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出手極快,趙天明根本來不及反應,老夫婦就已嗚呼哀哉,命喪黃泉。
趙天明怒道:“你殺他們干什么?”
道人斜了他一眼,冷冷道:
“道爺修的這殺生道,每日都必須殺人,不殺他們,難道殺你?
“嘿,小和尚放心,你要是福大命大,吃了黑太歲還能活下來,道爺到時抽一天,專門殺你。”
趙天明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道人找上這戶人家,表面看起來是要找個借宿落腳之地,實際上卻是找人來殺。
否則以他這身道行,何須藏在民宿里過夜,躲避妖魔?
自己在山林間燒堆火也就完事了,就算真有妖魔來了……還說不準誰是妖魔呢。
趙天明揣摩他話里的意思,這道人修的這古怪道法,“殺牲不過百,殺人不過三”,竟是每天不能殺超過三個人,卻也不能一個人都不殺,當真邪性得很。
他又問:“那你殺一個人就好,何必兩個人都殺了?”
“哼,小和尚管得忒多,我想殺幾個就殺幾個,容得你多嘴?”
道士冷笑,“何況這老夫妻相依為命,只殺一個,剩下的那個還怎么獨活?道爺我也是愛發善心,成全他們,黃泉路上還能有個照應,哈哈。”
“原來如此,”趙天明道,“可惜啊,可惜。”
道士一怔:“可惜什么?”
趙天明冷冷地看著他:
“可惜日后你被我殺的時候,只有肚里一條蜈蚣陪著去黃泉……”
他還沒說完,道士鬼魅般伸手扼住他的喉嚨,白膩面皮微微顫動,低喝道:
“小子找死!說,你從哪知道的黃泉水?”
趙天明被他掐住脖頸,說不出一個字來,臉漸漸漲得通紅,卻也沒有求饒,心里只想:
“這家伙莫名其妙,我哪說什么‘黃泉水’?”
道士掐了一會兒,才緩了緩手,似乎意識到是自己反應過激了,瞧了瞧門外天井里的月色,說道:
“嘿,又過了一天,信不信今兒個道爺殺的第一個人就是你?”
趙天明正欲說話,忽然頭腦嗡的一聲,酸麻難耐,明白這道士又對自己運起了讀心術!
他心里警鐘大鳴,連忙聚束心神,神識如封似閉,任由道人妖術在自己意識“邊緣”試探摸索,卻無法窺見分毫。
然而,這道士似乎已經不愿再留自己活口,此時見讀心術不起效,仍是不急不躁,沒有絲毫放棄的意思,顯然是想硬耗時間,耗損自己心神,待自己露出破綻。
一旦被他知悉他想知曉的事,自己就再也沒有被挾持的價值,估計下一秒便會被他活活剜肚破腸,取出腹中的黑太歲。
那樣的話,老和尚的仇,至少在這次“鏡中之旅”里,自己是沒法報了。
這可不是趙天明想看到的結果,是以這時牢牢守住心神,與那道人對耗。
好在他法力道行,無法與道人相比,但單單靠比精神力,這賊道士練過再多妖術,也不見得能勝得過,在那暗無天日的密室里熬下來的自己。
一想到密室,趙天明靈機一動,“菩薩”雖暫時無法喚醒了,但那密室卻如烙印般烙在腦海里,很容易就能具象而出。
他試著幻化出密室,如昨晚在藏經閣修煉時那樣,將整個“自己”都放進密室之中,果然一舉成功。
這樣一來,自己的神識真是固若金湯、水潑不進,原本像牢獄般囚禁著自己的密室,此時反倒成了趙天明最大的依仗。
那道人無論耗上多久,也只不過是白費功夫,根本不可能突破一點防線。
因為這密室,本來就連門都沒有……
趙天明放下心來,酸麻感受盡去,任由那道士鍥而不舍地努力著,似乎抱著水滴石穿、金石可鏤的念頭,在“密室”外敲敲鑿鑿,甚至感到了一些好笑。
兩人相持不下,忽聽外面吱呀一聲,柴門開了,心中都是一凜。
道人心神一分散,心聲立即被趙天明聽去,不過是些零散詞句,紛紛亂亂:
“是誰……”
“難道他真的知道我喝了黃泉水?”
“李寒官……地仙……”
“登天之階……有了黑太歲……還缺……”
趙天明心里一奇:
“原來這道士喝了黃泉水?他怎么還在想李寒官的事?登天之階又是什么?”
