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襲人倒向王夫人

王家在卡位布局上的翻盤，第一個關鍵的節點就是賈母的心腹丫鬟襲人，投靠了王夫人。襲人改換門庭的關鍵原因是她想要姨娘的位置，薛寶釵可以給她，林黛玉應當給不了她。與林黛玉走得近的是晴雯，寶玉被賈政暴打之后，給黛玉傳遞舊手帕的是晴雯，可見黛玉與晴雯有默契，而且傳遞過程當中特地避開襲人，所以黛玉與襲人的關系不如與晴雯的密切。第七十七回，晴雯被趕走后，襲人問寶玉怎么睡，說明此前晴雯睡在寶玉的房內，已經把襲人擠出來了，晴雯就是準姨娘。襲人想越過晴雯上位，只能通過改換門庭。

很多人說林黛玉對襲人也很尊重，還管她叫嫂子呢。在第三十一回，黛玉叫襲人“好嫂子”，襲人正在受委屈，一聽這話登時不高興了，趕忙說著經不起林姑娘這么鬧。為何襲人對林黛玉叫她“好嫂子”非常不高興？原因是襲人還沒有嫁人，變成嫂子是啥意思？起碼先把襲人叫得年老了。寶玉是黛玉的表哥，嫂子一般是對正妻的稱呼，襲人絕對不可能當寶玉的正妻，即使是寶玉的妾，被黛玉叫作嫂子，等于潛意識黛玉自己不嫁給寶玉，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因此，林黛玉叫她嫂子，等于在黛玉潛意識里，一定要她嫁給其他奴仆。當不了寶玉的姨娘，襲人絕對不能接受，襲人已經與寶玉云雨過了，怎么可能再嫁他人？因此襲人一定要自己想辦法了。

還有林黛玉的大丫鬟紫鵑，也想著與襲人競爭寶玉姨娘的位置。書中在抄檢大觀園時，就從紫鵑那里抄出來她私藏的寶玉之私人用品，對丫鬟而言屬于犯禁。雖然書中沒有直接交代紫鵑對寶玉的想法，但襲人心思細密，黛玉和紫鵑對她的態度，襲人不會察覺不到。另外，賈寶玉乳母李嬤嬤對襲人也不待見，書中寫有次襲人躺在床上沒有起身迎接她，便大罵襲人是狐媚子，要拉出去配了小子。因此，襲人也有危機和壓力，當寶玉姨娘是她的核心利益追求，她會極為敏感，因此黛玉叫嫂子，只要有一次，就足以觸動襲人敏感的神經，讓她深深地記住。

寶釵到了賈府，就一直在努力籠絡寶玉身邊的人，對襲人可以說是細心的重點公關。在第二十一回，襲人便因為“有些見識”被寶釵取中，一副平等的樣子，寶釵放下身份，二人很快結成同盟。所以到了第二十四回，襲人已經能很熟絡地去蘅蕪苑給寶釵打絡子了，兩個人走動了起來。更有第三十三回寶玉挨打，襲人在說因寶釵哥哥薛蟠告密導致寶玉挨打，本來是冒犯薛家的尷尬場面，寶釵在旁邊卻叫襲人“襲姑娘”，對襲人是平等稱呼。襲人是賣身奴仆，叫不了姑娘，好聽了叫丫頭，難聽了叫奴婢，所以晴雯可以罵她姑娘還沒有當上就想要當主子。寶釵稱呼襲人“襲姑娘”，對她而言實在暖心，所以下面襲人就要投靠王家勢力了。

古代稱呼很講究。比如，“夫人”是要有誥命在身的正式稱謂，家里只稱“太太”。賈赦、賈政兄弟是在職官員，應該叫“大人”，家里只叫“老爺”。年輕一代的主子，稱呼就是“爺”“奶奶”（少奶奶的簡稱）和“姑娘”了。只有進士的兒女才能夠叫作“少爺”“小姐”，舉人夫婦可以叫“老爺”“太太”。所以晴雯譏諷襲人“連個姑娘也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無疑是對襲人很惡毒、很尖銳的攻擊。所以寶釵叫襲人“襲姑娘”，林黛玉叫襲人“嫂子”，差別就出來了，襲人的危機感很強烈。

