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瓢潑，江水上漲，天漸漸地黑了下來，弟弟在河水里奮力遨游，卻怎么都找不到姐姐那熟悉的身影。”

瞎子嘆了口氣：

“好像那白黿大王早早就在河面下等著了那樣，姐姐一跳進河里，就被他捉去河底吃了。”

“弟弟游了良久，終于死心。他常愛下水，水性諳熟，此時雖然在暴雨里，仍勉強能夠浮游。

“只見河水白茫茫的一片，他的心里也是茫然一片，無數念頭紛亂叢生。

“忽然想道，‘姐姐說讓我替她和娘報仇，報什么仇？讓我殺了白黿大王？可娘沒有被它吃掉啊？’

“他隱隱覺得哪里不對，眼看寒雨連江，身上越來越冷，再不上岸，自己也要被河水吞沒。

“人臨死之前，往往會爆發極強的求生欲望，即便想自盡的人，到了最后關頭，反會拼命自救，都屬尋常。

“那弟弟當時就是這樣的境況。他不再去想姐姐，只是想著阿娘，努力辨明方向，又費力游回到岸上。”

轟隆隆一聲滾雷，震耳欲聾，彷佛貼著龍王廟頂滾落。

雨還在下，眾人沉默不語。

“公無渡河”這四個字，忽然在趙天明心里一閃而過。

瞎子繼續說道：

“他一上了岸，便不再想死，只是抱著一個念頭：‘姐姐被白黿大王吃了，我只有娘了，我得去找娘！’

“他冒著大雨，提著一口氣，直往來時方向跑。雨水寒冷，身體火熱，他心里懷著莫名的恐懼，五里路竟是不敢停歇半步，彷佛自己稍晚一些，就會發生很不好的事……”

“不要再說了。”百足忽然低聲說。

“他剛剛少年，跳進江里又游了好久，本該早已精疲力竭，只是當時被恐懼和激動驅使，竟連奔五里路也不覺得累……”

“我叫你不要再說了！”

凌厲的破空聲中，百足縱身而起，五指成爪，抓向瞎子喉頭。

瞎子恍若未覺，動也不動，旁邊已伸過一只手，看似輕輕的動作，卻有千鈞之重，隨隨便便就壓住了百足的手腕。

“要動手也不急，”白衣秀士看也不看他，只是盯著面前的火焰，他的瞳孔只要不轉動，就像普通人那樣黑白分明，不見異常，“先讓他講完。”

百足連運法力，卻怎么也抽不回手，這蛇眼秀才對付自己，竟像捻住一只螞蟻那么容易。

他一張丑陋的臉由青轉紅，又由紅轉青，最后變成死灰般的慘白。

見道士似乎老實了，白衣秀士緩緩一推，松開了他的手。

百足跌跌撞撞，恰好停步在大殿中央，當啷一聲，身上銅锏掉在地上。

他垂頭喪氣，失魂落魄，就此僵立不動，猶如即將被斬首的死囚。

瞎子繼續說道：

“不知不覺中，弟弟已奔回江府。漆黑夜雨里，偌大的宅邸張燈結彩，紅燭高燒，一副喜洋洋的氣派姿態，宅門卻早已緊閉，只有門前兩個威風凜凜的石獅子，冷冷地看著他。

“他撲到門上，拼命砸響那兩個銅環，砸了許久，也無人來開門。

“他茫然繞著江府轉了轉，發現后院有一個狗洞，堪堪能讓他的小小身軀鉆進去。他一進院子，就沒頭蒼蠅似的亂轉。

“好在這會兒雨大天黑，又趕上江老爺‘新婚大喜’之夜，府里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就算是護院師傅，也與家丁們躲在屋里玩骰子了。在他們心里，根本就不可能有不長眼的小毛賊，跑來江家找茬。

“弟弟轉了一圈，終于摸到了江老爺今晚洞房用的新房。門窗上都簪著兩朵大紅花，門緊緊閉著，門外也是一個下人都沒有。

“他靠近窗邊悄悄蹲下，清清楚楚地聽見里面傳來女人說話的聲音。那是他很熟悉的娘的聲音，但卻與往日的溫柔大不相同，充滿了恐懼與痛苦。

“他戳破窗戶紙，屋子里紅燭明艷，一張鋪著紅被的床上，母親正躲在角落，手里攥著一把剪刀，還是她做女紅時用慣了的。

“那大腹便便的江老爺披著猩紅的上衣，坐在一旁，兩人似乎已經撕扯過了。

“只聽母親顫聲說道：‘你……你把我的兩個孩子還給我，我就和你……圓房。他們去哪了？你把他們藏起來了是不是？’原來她拜完天地，揭了蓋頭，沒瞧見姐弟倆，就知道事情不對。

“那江老爺調笑道：‘這說的是哪里話？嗯，要說藏，那是藏在了我的肚子里。’

“母親一愣，問道：‘什么意思？’

“江老爺道：‘既還沒圓房，又哪來的孩子？孩子還沒在女人肚里，那自然是藏在男人肚里了，哈哈哈哈。’

“弟弟在窗下偷聽，雖然不是很懂，但看到母親臉上那他從未見過的神情，也知道這個老爺在欺負娘。

“他想立刻跳起來，闖進屋子里拿起剪刀，一把將這壞人扎死。可他從河岸奔到此處，一刻未停，這時一蹲下，渾身酸軟乏力，一時間竟站不起來。

“只聽母親又道：‘你……你把他們害死了？’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江老爺笑道：‘你把我想的也太壞啦。不過嘛，孩子總可以再生，何況你嫁到我江家來，難道不該替我生個親兒子？’說著伸出手，想去摸母親的臉蛋。

“母親尖叫一聲，剪刀一揮，劃破江老爺的手背，鮮血淋漓地滴在紅被上。

“江老爺勃然大怒，啪的一聲，扇了母親一巴掌，劈手奪過剪刀，喝道：‘好你個潑婦！實話告訴你，你那倆小畜生不在老爺肚子里，早在白黿大王肚子里了！’

“弟弟看見母親挨打，氣血立刻涌上頭頂，也不進門，直接翻身破窗，躍進屋里，胡亂叫喊著：‘你打我媽媽！我殺了你！我殺了你！’就往江老爺撲去。

“但他小小少年，又哪里是江老爺的對手？江老爺吃了一驚，旋即不怒反笑，翻手就掐住了弟弟的脖子，另一只手甩開撲過來的母親，用剪刀嗤啦剪下一條床單，把弟弟按在椅子上，結結實實地綁住了。”

百足一直一言不發，聽到這里，卻忽然像野獸嗥叫般大喊一聲，叫聲無比痛苦，像受到了莫大的刺激，一躍而起，揮出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