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睜開眼，何宇有些發愣。

印象里他好像被車創死了，也算是一個圓滿的結局，反正他孤家寡人一個，無牽無掛。

甚至還徹底解放了林心雅。

可這里又是哪兒？有點眼熟。

掉漆的天花板，吱嘎作響的木板床，散亂堆在床邊的偷星九月天單行本和老舊的mp3。

“就分開，我把車窗偷偷偷偷搖下來……”

聽到熟悉的歌聲，何宇下意識甩了甩多少年沒留過的劉海，果然還在，并且還遮住了眼。

他一個鯉魚打挺起身，給了自己一巴掌。

疼！不像是夢。

不過還沒等他整理好思緒，門外已經傳來了開門聲。

不一會兒，一個神情憔悴的中年男人推門走了進來。

望著男人，何宇嗓子眼擠出一個字。

“爸。”

他很希望自己沙啞的聲音不是一個美麗的錯誤。

他曾經在夢里無數次夢到同樣的場景，只不過以往他都是夢境里的過客。

而這次，看上去他是歸人。

“趁熱吃了吧。”

父親何先鋒笑著遞過來一份早飯，完全沒有察覺到何宇的異常。

何宇卻有些愣神。

在他人生中的前十年，他都有一個外人眼里不錯的家庭。

父親每天早出晚歸，賺錢養家，母親李素芳則是每天打麻將娛樂，閑暇之時順便照顧照顧一家人。

日子平靜安逸。

可美好的家庭走向支離破碎，也只需要一個簡單的契機。

十歲那年，父親何先鋒經商失敗，他們一家家道中落。

漫長的日子里，等來的不是夫妻雙方協力經營東山再起，而是李素芳的離婚協議書。

“何先鋒，跟著你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看看你這個熊樣，窮的叮當響，出門和你走一起都覺得丟臉！”

“離婚，必須離婚！”

何先鋒只是沉默。

被逼急了的李素芳則是像個潑婦一樣，直接動手毆打何先鋒，逼著何先鋒簽下了離婚協議書。

當時的兩人坐在客廳沙發上，一左一右，何宇則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站在兩人面前。

即便這樣，李素芳自始至終也沒提到過他一句。

他還記得李素芳最后一句話是——

“這么多年我照顧家里有功勞，房子和錢都給我，你一樣也不準拿走！”

而何先鋒只是默默吐了一口煙圈，答應下來。

“好，那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小宇。”

……

“吃完了就穿上衣服吧。”

這邊何宇思緒萬千，那邊何先鋒再次推門而入。

一股撲鼻的酒氣襲來，讓何宇微微有些不適應。

他記得何先鋒是不喝酒的，印象中也只有自己高考結束的那天，父子倆聚在一起小酌了幾口。

還有……

他想起來了，這是2011年，自己13歲那年。

這天是法院開庭的日子，何先鋒難得喝到微醺，像是有許多心事無處訴說。

而過了今天，他也就真的成了單親家庭的孩子。

小時候何宇痛恨父親的沉默寡言，不善表達，以及對自己的嚴厲。

有段時間他甚至從不和何先鋒交流，父親不過是個代號而已。

可長大后的何宇發現自己最像他，仿佛一舉一動都有著何先鋒的影子。

高三結束那年，何宇成年，問出了藏在自己心里好幾年的問題。

“爸，你當初為什么只要我，不要家里的錢，那可都是你自己掙的。”

小老頭樂呵呵說道：

“只有你跟著我，我才不用擔心你會受苦。”

本該是父慈子孝的感懷結局，可世事無常，在沒過多久的暑假里，何先鋒就因為一場車禍離世。

都說親人的離去不是一時的暴雨，而是一生的潮濕。

起初何宇沒有太大的感觸，直到他接過父親的骨灰盒，看到家里永遠會空出來的一個沙發座椅，留意到衣柜里父親多年未換的藍色襯衫，已經洗的發白，卻依然靜靜掛在衣架上的時候。

他才知道自己真的沒有爸爸了。

父母在的時候，人生尚有來路，而父母離去，人生只剩歸途。

往后的多年里，何宇愈發理解何先鋒的不容易。

他換上了比何先鋒更貴的衣服鞋子，卻始終撐不起曾經何先鋒為他撐起的那片天。

“爸，我穿好衣服了！”