雖然都是大丫鬟，但襲人是管錢的，晴雯是管人的，從職責、分工上看，襲人處于有利位置。書中第五十一回，寶玉要用錢，而襲人不在，“麝月道：‘花大奶奶還不知擱在那里呢？’”此處告訴讀者，寶玉的錢是襲人管理的，月錢沒有發也是襲人去找平兒說，所以襲人就是管錢的。同時書里面寫晴雯的情節就是如何大罵小丫頭，總說要趕出去，當然會有很多人恨她，就如在公司里面，公司的HR總惡狠狠地說要處罰、開除你，HR在公司里的人際關系普遍都不會好，HR是替老板當壞人的，管人的是要得罪人的；若是她的人緣好，處處做好人，不就是讓老板當壞人了嗎？老板就該讓她走路了！襲人的人緣好，也與負責的領域有關。根據社會慣例是，管錢的人一般不缺錢，大家都會說她的好，因為人人要用錢，財務是人人都需要求著的。書中寶玉不缺錢，又對錢沒有概念，管錢的襲人就是下人的財神爺，可以花寶玉的錢買自己的人緣，此處麝月一說到與錢相關的內容，連襲人的稱呼都變成了“花大奶奶”，作者此處寫得細致入微。所以襲人和晴雯在大觀園內的人緣差異，不僅是性格原因導致的，職責、分工也影響很大。

襲人與寶玉之間的男女之事，在第六回寶玉第一次嘗試以后，就應當是比較頻繁的了。例如，在第十九回寫有“茗煙按著一個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訓之事”，結果被寶玉看見。寶玉找襲人不著，就讓茗煙帶著去找已經回家了的襲人。等襲人回來，以家人可能要贖她離開為由，又找寶玉要了價碼條件，與寶玉很晚才睡，到早上是：“襲人起來，便覺身體發重，頭疼目脹，四肢火熱。先時還扎掙的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著，因而和衣躺在炕上。”想必晚上也激烈運動了一番，結果被李嬤嬤看出來了苗頭，所以會罵她“一心只想裝狐媚子哄寶玉，哄的寶玉不理我”。襲人與寶玉的曖昧，已經影響到了寶玉的奶媽李嬤嬤在寶玉身邊的權重。李嬤嬤應當與賴大是一派的，即使對待跋扈的晴雯，李嬤嬤也沒有說過任何指責的話。還有，李嬤嬤比襲人更得賈母信任，因為是賈母撫養寶玉，奶媽李嬤嬤是賈母安排給寶玉的，對此襲人也是有危機有壓力的，迫切需要找到靠山。

不僅李嬤嬤支持晴雯，黛玉也與晴雯更加親近，她給寶玉傳遞東西也是通過晴雯，還有就是寶玉對晴雯的態度也比對襲人更親近。第三十一回，寶玉為了哄晴雯高興，讓晴雯“撕扇子做千金一笑”，過去男人拿著扇子，就如現在玩手串一樣，是一種顯示格調的手段。古代公子手上的扇子都價格不菲，就如石呆子的古扇，一把就要1000兩銀子，還買不到。襲人在與晴雯的競爭中已經落了下風，在第七十七回，讀者可以看到，晴雯被趕走以后，寶玉去探望她，回來后，襲人問他“今日怎么睡”，寶玉說：“不管怎么睡。”接著作者就敘述了之前的睡覺方式：晴雯原來是睡在寶玉里屋的，與寶玉更親近些，而襲人已經被擠到了外面。襲人若不及時改換門庭，并獲得新的支持，再發展下去，她就真的錯失寶玉姨娘的位置了。同時又有寶釵對襲人的拉攏，襲人投靠王家人就成了她的必然選擇。

襲人有危機感的原因還有一點，就是襲人的實際年齡應當比大家知道的年齡大！在賈府里，公開的是襲人比寶玉大兩歲，而實際情況應當遠不止兩歲！書中第十九回，賈寶玉問那個穿紅衣服的女孩情況，襲人對寶玉說是她兩姨妹子。又說了她“雖沒這造化，倒也是嬌生慣養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寶貝。如今十七歲，各樣的嫁妝都齊備了，明年就出嫁”。也就是襲人的表妹都要十七歲了，襲人肯定是十七歲以上，所以第一次與寶玉云雨的時候，襲人早已經是性成熟的大姑娘。書中第二十五回，和尚說與寶玉一別十三載，寶玉那個時候應當才周歲十三歲，所以在第二十回，寶玉的年齡更小；在第二十二回，薛寶釵及笄在賈府過生日，公開的年齡是十五歲，襲人公開年齡與薛寶釵同歲，所以襲人的年齡是說小了至少三歲。照這樣計算，襲人比賈寶玉大至少五歲，也就是“女大五賽老母”了。古代出賣女兒為了價格高一些，把年齡說小是常態。

