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足道人隨著他停下腳步，抬眼一瞧，笑道：

“嘖，原來到摩浪崖了。怎么，傳說這是歸藏禪師當年留下來的筆跡，小和尚也能認得？”

趙天明不去理會他，心想：“原來摩浪崖在這兒。”

先前聽老和尚提到這個名字，他還以為是在海邊，沒想到竟是在這山間。

兩人轉過山崖，水聲陡然變大，眼前現出一條闊大河流，浩浩蕩蕩地自北向南流去，橫亙在兩人身前。

這河既寬且急，水面白茫茫的一片，無邊無際，倒的確像一片汪洋大海，讓人瞧了就感到眩暈。摩浪摩浪，原來指的是這條河水擊打在山崖上的風浪。

百足道人抬頭望了望天色，嘆道：

“大雨將至，水漲船高，不巧趕上這天氣，有船也不敢渡，只能先找個地方歇下，雨過天晴再渡河了。”

當下拖著趙天明，沿著河岸一路往南疾行。

沒過多久，不遠處聳立出一棟建筑。

離得近了，看出是一寺廟，紅墻黑瓦，赤柱飛檐，看起來頗為古舊，建造至今，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歲月。

廟門上書著一塊紅底金字的牌匾，金漆已剝落了大半，寫著五個端莊大字，“白河龍王廟”。

趙天明心里一動，恍然大悟，明白自己來到的這個地方，就是與黑水齊名的白河，老和尚也曾提起過的。

百足推開廟門，兩人走了進去。

只見這龍王廟雖然建得氣派，共有三進三出，但卻年久失修，像早已斷了香火。

偏殿統統都上了鎖，鎖上都生了銹，窗欞落滿灰塵，結著蜘蛛網，看不清里面什么模樣，只是黑蒙蒙一片，透著一股陰沉。

偌大的院落里，竟連一點人聲都沒有，也沒有什么活物，死寂得讓人害怕。

只有一片小綠湖里，還漂浮著一些荷花，在無人問津的年月里，猶自不知寂寞地開落，馬上又要迎來一場暴雨吹襲。

百足轉了一圈，和趙天明回到正殿上。

這殿門卻沒有鎖，一推就開，似乎還在等待著有緣人的到來。

殿里一片昏黑，百足在門旁取了火燭，把四下壁掛的青銅燭臺一一點亮。

趙天明從未到過龍王廟這種地方，不由感到好奇新鮮，轉頭四顧。

在他前世的印象里，龍王廟就是古人為了祈求風調雨順而修建的，廟里往往供奉著四海龍王、龍王娘娘、日月星君、雷公電母、雨師風伯等諸神神像。

此時趙天明所見，這個龍王廟里，也供奉著差不多類似的神像，都是泥塑之身，彩漆斑駁掉落。

最醒目的中央位置，自然是白河龍王了。

只見他被塑造成了人相形態，好似一位年老的人類王者，只不過駝頭蝦眼、鯰發獅鬃，額頭還有對崢嶸鹿角，證明著他的龍王身份。

倒很像《西游記》里的東海龍王。

在他身旁，彷佛左右護法般的，還立著兩尊較小一號的泥像，身著朝服，手執笏板，看起來像是水晶宮中的夜叉與龜丞相。

大殿兩邊還有七八具塑像，趙天明一一望去，目光在那像是風伯雨師、雷公電母的掠過，停留在最后兩具上。

一具面容猙獰，兇惡如鬼，圓睜怒目，利口微張，似乎下一刻就要挺身而出，鎮壓敵人，身上纏繞著的衣帶，被塑造得宛如龍蛇般飄逸飛舞，是趙天明非常熟悉的金剛羅漢形象；

另一具卻慈眉善目，低頭悲憫，是彷佛正在為眾生傷心的菩薩。臉上的泥彩都已簌簌剝落，顯得坎坷不平，平添一股憂郁神色。

趙天明一見之下，有些恍惚，差點幻視成密室中的“菩薩”掛鐘。

“嘿，”百足道人心思敏銳，立即注意到了他的異常，冷笑道，“小和尚見著金剛菩薩，又想起老和尚了？”

“只可惜這龍王廟里，供的是泥菩薩，白河就在眼前，要想過江，你可只能依仗你老子我，嘿嘿，菩薩可也救不了你。”

泥菩薩……

趙天明壓根不想理他，百足的話卻讓他想起了老和尚圓寂前，兩人說的話。

沒有“閻王手段”，心腸再好，也只是一具自身難保的“泥菩薩”啊……

這幾日里，百足早習慣了自言自語，不被理睬。也許在他眼里，趙天明很快就要被黑太歲由內而外地吞噬，這時已經快神智不清，對自己的話沒什么反應才是正常的。

他端著燈臺，謹慎地在大殿的每個角落都看了看，實在是察覺不到異常之處，才撣了撣龍王像前的蒲團，拉到一旁盤膝而坐，貼著墻壁閉目養神。

趙天明也只能隨坐一旁。

他身上已嚴重潰爛，百足為掩人耳目，給他披上了一件蓑衣，戴上斗笠，是在一荒村里尋得的，給自己也披戴了一件。

此時兩人挨著坐在一起，都是一動不動，就像這龍王殿里混進了兩具披掛著蓑笠的坐雕塑像。

剛坐下不久，一道霹靂透窗亮起，接著是沉悶的轟雷。

這場醞釀了半天的大雨，終于瓢潑灑落。

趙天明的身體，已經像無法負荷生命力那樣，連呼吸都變得越來越艱難，每次喘氣，都感覺自己像是個打鐵匠在拉動風箱。

現在的情況，就像是藥瓶全空，血管也空，藍條也空，甚至精力條也是空的，還面對著一個近乎滿狀態的BOSS。

要想絕地翻盤，也許在別人眼里，和癡人說夢也差不了多少。

他差不多已經放棄了再次喚醒“菩薩”的嘗試，但卻從沒有放棄過掙脫束縛、殺死百足的想法。

這是他前世玩游戲就養成的習慣，可以輸，但絕不能提前認輸！

他把僅存的、只能艱澀運轉的心神，都用來思考“屬于自己的力量”上了。

自從百足扮做狐僧混進火佛廟里，他就墜入了這個近乎無解的必死之局。

他曾以為破局之法是速通金剛術，但現在，直覺告訴他，尋求外在的力量，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殺得死百足了——也許他的殺生道，就已經是“向外求”這一條路的最強道法了——自己需要向內求，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力量。

……到底會是什么呢？

趙天明正想著，忽聽百足低低喝了一聲，翻手一抓，青銅六棱锏懸空浮起！

這是他進入御敵狀態的標志，看來又有敵人尋仇來了。

趙天明豎起耳朵，只能聽見滿世界都被暴雨聲填滿，饒是他心里無比厭惡憎恨身旁這個妖道，也不得不佩服百足道行之深，竟然能在這么大的雨聲里，聽到有人來了。

又過了好一陣子，殿門才被人緩緩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