叭說個不停，何宇也不覺得煩。

“我夢到過自己18歲的樣子，所以就想明白了。”

“哈哈哈哈，你騙人都不編個像樣的理由。”

何宇也笑了，如果孫如儀知道他沒說謊，會呆住吧。

“好了，天不早了，你還是趕緊回家吧，我就不送你了。”

何宇指指墻壁上的鐘，示意孫如儀。

兩人一起走出小賣部，孫如儀準備離開，突然她又停下身子，轉頭表情很認真。

“你還沒對我說你有什么煩心事呢？”

“我們是朋友，要一起分擔的。”

何宇搖搖頭，指了指附近的一堆雜物，

“沒你那么遠大的心事，只是這里昨天其實才被人砸過，有些心疼我爸。”

“被人砸過？”

孫如儀突然來了興趣。

“你和我說啊！”她伸了伸小拳頭。

“是要保護費的對吧？”

“額……也不是，就是我媽離婚找了個男人，那人來故意找茬，把我爸的攤子砸了。”

“不過也沒什么大事了，我差不多知道該怎么辦了。”

孫如儀若有所思。

“哦……那比要保護費還惡劣哎。”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她沖何宇眨了眨眼。

何宇還有些愣，不知道孫如儀什么意思。

不過孫如儀已經指著道路兩邊的許多橫幅，說了起來。

“打擊惡勢力，人人有責。”

“我爸最近就負責這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