襲人投靠王夫人是有一個過程的。在第十九回中，寶玉看到茗煙與小丫頭做那個事情，就著急到襲人家去找已經回家的襲人。襲人說，不愿意被贖回家另外嫁人，到晚上就與寶玉在一起了，還給寶玉提出了一大堆的要求，其中主要的一條就是“再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與那愛紅的毛病兒”，結果第二天就被李嬤嬤懟了。到第二十一回，寶玉沒有梳頭就去了黛玉和湘云的臥室，還讓湘云給梳頭，已經把襲人對寶玉提出的要求全忘了。古代男女之間的梳頭是夫妻之間的事情，湘云應當是寶玉的備胎，在第一部里面講過。所以襲人大怒，與寶玉鬧別扭，因為襲人有巨大的危機感，因為黛玉和湘云此時還有各自的大丫鬟，在寶玉房內還有晴雯這樣的競爭對手，因此襲人需要找到新的靠山，原來賈母的支持，不足以給襲人在寶玉身邊找到合適的位置。此時襲人已經早早失身于寶玉，要成為寶玉姨娘，投靠王夫人是襲人能夠為自己利益做出的最好選擇。

襲人能夠投靠王夫人，關鍵還是抓住了金釧死的契機。王夫人本來培養金釧，想把她放到寶玉身邊，所以金釧可以公開讓寶玉吃嘴上胭脂（濕吻），寶玉調情，王夫人就假寐，但金釧要寶玉找彩云和賈環，王夫人才怒極，對此本人會在相關章節深度分析。金釧死了，王夫人急需有新的抓手，否則寶玉身邊就都是賈母的人了。這個時候襲人來投奔，“正觸了金釧兒之事，心內越發感愛襲人不盡”，金釧之后，王夫人意外得了一個寶玉身邊的抓手。

寶釵與襲人的緊密結盟，更體現在第三十六回中，兩個人有共繡鴛鴦的情節。在炎炎夏日的中午，薛寶釵和林黛玉在王夫人屋里吃西瓜時，聽到了襲人被提拔為準姨娘的消息，寶釵午后就去怡紅院找寶玉說話，以解午倦。恰逢寶玉午睡，襲人在替寶玉繡肚兜，上面扎著“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十分好看。寶玉在睡覺，襲人卻已走開，寶釵接過襲人手中的活計，就繼續繡了起來，“原來是個白綾紅里的兜肚……這里寶釵只剛做了兩三個花瓣……”，二人共繡鴛鴦，具有重要象征意義，表明了二人共享的態度，表明了襲人與寶釵的緊密結盟關系。

寶釵叫襲人“襲姑娘”是在第三十三回，緊接著第三十四回，襲人就要投靠王夫人了，襲人向王夫人的獻禮是：建議讓寶玉搬出大觀園。襲人的建議，一下子抓住了王夫人的痛點。為什么襲人建議讓寶玉搬出大觀園是王夫人的痛點？又為什么王夫人一下子就接受了襲人？原因就是本人第一部分析的，大觀園是林家的錢修建的，襲人建議寶玉搬出大觀園就是站隊！后來，寶玉準備娶薛寶釵，也是先搬出了大觀園，在大觀園之外成親的。

襲人連忙回道：“太太別多心，并沒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如今二爺也大了，里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姐妹，雖說是姊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王夫人：）“我的兒，你竟有這個心胸，想的這樣周全！”（第三十四回）

王夫人宛然被雷驚醒，對襲人這個丫頭更是打心底感激不盡。此丫頭是鐵了心待寶玉好，竟然提早為寶玉的名聲著想，于是又下定決心地說道：“你且去罷……你今既說了這樣的話，我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負你。”并聲稱“以后凡有趙姨娘的，也有襲人的”。（第三十四回）

此一席話，聽到的鳳姐和薛姨媽自然立刻就明白了，可王夫人卻還只是含淚嘆道：“你們那里知道襲人那孩子的好處？比我的寶玉強十倍！”

