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夏(04)
- 四時記:當代女性身份認知
- 何許人
- 3116字
- 2024-04-03 15:49:15
早晨是從六點半開始的。
人到中年,身體就像用久了的手機,怎么充電也充不滿,掉電還快。魏嘉強打著精神爬起來給芙語和母親做早餐,粥米粉面換著來,日日不重樣是她對母親和女兒的心意。龔慈蕓沒在家,吃完早餐就出去散步了,年紀大了,血液循環不好,每天的例行散步是安全又無需花錢的健身方式。
難得家里清凈,魏嘉樂得獨享。在夢里,她看到自己的公眾號出了個十萬加點擊的爆款,無數人轉發,無數人評論,但一覺醒來又想不起寫了什么。
魏嘉打定主意,再也不去做任何上門小時工了,她要把所有精力用在刀刃上,努力突破流量密碼。她在家安安靜靜地刷著手機,分析爆款公眾號和高贊微博有什么成功原因,這種流量型內容迭代跟網絡病毒一樣快,幾天不看,輿情可能就變了。她不僅看文字表達方式也看圖片風格,還得看讀者評論。
面對各種流行的網絡詞匯和觀點,魏嘉有些驚訝,也有些害怕。流行的東西太多,這些詞匯和觀點背后的情緒一直存在,只不過換了個說法。自己要學的是這些嗎?而那些讀者評論的態度也更令人驚訝,現在的年輕人都很愛自己,寧可發瘋刺激他人也絕不委屈自己。情緒最重要,高興最重要,想辭職就辭職,想分手就分手。
這些話聽起來很爽,但經不起推敲,這些人隔著網絡,對他人的現實生活指指點點,在網絡之前,只有神和鬼能干這種事。干預他人命運不需負責嗎?魏嘉不喜歡這樣的內容,也不想寫這樣的東西。
難道浩瀚網絡中,就沒有真正的好內容了嗎?魏嘉越看越喪氣,幸好在一個喜歡的公眾號里看到一個播客推薦,點進去聽了之后,有意外驚喜。播客叫“黎明電臺”,是個男博主,發布的內容不多,粉絲也不多,個人介紹里邊寫著:留給女兒以后聽的一些小事。
有一條播客的題目是:關于愛的基本模型。
男主播用他好聽的聲音,解釋人類之所以容易被愛情問題困擾,是缺乏對“愛”的了解。愛很復雜,分為很多種,有情欲之愛、游戲之愛、友誼之愛、依附之愛、現實之愛、利他之愛。愛情還有三種必要成分:親密、激情、承諾。
在三種成分下有八種不同的愛情關系組合:喜歡,只包括親密部分;迷戀,只有激情;空愛,只有承諾;浪漫之愛,結合了親密與激情;友誼之愛,包括親密和承諾;愚愛,激情加上承諾;無愛,三種成分俱無;完整的愛,三種成分都存在的關系。
愛情都是美好的,但不同形態的愛情碰到一起就痛苦了,比如,你是依附之愛,而他是游戲之愛;或者你是現實之愛,而他是情欲之愛。
愛之前,得先搞明白自己對對方的情感能包含哪些成分,再想想對方對自己的感情是怎樣的,只有你能給的和你想要的跟對方正好契合,這段關系才能幸福長久。
這些理論是主播研讀了加拿大社會學家John Alan Lee經由文獻收集及調查訪談研究的結果。魏嘉聽得入了迷,她知道這些東西一直有人研究,但沒想到這玩意兒如此迷人。就光這一篇播客的內容,夠她寫至少十篇像樣的公號文了。魏嘉馬上關注了這位主播,腦子飛快旋轉起來,左腦在構思接下來要創作的內容,右腦在分析這算不算抄襲。互聯網上從來不缺抄襲,人家說過的話,用自己的話轉述一遍,有什么問題?再說這個主播粉絲也不多,被發現的幾率也不高。
魏嘉迅速做完決定,心情好了起來,肚子也餓了。都快一點了,龔慈蕓終于回家,魏嘉問她干什么去了。
“我去找工作了。”龔慈蕓興奮地說著,兩眼放光,“還真讓我找著了,就在小區外邊的快餐店,我看他們招服務員,一個月四千呢。我把年紀報小了幾歲,他們就讓我去了,下午就去上班。”
魏嘉火冒三丈:“媽,我讓你來北京是享受退休生活的,不是讓你來打工的,這要是外人看見了,親戚們知道了,會怎么議論?我也是有自尊心的。”
“自尊心?自尊心在哪個菜市場能買菜?”龔慈蕓不咸不淡地說著,把一碗剩菜做澆頭的面吃得香噴噴,“我多賺一點,你就能安心寫你的東西,這不挺好嘛。”
這話直接打中魏嘉的七寸,噎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吃完飯,龔慈蕓換了身衣服,真的出去上班了。家里恢復了寧靜,魏嘉卻坐不住了,對著電腦什么也看不進去,腦子里都是龔慈蕓在快餐店端茶遞水的畫面。
