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秀士掃了一眼眾人,旋即低下頭去,自顧自走到官差忘了熄滅的火堆旁,盤膝坐下,伸出一雙白皙如玉的手,怡然自得地烤起火來,竟也是一句話都不說。
壓在趙天明身上的手,力道卻陡然更大了些。
他抬頭看向百足。
這一路走來,就像螃蟹般橫行霸道、無人能擋的妖道士,此時竟不自覺繃緊了蓑笠下的身軀,目光在老婆婆和白衣秀士間不住地來回脧巡。
這副如臨大敵的模樣,趙天明還是第一次在他身上見到,心想:
“老婆婆古怪得很,這蛇眼秀才看起來問題更大。他進門前,道士并未御起銅锏防備,說明就連他,都沒能聽見呼吸腳步聲。
“這么高的道行,要說只是個避雨的路人,我都不信,何況多疑的道士了。”
他精神一振,猜測這白衣秀士,泰半是專門奔著百足道人來的。只是他氣定神閑,一副高手風范,不像其他人那般,上來就急吼吼地尋仇。
趙天明明白,今天或許就是自己脫困的最好時機,當即打起精神,凝神望向白衣秀士。
只見他在裝模作樣地烤火,其實一身白衣十分干燥,雖是冒雨而來,可雨水在落到身上前,似乎就自動跳開了,竟連一粒雨點、一絲濕氣都沒有沾染。
被眾人瞧著,白衣秀士恍如不覺,既不看向百足,對婦人與老婆婆這一對怪異組合,彷佛也毫不關心。
一雙蛇眼微微下垂,凝視身前的火焰,好像跳動的火光中有無數畫面故事,可比大殿里的這些人有趣多了。
趙天明又向老婆婆望去,她正皺著眉頭看著白衣秀士,似忽有所覺,猛地回頭,目光如電地掃了一眼自己,又瞬間收斂了,低下頭去,輕輕咳嗽。
身旁的婦人下意識地輕拍著婆婆的背,仍是怔怔出神。
忽聽百足說道:
“眼看已到白河邊上,橫渡過去就是摩云山寨,怎么在這當口,突然冒出來這蛇眼怪人?
“他要是來尋仇的,為何還不動手?難道后面還有幫手?
“為什么我感受不到他身上的氣息?難道他的道行竟比我還要高上許多?
“明明最難弄到的黑太歲都到手了,只差最后一味‘絕情蠱’。嘿,難道老天就這般不長眼,偏偏不讓我百足‘羽化登仙’?”
卻見蓑笠之中,道士一言不發,原來是“他心通”無意生效,聽到了百足此時雜亂的心聲。
趙天明心想:
“牛鼻子心思竟然亂了,看來是真被蛇眼秀才嚇怕了。羽化登仙?原來他想成仙?”
霎時間,老和尚圓寂前的言語又回響在耳邊:
“有些邪修,妄想繞過數十年苦修,一步登天。
“他們相信,只要能集齊一些充滿靈性的材料,根據配方搭配好,就能制作出‘長生不死藥’來,服用之后就能羽化登仙……
“也許這賊道士不知從何處,弄來一個古怪藥方,四處搜尋藥料,黑太歲就是其中之一。”
趙天明心中登時明鏡般了然:
“原來真被師傅給猜對了。
“嗯,這道士拿到了黑太歲,接著就想去回龍壩的摩云山寨再拿什么‘絕情蠱’,卻被這場暴雨堵在這座廟里,緊接著就來了這幾個人,一看就不是善茬,就像故意跟著他來的一樣,也怪不得他慌了。”
轉念又想:
“道士這么著急趕路,也許是體內的蜈蚣對他也有反噬,快要壓制不住了?”
抬頭看看窗子外面,風雨如晦,難辨天色,但他對時間格外敏銳,稍微一想,便知已快到傍晚時分。
“殺人不過三”,百足今天,還未殺人。
他聚精會神,繼續探聽百足心聲,但這道士一生之中,還不知歷經了多少風雨,很快便已穩住心神,只能勉強聽到斷斷續續的殘缺幾句:
“這老婆子……又是什么來路?
“看她咳嗽時捂嘴的手……指甲的顏色……難道就是從山寨里出來的草鬼婆,是個養蠱的?
“怎么會這般巧?他們都來這廟里做什么?
“天快黑了……我得殺人、殺人……”
接著就再也聽不見了。
趙天明心中一動,試著將“他心通”用在老婆婆身上,卻是一無所獲,也不知道成功了沒有。
再用在白衣秀士身上,卻明顯感到對方在心中“瞪”了自己一眼!
他吃了一驚,趕忙收斂心神,神識自觀,卻似乎并未受到什么不好的影響。
白衣秀士仍然自顧自地伸手烤火,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
趙天明一凜,悟到“他心通”雖然能窺探他人心聲,可若是遇到白衣秀士這種高手,恐怕起不了什么作用,甚至會被對方發現,直接用心神反制,反招禍殃。
不過,如果真是這樣,那百足道人的道行,豈非遠不如眼前這文弱書生似的白衣秀士?
他不敢再試白衣秀士,心念流轉,移向始終怔忪不語的婦人。
這婦人卻像天真爛漫的孩童一般,毫無心防,直接被他看穿了心中畫面。
只見她心里時時刻刻念著的,是一幅幅絲線修成的女紅花扇,每把扇子上都畫著一些花,式樣繁多絢麗,趙天明能認出來的就有牡丹花、桃花、荷花和鳶尾花……
他不明所以,茫然收回心神,忽然聽見雨聲大了幾分,一陣冷風流進大殿,帶進來些許寒意。
——又有人推門進來了。
這次來的人披戴著蓑笠,身形極瘦,寬松的蓑衣披在身上,更顯得他形銷骨立。
一張臉埋藏在斗笠下的陰影里,始終不抬起來。
手里提著一把破落落的樸刀,刀柄刀身幾乎同樣長,刀刃紅銹斑斑,看起來已快報廢,刀柄纏裹著一圈圈的幽綠銅絲,蒼勁的像是牛筋。
背上還背著個竹篋般的翠綠箱子,用油紙布和篾片遮住了,看不到里面裝了什么。
似乎是沒想到殿里這么多人,提刀人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
雨水從蓑笠上直直流淌下來,無聲地滴落在大殿的地面,很快就形成了一汪清亮。
燭光在水光里輕盈跳動,蓑笠之中突然傳出了沙啞的笑聲。
他俯身拱手,四方打了個轉,聲音放得極其低沉,似是自覺低賤:
“諸位爺……咱,就是個走江湖、賣雜耍的,丟人現眼。
“這不是眼瞅著西門家的大官人,又要辦壽宴了,咱也僥幸收到了帖子,要趕去人家府里,在那‘酒池肉林’前獻技祝壽,賣弄咱這一身破本事……實在是不值一提吶。
“咱緊趕慢趕,日趕夜趕,都快耽誤了日子。
“今兒個又趕上大雨,咱來這龍王廟里躲上一躲,沒成想這殿里早有貴人,沖撞了各位爺。
“咱是個有眼無珠的人,嘴巴比堵死的瓶嘴還嚴,諸位爺盡可放心,咱什么也沒瞧見、什么也沒聽見,咱這就走,這就走……”
說完,他竟真的慢慢轉過身,沒有提刀的手握住了門扇,便要再帶上門走出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