襲人的獻禮，正是王夫人最需要的，所以王夫人用“我的兒”來稱呼襲人，并且被襲人的“好處”激動得含了淚。何至于如此？原因在于還是大觀園是林黛玉的嫁妝，寶玉住在里面，王夫人難以插手。寶玉住在大觀園是賈母支持的，還有皇妃懿旨的加持，王夫人自己無法提出讓寶玉搬出來。寶玉不搬出來，那么以后的妻妾定名分，就一定是林黛玉為正妻。寶玉搬出來了，尤其是搬到榮國府，榮國府的正房是王夫人住著，王家人對建設榮國府也出了資，王家人有一定的控制權。寶玉搬入榮國府，等于到了王夫人掌握的地盤上，王夫人就可以控制寶玉了。所以襲人這個大禮，王夫人感動得真的是要落淚了。襲人見機投靠，立即就換取了王夫人認可的寶玉姨娘的地位。當家主子王夫人用“我的兒”來稱呼一個丫鬟襲人，遠遠超過了一般的親近關系。

另見第三十六回，王夫人對鳳姐說：

“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里，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以后凡事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只是襲人的這一份都從我的份例上勻出來，不必動官中的就是了。”……鳳姐道：“既這么樣，就開了臉，明放他在（寶玉）屋里豈不好？”王夫人道：“……如今且渾著，等再過二三年再說。”

鳳姐隨后叫襲人來向王夫人叩頭。叩頭行禮，表明正式確認了婆媳關系，從此襲人死心塌地加入了王家陣營。至夜間人靜，襲人將此事告訴寶玉，“寶玉喜不自禁”，寶玉不反對襲人，第一次云雨的女人畢竟不一樣，寶玉需要一個穩定的女人滿足他的生理需要，但他沒有足夠的心機，不知道內院政治的復雜性。

襲人的地位合法化了，但王夫人為何不明放屋內“開了臉”，要“渾著”兩三年？因為王夫人世故老到，王家陣營策反了襲人，還要瞞著賈母等賈家人，讓襲人當暗線臥底，不是明線。襲人的投靠對賈母而言是背叛，如果早期被賈母發現了，找理由處理襲人，王夫人也是沒有辦法的。襲人是賈母的私家奴，早先伺候賈母，又伺候賈母娘家的史湘云，更關鍵的是她的賣身契應當就在賈母手里，比起家生奴是受賈家家族控制，還更近一層。所以對于提攜襲人的身份，王家人是要保密的，襲人當姨娘，多出來的月例銀子并不多，對榮國府來說不算什么，王夫人卻要從自己的腰包里面出，這樣鳳姐就直接轉交了，不用記賬，也可以對賈家人保密。王夫人對襲人的拉攏，又見書中第五十一回：襲人母親病故，王夫人賞了不少貴重衣物給襲人回家探視，鳳姐等人也送了不少貴重衣物。王夫人很舍得對襲人下本錢，鳳姐也下本錢，要知道她倆可都不是大方之人。

跟襲人一起倒向王夫人的，應當還有大丫鬟麝月。麝月與襲人是結盟在一起的，在第二十回介紹麝月是“公然又是一個襲人”。其實，麝月就是給襲人當槍使的，在第五十八回襲人喚麝月道：“我不會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過去震嚇他兩句。”這里也能看出，襲人與麝月是盟友，而且麝月是吵架高手，曾多次替襲人出頭。在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的時候，王夫人說“寶玉房里常見我的只有襲人麝月”。就這樣，麝月緊跟著襲人與王夫人也建立了聯系，得到了王夫人的認可。后來，麝月能夠在賈寶玉結婚之后，與寶釵和襲人一起，還留在寶玉身邊當通房丫鬟，能夠“開到荼花事了”，都是有原因的。

寶玉出家以后，《紅樓夢》里面專門交代襲人的位置有些尷尬，原因之一就是賈政不知道襲人與寶玉的關系。其實，即使是對襲人與寶玉的關系，賈政不僅之前不知道，直到寶玉與寶釵結婚、圓房了以后很久，賈政依然不知道這層關系，見第一百二十回。

薛姨媽道：“我看姨老爺是再不肯叫守著的。再者姨老爺并不知道襲人的事，想來不過是個丫頭，那有留的理呢?……”王夫人聽了道：“這個主意很是。不然叫老爺冒冒失失的一辦，我可不是又害了一個人了么！”

王夫人與襲人的結盟關系對賈家人是隱瞞的。賈政多年以后都不知道襲人早已經與寶玉同床了，再一次表明了賈家人與王家人之間有隔閡。襲人的名字是寶玉取的，源自詩句“花氣襲人知晝暖”，最后她的命運是蔣玉菡的“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女兒愁，無錢去打桂花油。女兒喜，燈花并頭結雙蕊。女兒樂，夫唱婦隨真和合”。寶玉出家不歸，賈府被抄家，后來襲人嫁給了蔣玉菡，夫唱婦隨，也算是一個不錯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