好不容易等到傍晚,魏嘉掐著點去找袁不凡。兩人嘀嘀咕咕的時候,袁不凡的爸媽把頭湊在了一起,臉上透著高興。
袁爸爸說:“小魏雖然帶著孩子吧,可孩子也這么大了,不用太操心。”
袁不凡的媽應和道:“我看也合適,魏嘉是過日子的好手,她做的飯真不錯。可就是離過婚,我們不凡還是未婚呢,親戚們怕是要議論。”
袁爸爸把臉一板:“他們有什么資格議論?當年我跟你,他們也議論過,日子都是自己的,誰好誰知道。”
袁不凡的媽甜蜜一笑,輕輕捶了一把老伴兒:“說的也是,不凡也奔四了,隨便找個人吧,不知根知底咱也不放心。老同學好,有感情基礎,家也都挨著,這走起親家來是真方便。就是不知道魏嘉還想不想再生一個。”
老兩口自顧自地議論,這番話魏嘉沒聽到,她只是剛把龔慈蕓去打工的事告訴了袁不凡。
“阿姨說的沒毛病,財務自由的人才有資格講自尊。你昨天還說不怕郁悶,只怕窮呢。你這覺悟就沒阿姨高,執行力也沒阿姨強。”
“我媽一個人把我拉扯大,她要沒點執行力,怎么又上班又照顧我。”魏嘉心里對母親的感激更深了,無奈地嘆了口氣,“是我不孝,沒能力,沒能給我媽好生活。”
“要不,我買雙匡威送給芙語吧,好歹她管我叫叔叔。”袁不凡說完就掏出手機,準備打開購物網站。
魏嘉重重地拍了袁不凡一下:“這是一雙鞋的事兒嗎?你別買。”
“要不,我幫你去找找胡畔?我跟她一直有聯系,我的工作都是她介紹的。只要你的事,她肯定幫忙。”袁不凡收起手機,試探地望著魏嘉。
魏嘉沉思良久,不說話。
“我就不明白了,怎么一畢業你倆倒生分了,明明在學校里你倆感情最好,你們之間到底有什么矛盾?”袁不凡不解地看著魏嘉。
到底有什么矛盾?從何說起呢。
在校園里,所有人一起上課,吃食堂,住同樣的寢室,談論同樣的作家和作品,看起來好像沒區別,但其實根本不一樣。校園只是有時效的容器,把不同世界的人塞到一起。
魏嘉第一次見到胡畔就知道她跟自己不一樣,她滿口北京話,去食堂從不看價,每周末回海淀的家。那個家,在北京最好的學區,一百多平的三居,現在得一千多萬。胡畔有當了一輩子文學編輯的媽媽,平日對接的作者不是知名文人學者,就是某省作協的主席。胡畔在另一所大學當教授的爸爸,在國內外拿過很多獎,就連校長見他也要恭敬三分。胡畔的笑只對認可的人展露,對不喜歡不待見的人永遠冷著臉。這種姿態魏嘉沒資本擁有,來自小縣城的姑娘除了淺薄的青春身無長物。
如果說胡畔是正經羅馬人,袁不凡算不正經羅馬人,魏嘉和同樣來自外地的任壹欣則是敘利亞人。無數敘利亞人就像唐僧取經通過九九八十一難才可能抵達羅馬,即便幸運地扎下根來,身上也帶著仆仆風塵,羅馬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可以說,魏嘉見到胡畔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自己最羨慕最想成為的人。雖然大學里兩人形影不離,但離開了校園這個無形的保護罩,就不一樣了。
胡畔很順利地通過應聘進入國企做人力資源,魏嘉卻為前途迷茫發愁,胡畔請她和袁不凡吃飯,聽她說起關于面試和工作就好像去超市買菜那么簡單。那一刻,魏嘉更深切地體會到了兩人的差距,看不見卻十萬八千里的差距,這才是最傷自尊的。那時候她還不懂,在沒有財務自由之前,濫用自尊心大錯特錯。這導致她嫁給了周默,她太渴望迅速變成跟胡畔一樣的人。在擺酒之前,周默問為什么不請胡畔。魏嘉說不出口,周默拿不出手。
袁不凡不會理解這些,他只是說:“你結婚后就自我封閉了,好幾年也不聯系,我找你你也不愛搭理我。”
魏嘉決定面對多年前的自卑:“我沒臉去見你們,要不是咱們住一個小區,我也不會跟你像現在這樣做朋友。”
“沒人瞧不起你。”
“我會瞧不起自己。”魏嘉咬了咬下嘴唇,瞥一眼袁不凡,“你們羅馬人不懂。”
袁不凡沒聽清:“你說什么?”
魏嘉笑笑,不打算解釋,她定定了定神:“你叫我找工作,我要自己先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