他還想再用“他心通”,探知道士心中更多隱秘,后者卻已收了讀心術。
只聽天井里自遠而近,響起一陣腳步。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一個男子聲音喜道:
“爹,娘,快看我打到了什么?哈哈哈哈,咱明兒個再不用吃那死老鼠肉了!”
門本未關,他直接大步踏入。
趙天明抬眼望去,只見是一個魁梧的中年漢子,獵戶打扮,手握鋼叉,腰懸樸刀,肩膀上露出一把箭羽,背著一條鹿麂似的小獸尸體,滿臉風霜疲憊之色,但掩不住喜悅神情。
然而他剛一走進屋里,心就立即沉了下去。
床上的爹娘,再也不會回應他的呼喚,而那一臉僵尸樣的道士,只是看了自己一眼,便扯了扯旁邊的小和尚,淡淡道:“走罷。”
是這道士殺了爹和娘嗎?這是……為什么?
趙天明看到漢子的眼神里充滿了不解和茫然,似乎是無法理解,為什么在這樣一個老鼠吃人、妖魔吃人的年頭,這跑到家里借宿的道士,為什么還要去殺人呢?
他突然拋下背上的獸尸,虎吼一聲,手中鋼叉探出,一招“蛟龍出海”,捅向道士腰間!
這是他相當拿手的把式,曾經捅穿過老虎的肚皮,可是在道士面前,自然就像是小孩把戲一樣粗陋,手指輕輕一拈,就把鋼叉頭給撥斷了。
然而,就在同一瞬間,道士脖頸忽地一涼,腦袋搖搖晃晃,又要掉了下來!
他轉眼看去,原來趙天明趁著漢子攻擊自己時,悄無聲息地將他腰上樸刀摘了下來,握在手中。
那雙因穿了琵琶骨而顫抖無力的手,握住了刀就像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依然能夠無聲而迅疾地劈過了自己的脖頸。這小和尚刀術之強,實在讓道士覺得已經到了令人驚駭的地步了。
他這一下吃驚不小,但雖驚不亂,一腳踢在趙天明手腕,樸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同時伸手在脖頸上畫了幾畫,漆黑符文如麻線般立刻縫合住了傷口,喝道:
“小子再不老實,有你苦頭吃的!”
說罷道士徑自起身,拖著趙天明大步踏出門去,更不理會那突然無端喪父喪母的漢子,幾步就走出天井,離了柴門,隨手撥開身后射過來的飛箭,輕輕抖腕,將趙天明翻起,取出黃紙甲馬,在兩人腿上一貼,運起神行法術,瞬間就去得遠了。
趙天明回頭看時,只見明月之下,莽莽山林壓著一座破屋,一個人影從中奔出,兀自追趕著他們,很快就越來越小,變成渺茫的一個黑點,隨著道士前行方向一轉,就再也看不見了。
眼前景物飛速倒退,耳邊呼呼風聲里,趙天明心里又是憤怒,又是不甘,又為那這無辜遭殃的一家人惋惜哀傷,直堵得慌,頗為憋屈。
然而這被蜈蚣附身的詭異道士,簡直就是不死之身,今晚這一刀失利后,他勢必會更加小心提防自己。要想為老和尚復仇,竟然遠遠比自己想的還要艱難百倍。
道人似乎是猜到他心中所想,也不止步,忽地啪的一聲,扇了趙天明一巴掌,冷冷道:“怎么,看不慣老子這做派?”
迎風狂奔里,他咬字仍然清清楚楚。
趙天明說的則要艱難得多,但不甘示弱:
“你……你這孫子,這么愛殺人……怎么不把他也殺掉算了?”
