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蛹的聲音恭恭敬敬,卻并不響亮,彷佛都被嗚咽的夜風聲蓋住了。
可隨著禱詞的結束,一束白光穿透了云層,照耀在骷髏骨墻上。
慘白雪亮的數十萬具骷髏,從山壁里露出后一直保持著靜止的姿態。
此時它們忽然活了過來,就像有個身坐云端的傀儡師用絲線操控著一樣,骷髏們緩慢而同步地伸出了骨臂,向著射出光芒的冥冥上天,同時抬起頭顱,屈膝下跪。
它們張開了頜骨,無聲地重復那個古老而神秘的名字。
就像一場祭禱。
“歐律諾摩斯·奧姆”,不死者和食尸鬼眼中的唯一圣者,在世界誕生前就已存在的古老真神。
祂掌管腐朽,自身卻不朽;祂驅使瘟疫,卻永世般強大,一切疾病都無法爬上祂的神座。
碎石從地面上升浮起來了,大塊的山巖像被某種魔法重新黏合在一起,輕輕地覆蓋住骷髏。
一座荒山崩塌形成的廢墟頃刻間消失了,被壓在底下的、今晚“新生”的骷髏們,一個個搖搖晃晃地站起,自覺而默契地走向了骷髏骨墻,加入了這幾十萬具的茫茫白骨。
碎石和山巖重新結合在一起,將它們再次牢牢地封裹住。
這座骷髏山奇跡般地盡復如初了。
骷髏們將在大山的巖壁里保持著萬眾膜拜的姿勢,直到下一次重見天日。
只有一個骷髏例外。
那是具殘破的骷髏,死前凄慘的被人四分五裂了。
胸骨、手骨、腿骨、膝蓋骨等等零碎骨件一直混在白骨堆里,無意識地顫抖著滿地亂爬,找尋同伴。
在人蛹虔誠地對天祈禱的時候,這個已經組合好頜骨以下身體部位的倒霉骷髏,終于通過鍥而不舍的努力,摸到了同樣在滿地亂跳想要找到組織的頭骨……
雙方一拍即合,手臂舉著頭骨“咔嚓”往脖子上一按。
骷髏稍微轉了轉頭,適應了一下視角。
立刻以再晚一秒就會慘死的速度,抄起李寒官掉在地上的《骷髏幻戲圖》、巴掌大的佛陀石像和梭子,拼命甩動兩根白骨腳掌……跑啊!
“嗯?”
望向這具雖然在逃命但因為著急忙慌而顯得頗有些喜感的骷髏,人蛹微微錯愕。
但對方的速度委實是過于快了——似乎是生怕自己也被埋在山墻里——終于趕在廢墟重建之前,逃出了骷髏骨墻。
只要出了這個范圍,自己就管不了他了,地縛靈基本是不被允許走出領地的,否則會招致天罰。
“好像是之前那個也會請神咒的家伙……”
人蛹陷入了沉思。
所謂的“骷髏山請神咒”,凡人的朝廷當做寶貝,人蛹卻知道那不過是自己模仿著大部分地縛靈向天官祈禱的禱詞,隨便瞎謅了一篇,只不過把祈禱的對象指向了自己,語言用了母語。
根本沒什么好稀罕的。
朝廷的情況,它大概也依稀能猜到,無非是把咒文的內容嚴格掌控起來,維持自己的統治,但也難以避免泄露。
逃走的這具骷髏,也許就是僥幸得知了咒詞……
不,不對,有哪里不對。
他改詞了。
這說明……他也懂自己的母語?
“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么……”
人蛹喃喃自語,眼里忽然閃過一道明亮而喜悅的光芒,但又像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一下子黯淡了。
它再次抬頭望向骷髏離去的方向,卻只看到了茫茫黑暗里的山巖。
這座山洞已經復原了,它又被封困在這里,暗無天日地等待著下一次官家為它獻上人牲。
不知道為什么,它忽然有了一種很久很久沒有的悸動的感覺。
化身宛娘嘲弄李寒官時它古井無波,內心毫無波瀾,只想蠶食完凡人的絕望和痛苦后就把他吃掉。
但這時它卻也悵然若失了。
它想起來了,那具骷髏身上,似乎有著它曾經很熟悉的人的味道。
很熟悉的人……像親人那樣熟悉……
白色巢穴里的深沉黑暗里,人蛹張合著橢圓形的丑陋口器,像小孩子第一次學說話那樣,吃力地小聲呢喃,說出了那個詞語:
“姐……姐?”
“不,還有……還有別人的氣味……”
“媽,媽……媽?”
空蕩蕩的洞穴里,只有癱爛肉泥緩慢地沿著山壁,向洞頂蠕動爬行,沒有人聽見它的聲音。
…………
時間回到李寒官將趙天明震成碎片的那一刻。
那一刻——趙天明以為自己真的要死了。
他還記得上高中時,政治課還有哲學部分,雖然只是點皮毛,但當老師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念出“世界是唯物的,物質決定意識”時,趙天明還是被這直指大道的一句話震撼了。
不錯,人是有意識的,甚至是有“靈魂”的。如果沒有肉身,意識也就噶了。
可科學只能告訴趙天明,意識是由大腦產生的,卻不能告訴他,大腦究竟是怎么產生的意識。
有段時間他非常困惑于這個問題,倘若地球世界確實不存在魔法,但科學解釋不了的事情,又該看做是什么呢?大腦產生意識的過程,豈非就是人類無法通過科學認知的一種“魔法”?
畢竟一個人想要描述和詮釋意識都已經很難了。
有時候他又覺得現實世界也是虛擬的,還有更高級別的智慧生物在默默觀察操控著人類,就像游戲設計師之于角色人物,當然了,也可以稱之為“神”之于“人”。
搞出“中土世界”的托老爺子不是說了嘛,創造是人最接近神的能力。
“最美好的事莫過于創造世界,就像神那樣”,很長一段時間里趙天明都被這句話鼓舞,懷揣著大展宏圖的美好夢想(比如說開發能讓人沉浸式游玩的國產3A大作)進游戲公司也是順其自然的了……至于上班后的真實社畜生活有多慘,手上的項目與夢想相去又有多遠,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在皮肉從骨骼上剝離、被腐臭肉泥吸收的剎那間,趙天明赫然發現,自己的“意識”居然分成兩半了!
一截留在大腦里,被肉泥包裹住。
另一截則似乎“遺留”在了骨骼上,準確地說,是在脊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