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賀，你可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火佛七十二門金剛術里，有一門‘他心通’？”

老和尚講到這里，忽然話鋒一轉，問道。

“師傅，我不太記得了。聽起來像某種知道對方想些什么的讀心術？”

“嗯，你說的是那些闖蕩江湖的道人散修，為了招搖撞騙也好，分辨敵友也罷，倒是掌握了些粗淺的讀心術，不過境界也就如此了。

“火佛傳下來這他心通，卻與尋常讀心術不同，修習之人不單純是能看破他人一時的心思，還能完全地理解‘人’，理解好人為什么會是好人，惡人又為什么會變成惡人，開金剛睛眼看破紛繁萬物，懷菩薩心腸憐憫蕓蕓眾生。

“與其說這是修煉之‘術’，不如說是修煉心性。境界到了，不需修行，自然而然就能達到他心通；境界不到，卻拼命去追求，反而會背道而馳，墜入魔障。

“這也是七十二門金剛術里最難修行的一門了。

“而通修了金剛術的歸藏禪師，在那機動甲胄的核心房室里，‘他心通’彷佛自動發揮了作用，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這些彷佛已經變成樹干的尸體，生前最后時刻殘存著的怨念和靈魂。

“那嘈雜喧嘩的聲音讓他頭疼欲裂，并且很明顯地削弱了他的意志力，腦海中的‘自我’漸漸地消失了，但又不是到了‘無我’的境界，而是加入到了眾尸喧嘩里，成了泯然眾人的聲音。

“大家的心思確實全然地相通了，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他心通’。

“歸藏禪師在筆記中說，那是他此生中最為恐懼的時刻。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精神像是裸露在了整個世界面前，而這個世界是完全黑暗、混亂和無序的，沒有一點感情、理性，和能帶給人溫暖的火與光。

“有的，只是徹頭徹尾的冰冷與瘋狂。

“‘我’在黑暗里將不復存在，淪為黑暗的一部分，而這黑暗是‘黑氣’組成的：

“那些承受了無數絕望和冤屈的靈魂，在黑暗中慢慢枯萎而形成的黑氣！”

趙天明心里一沉，老和尚的話讓他一瞬間想到了二十四相里蘊含著的黑氣，他有了一種非常不妙的預感。

“在自我意識不斷被削弱清空，幾乎要和周圍的怨靈融為一體的時候，如行尸走肉的歸藏禪師，麻木地朝著明王石像走去。

“嘈雜的人聲在這短短的路程中漸漸地合而為一，我們——阿賀，歸藏禪師在筆記中用了‘我們’這個讓為師毛骨悚然的詞，而不是他們——

“我們盛贊著那個未知含義的神圣的名字，那是非常簡短的兩個音節，我們專心又虔誠，猶如誦念佛經。

“重復，重復，再重復！

“在永夜般的黑暗里，只有不斷誦念我主的名號，我們才能完成必該完成的祈禱；

“當祈禱結束，我們也將融為一體，成為我主永恒的一部分；

“不需頭腦，不需目眼，不需肢臂，不需腿腳，我主賜予我們墮入混沌而圓融的黑暗中，這黑暗亦是火焰，永不熄滅也永不凋零。

“我們將舉火把度過茫茫黑夜，為仍在白晝里受苦的眾生哀悼，白日的世界是被烈火焚燒的血肉爐鼎，天地不仁是故萬物在爐鼎中煎熬。

“唯有犧牲才能得解脫，不信來世，不修今生，不入凡塵，不求不朽，我們犧牲，為了我主，而主將在黑暗中擁抱我們，我們是信仰與黑色結合而誕下的孩子……”

老和尚說著說著，忽然住口，也許意識到這段詭異的頌詞并不應該說出來給徒弟聽，也許是身體已經感到了不適，趙天明看到他臉上有黑氣一閃而過，眼瞳都沒能避免。

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了好一會兒，老和尚才繼續緩緩說道：

“這些聲音像是母親哄著嬰兒入睡，充滿著無比的誘惑與催眠，歸藏禪師也著魔般加入了他們，并且幾乎要完全地與他們融合了。

“好在，歸藏禪師心里還有最后一個執念，一輩子都在堅持的信念，那就是‘蕩盡天下妖魔，還我九州太平’。

“就是這最后一個聲音，還在頑強地與那些祈禱聲對抗，就像獵獵狂風中微弱的一絲火苗，提醒著他，‘我’，是火佛傳人、天縱奇才、萬法歸藏的歸藏禪師，而不是這個神秘村寨里的、要步父母獻祭之后塵的復姓少年。

“在兩種聲音的對抗里，歸藏禪師漸漸聽懂了他們虔誠呼喊里的名字，只有兩個字。

“他們喊的是‘黑天’?！?

“黑天？”

趙天明愣了一愣，想到之前詢問老和尚“佛祖就是火佛嗎”的時候，老和尚回答中提到了另外三種也被信徒稱之為“佛祖”的邪佛，分別是白蓮、尸陀與黑天。

“是啊，黑天?！崩虾蜕芯従忣h首，語氣凝重，“當時歸藏禪師的反應，就像你一樣錯愕震驚。他們拜奉的明明是云石打造的明王佛像，可怎么卻是向黑天佛祈禱？”

“但他來不及思考這究竟是什么原因，他終于走到了明王石像面前，不受控制地伸出雙手，雙手合十，緩緩把巴掌大的石像包攏在了手掌中。

“古月方天這具十五歲的身體立即就干癟了，歸藏禪師最后一絲意識從中逃遁了出去，進入到了……另一種角度，來觀察這個世界。

“歸藏禪師覺得世界真實之門向自己洞開了，他看到了遙遠得不知何處盛開著的夏花，他能清晰地感到它葉子的震顫、花蕊的甜，感到露珠打在花朵上那一剎那的清涼。

“佛家有箴言曰，‘人看花時花才在’，可歸藏禪師覺得此時自己就是那朵被觀察的花本身。

“不，不只是花，他覺得自己的意識在一瞬間被寄附在了萬事萬物之中，他彷佛進入到了世界的本質里，可以在此處的花朵里同時‘跳躍’進千里之外的山泉中，億萬種細微而豐富的感受讓他達到了意識所能達到的絕大歡喜。

“他終于明白，這就是佛祖說的極樂。

“而他，來到了的就是極樂世界，就是……西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