道士卻不回答,只是嘿嘿冷笑。
兩人不再說話,默默奔了一夜,早晨又到一座荒山,道士瞧見了一座破廟,便燒了甲馬在廟里暫歇。
這座廟也不知是拜的什么佛,早已斷壁殘垣,荒廢已久,莫說僧人,就連狐貍野獸也沒有,趙天明左右望望,想起火佛廟,更增傷感。
那道士謹慎得很,即便是解手出恭,也要時刻拖著趙天明,生怕他還藏了什么本領,在不經意間跑了。
這時在廟里轉了一轉,就又盤膝坐下,話也懶得說上一句,又拋給趙天明一個薄餅,自己閉上眼睛,率先吃了起來。
趙天明心里不斷咒罵,一邊吃著,一邊盯著道士的人皮面具,只覺得陰森白膩,十分可怖,越看越不像是人臉,完全是一張魔鬼的臉,盯到最后,竟然還產生了類似恐怖谷的感覺。
在他又是嫌惡、又是憎恨的眼神里,道人的耳朵突然豎了一豎,似乎聽見了不遠處有什么響聲,接著睜開眼睛,看都不看趙天明一眼,翻手兩掌,一掌拍在他額頭,一掌拍在他心口。
趙天明捱了這兩掌,如墜冰窖,寒氣入體,只能瑟瑟發抖,身上使不上一分力氣,頭腦也像生了銹的機器,轉動得極為緩慢。
道士從手腕解了鐵絲,拴在一旁的半截石柱上,從脊背里緩緩摸出一把青銅六棱锏,原來這锏既然充當他的脊柱,又能再復制出來一把當做兵器。
他猶不放心,低聲道:“要是亂來,道爺我無論如何都會再去昨兒那火佛廟,一把火燒了,看你死后在閻王爺那兒見到老和尚,怎么向他交代?”
然而,完全不需要他的威脅,此時的趙天明根本就毫無作戰能力,他知道道士擔心的是“菩薩”,但“她”仍然處在沉睡之中,毫不理會自己的呼喚。
說完,道士緩緩起身,又過了好一會兒,趙天明才聽到廟外隱隱有腳步聲。
“三個人?”
他聽道士低低地自語了一聲,接著先下手為強,青銅六棱锏離手飛出,繞了外面一圈,又飛回手中,锏身上已蒙了一層鮮血。
廟外的人悶哼幾聲,突然發一聲喊,有個老婆婆的粗糲聲音叫道:
“百足?”
道人冷冷道:“明知故問。”
又有一個男子聲音怒道:
“你這賊道,二十年前殺了我師兄,今日一定要你不能活著走出這間山廟!”
“廢話,”道人仍是冷笑,“喔,我知道了,你是五斗米道的陸家人,她是碧螺山的三花婆婆。還有一個呢?難道是縮頭烏龜,怎么不說話?”
那第三個人仍然沉默。
“聯手追擊,也是難為你們了。”道士手掌一揮,銅锏不斷懸空翻轉,“也罷,既然今兒個給你們趕上了,殺了也便殺了,省得像被蒼蠅追趕一樣,沒的讓人惡心!”
廟外三人一起沉默,似乎也是知道今日追殺尋仇,實則兇多吉少,只是血仇不得不報,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那老婆婆忽道:
“你這天殺的賊人,今日就算走脫,也早晚會有天收!”
“哈哈哈哈哈!”道士佯做大笑,“這天下修士,多如過江之鯽,我卻沒見有幾人能做我的敵手,老子說是天下第二,誰敢稱第一?誰說老子就殺誰!
“莫說是你三花婆婆,就算是你們化龍教派的祖師爺‘瓶里妙人’再世,我又有何懼?”
他一邊說著,一邊讓銅锏不斷浮空翻動,發出嗡嗡之聲,手里卻悄悄摸出一把明黃符箓。
趙天明瞧在眼里,福至心靈,大喊道:“小心!他要偷襲!”
廟外那三個人似乎愣了一下,微有騷動,似乎沒能想到廟里還有一人,更沒想到還是通風報信的“自己人”。
道士卻已怒喝一聲,符箓無聲拋出,直接從窗欞破出,只聽外面的人又悶哼數聲,接著就再也無聲無息了。
“都死了?”
道士和趙天明都是這樣一個念頭。
遲疑片刻,道士翻手抓起趙天明,更不說話,直接將他拋出廟門。
此人謹慎已極,在道行明顯碾壓尋仇者的情況下,竟仍不敢出門,生怕遭了埋伏,只拿趙天明試探。
趙天明摔落在地,看見窗格下趴著三具尸體,一位滿面皺紋,身子矮小,顯是那三花婆婆;
一位是紫色面膛的中年道士;
最后一位其貌不揚,完全看不出是修道中人,更像個山野村夫,手里握著一柄鋤頭。
道士那黃色符箓正一分不差地各貼在三人眉心,竟讓他們連一招一式都未能施展,直接就暴斃而亡。
符咒下三人都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毫不甘心地死不瞑目。
趙天明眼睜睜地看到,幾乎是頃刻間,他們的尸體就從頭到腳,化為了一攤清水。
“哼,千里迢迢地跑來找死。”
道士等了一會兒,這才慢步走出,看了看窗下清水,冷笑搖頭。
然而,趙天明卻看到,在他頭頂之上,忽然浮現出一片陰影,無聲地壓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