何宇整理完思緒，強忍著和何先鋒訴說的欲望，只是對著屋外喊了一聲，然后跟著何先鋒走出家門。

很快，父子兩人出門坐上公交，一路來到法院門口。

李素芳早早就在這等著，她身邊還跟著一個男人。

何宇對這個男人有印象，前世李素芳說這人是她遠房表哥，怕她被何先鋒欺負，于是跟著一起到場。

但是后來何宇知道了真相，這人其實是李素芳的出軌對象。

也正是因為這個第三者的插足，李素芳才會如此迫不及待地離婚，并且一個勁要把家里的錢全都卷走。

“何先鋒，咱們先說好了，除了何宇和你當初那個破房子我不要，家里的東西都要給我”

一上來，李素芳就扯著嗓門嚷嚷起來。

何先鋒默默點頭，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拉著何宇的手又用力了幾分。

因為兩人有過協商，所以法庭宣判的很快。

一向沉默寡言的何先鋒，在面對法官的問詢，能不能照顧好孩子的時候，展現出了宛如辯手般的才思敏捷。

當庭宣判，何先鋒帶著何宇凈身出戶。

其實何宇對于這個結果并沒有太多情感上的波動，畢竟前世已經經歷過一次，再經歷過一次又能怎樣呢？

他唯獨后悔的是前世自己沒有在有限的時間里讓父親放下心來，以至于父親彌留之際還交代他要照顧好自己，娶媳婦一定要擦亮眼睛。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們家的根就不行！”

“何宇跟著你也正好，省的我還天天操心管著！”

走出法院大門，眼見塵埃落定，李素芳惡毒開口，把這段時間積壓在心里的‘委屈’全發泄出來。

說完，她還看著父子兩人得意地笑起來。

她帶個孩子太耽誤自己重新嫁人，現在孩子沒了，錢還到手，一舉兩得她自然開心。

“啪！”

清脆的響聲突然傳來。

李素芳臉上的笑容還沒徹底消失，何先鋒一巴掌就已經甩了過來。

她眼里滿是難以置信。

即便當初她逼著何先鋒離婚，下那種重手，何先鋒都沒還手過。

可今天何先鋒主動動手了。

她一旁的男人這時擼起袖子，準備沖過來揍何先鋒，不過兩人都被門口的保安給攔了下來。

“你也是，對一個女人動什么手？”

“你是不是在家里經常動手，你媳婦才和你離婚呀？”

保安攔住后還對何先鋒問道。

“行了，別不像個男人一樣。”

何先鋒此刻一身酒氣，雙眼瞪得圓圓的，臉頰通紅，在他看來分明就是喝了點馬尿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何先鋒也不回答，只是一個勁伸出手指著自己前妻，情緒激動地喊著：

“她罵我兒子！”

“爸，算了。”

何宇走過來，沒有多看李素芳一眼，只是拉住何先鋒，搖搖頭。

“咱回家吧，爸。”

在何宇的勸說下，好一陣兒何先鋒才冷靜下來，跟著何宇離去。

兩人身后依然傳來了李素芳的咒罵聲。

“你倆就爛那破房子里吧！”

“我看看你倆以后能過個什么樣！”

何宇知道李素芳不愛自己，可能在李素芳眼里，他這種不好好學習，成天搗蛋的孩子是不值得被愛的。

漸漸走遠，來到公交站點，兩人早就聽不到李素芳的聲音。

何宇問出了熟悉的問題。

“爸，你為什么只要我，不要家里的錢，那都是你自己掙的，我媽甚至連對家里的照顧都不夠。”

一旁紅著臉的何先鋒還有些發愣。

他沒想到一向不愿意和自己交流的何宇會主動發問，更沒想到第一個問題是這個。

他知道以前何宇對自己有很大的不滿。

沒有精力照顧家庭、對何宇管教嚴厲……等等行為都不可能讓何宇喜歡上他這樣一個父親角色。

即便是現在，他仍舊有些惶恐，語氣甚至都比以往軟了不少。

“你放心兒子，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肯定餓不著你。”

何宇輕輕笑了笑。

他知道父親誤會自己了，他并不是擔心父親賺不到錢。

相反，他知道父親在往后的日子里完全做到了承諾的這點，只是他察覺的太晚。

“爸，我是說，你為什么只要我？”他又問了一遍。

這下何先鋒好像明白了，猶豫著開口道：

“你跟著我，我才不擔心你會受苦。”

聽著同樣熟悉的回答，何宇感覺有些鼻酸。

好像一切都還不晚，這一次他可以讓什么都提前一點。

也包括好好學習，報答小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