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娘親啊,每天都去挖野菜,剝樹皮,那種東西,怎么會好吃呢?……他記得有一天他對娘親發了脾氣,因為他太想吃肉了,葷腥的香甜口味頻繁地浮現在他的噩夢里,已經讓李寒官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
他出現了諸多可怖的幻覺,甚至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瘸了腿的黑皮老鼠,在巨大得像參天之木那樣的一具骷髏上蠕動著爬行。
骷髏身上還有一些尚未脫落的腐肉,他就靠吃著這些腐肉,一直一直往上爬。
有時他也會覺得疲憊,于是停下來,放眼向四周望去。巨大骷髏身上全是蠕動著黑色小點,那是和他一樣的老鼠們。
夢里李寒官模糊地記得,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似乎叫“眷者”。
不錯,“在接天的白骨骷髏上爬行,是眷者的朝圣,白色的黑暗深處,歐律諾摩斯·奧姆的圣門將為他們洞開”。
他的夢境里有人用低沉的聲音不斷重復著這句奇怪的話,那不是爹娘教給他的語言,但夢里的李寒官發現自己竟然能夠完全聽懂。
他反復做這個夢,但夢中從未爬上過骷髏的頂端。現實中他的身體也越來越消瘦,可謂皮包骨頭。娘親應該是著了急,這樣下去他會活活餓死。
他大概明白娘親已經在和村子里的男人做過一些不好的事,來換取一些食物來給他和妹妹吃。
但還是不夠,鬧饑荒的念頭,人命都不如糧食值錢,何況是人的身體和尊嚴。
男人都是很狡猾的,他們沒有給過娘親一點兒肉。
可忽然有一天娘親把李寒官帶到了鍋灶前,一言不發,揭開鍋蓋,那里面煮著濃香的肉湯。
雖然他不太明白為什么娘親不吃,只是側過了頭默默垂淚。
也許是終于吃到了葷腥的緣故,在饑荒終于過去后,李寒官活了下來。
他的娘親也活了下來,可是妹妹卻不知在何時忽然消失了。
女兒失蹤的事,娘親諱莫如深,從來沒有和李寒官提起過,彷佛從來只有他一個孩子,沒有過女兒。
她帶著李寒官想搬家,離開那個世世代代生于斯、長于斯,卻已經容不下她再走回正軌的村子。
但命運總是愛和人開殘酷的玩笑。
在搬家的路上,他們遇到了官家,娘親被抓去“打秋風”了,李寒官則聽了她的話,提前藏了起來,藏在一個半埋在地下的破甕里,幸運地沒有被官家發現。
他就眼睜睜地看著那些穿著云錦長袍的男人把娘親抓走了,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眼淚無聲地漫過面孔。
但自始至終,他選擇怯懦地聽從娘親的話,沒有出去。
回憶到此為止了,再往后的經歷幾乎是一片空白,他從來不愿去想,刻意地把它遺忘了,因為它太苦。
人的大腦是存在保護機制的,也許這世界上沒有憐憫人的神,但造物主的確給了人一種可怕的能力,那就是遺忘。
當你有痛苦得無法活下去的往事,就遺忘吧,往事如煙,隨風飄散。
多少帝王的皇圖霸業,最后也不過是像云煙一樣散去,被后人淡忘了,李寒官想自己又有什么值得銘記的呢?
他只記得失去娘親的那一天,破甕里晃悠悠地鉆出一只老鼠,從他的眼前悠然路過。
老鼠、老鼠、該死的吃腐肉的老鼠……害死娘親的老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他記得村里的夫子曾經搖頭晃腦地吟哦這句詩。
那時他還不明白,為什么大家會這么討厭老鼠。
現在他懂了。
那個晚上,等到官家都走干凈了,他吃掉了那只老鼠。
很難吃,可總比沒東西吃強。
畢竟,填飽了肚子才能活下去,否則娘親何至于舍棄了女兒來喂養兒子呢?他要好好的活下去……他知道娘親也是這個意思,在妹妹和他之前,娘親選擇了他。
現在娘親也死了,他更要好好活下去了,帶著她和妹妹的那兩條命,頑強地活下去。
所以他是不會認命的,百足道人說他三年之內必死,可自己怎么能死?
吃老鼠他要活下去,吃“神仙”他也要活下去……該死的是這個世界,怎么會是自己呢?
覺得自己終于解決了心魔的李寒官,不再思考任何事情,不再想到母親、胞妹和宛娘,準備開始專心地吞食人蛛。
觸手已經把人蛛卷到臉前了,他只需要稍微克服一下對這個丑陋生物的恐懼,把它吃掉就好了。
李寒官撐滿了整張臉的口又打開得更大了些,雙手托住人蛛,開始緩慢而小心地把它往喉嚨里塞去。
人蛛被縛神絲牢牢捆住,絲毫沒有掙扎。
明亮的月光透過慘白雪亮的骷髏骨墻,靜靜地照在李寒官的身上,默默見證著這個凡人吞噬“神仙”的畫面。
“很好吃,這很好吃,這是長生不死藥,吃了包治百病……”
耳邊出現了娘親溫柔的聲音,那是李寒官想象出來的,就像兒時她勸自己喝藥時的話語。
在母親的鼓勵下,他終于艱難地把人蛛的頭臉給吞咽下去了,那種感覺……很古怪,暫時還沒有感受到有什么澎湃的靈力在體內激蕩,大概需要全部吞完,還需要時間消化吸收。
接著他又開始吞食人蛛的頸部,這個過程要比剛才好太多了。
吃完頸部,李寒官充滿了信心,繼續用力地撐大口腔,打算一鼓作氣,吃掉人蛛剩下的軀干。
忽然,他感受到人蛛朝著地面的肚腹底部隱隱顫動。
聯想到之前人蛛說話時的聲音就是從這里發出的,李寒官驀地有種極其不安的感覺。
他像著魔一樣地停止了進食,皺起眉頭,不斷端詳著已經失去了頭頸,在月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詭異的人蛛。
他盯了好久,喉嚨里咕噥著連自己都不知道含義的模糊詞句,雙臂猛然發力,將人蛛舉在頭頂,抬頭,看清了它的肚腹底部到底是什么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