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國際儒學聯合會顧問小傳(第二輯)作者名: 洪修平等主編本章字數: 11086字更新時間: 2024-04-19 18:22:51
金景芳

金景芳先生是我國20世紀著名的歷史學家、經學家。早年曾入樂山復性書院學習,得馬一浮、謝無量等先生指授。終生游教庠序,研經習典,著作等身,學開一派。
一、與世紀同行:教學科研的一生
金景芳,字曉邨,遼寧省義縣人。生于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卒于2001年,身歷清朝、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三個時期,壽登百祀,幾與20世紀相終始。先生一生游歷,約分三個時期:自幼年至壯年(即35歲前),活動于遼寧義縣、通遼和沈陽等地,足跡未出“東三省”。日本侵華期間(35—45歲),則輾轉于陜西、安徽、湖北、湖南與重慶、四川等地,奔波于大半個中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主要定居于吉林長春,在大學從事教學與科研工作達半個世紀。
先生本是農家子,7歲習珠算,9歲入小學堂,由于學習勤奮,成績優異,考試成績常位居年級第一;先生酷嗜讀書,于“新學”知識外,還在課外遍習“四書”、《三國志》、《東周列國志》等國學讀物。13歲初等小學卒業,入讀高等小學半年,由于學校停辦而輟學,在家務農。14—15歲繼續完成高小學業。17歲考上奉天省立第四師范學校。在學期間,大量閱讀《古文觀止》《古文辭類纂》《國語》《楚辭》《莊子》《老子》《周易》《史記》等書,對《老子》《周易》尤為用心,打下堅實的國學基礎。1929年,先生通過系列考試,以總分第一名的成績被錄取并委任為通遼縣教育局局長,時年27歲。1931年調任遼寧省教育廳股長。在此工作期間,先生頗受著名史學家、時任遼寧省教育廳廳長金毓黻先生的賞識,此后先生在生活、學業、工作等方面得其助力甚多。1931年9月九一八事變爆發,先生不愿做亡國奴,于1936年潛離沈陽,取道北平,徑赴西安。經金毓黻先生介紹,入東北大學任工學院院長秘書。未幾,西安事變爆發,先生復從西安經徐州至南京,投奔金毓黻先生。金毓黻先生旋赴安慶任安徽省政府委員兼秘書長,先生亦隨從至安慶,做省政府秘書處秘書。1937年七七事變后,金毓黻離任,先生亦離開安慶至武漢暫住。次年,入東北中學任教,居于雞公山。同年,徐州戰事吃緊,又隨校遷湖南邵陽縣之桃花坪。旋因長沙“文夕大火”,形勢緊迫,先生又離開桃花坪,經由溆浦、辰溪、晃縣、貴陽、重慶,最后遷入四川威遠縣之靜寧寺,受聘為東北中學教務主任。
1940年9月赴四川樂山入馬一浮主講之復性書院,問業于馬一浮、謝無量等大儒,時年38歲。其間,先生主攻《周易》與《春秋》,撰《易通》《春秋釋要》二稿,分別受到馬、謝二先生好評。
1941年,先生從復性書院結業,又經金毓黻先生介紹,赴四川三臺入東北大學,任文書組主任,后升任中文系講師、專任講師。1945年,先生43歲,被東北大學聘為副教授,《易通》亦由商務印書館出版。8月日寇投降。翌年,先生從三臺經重慶、南京、上海,乘海船,至塘沽,轉陸路,回到闊別十年的故園。
回沈后,繼續在東北大學執教。1947年,升任教授。1948年又因東北解放戰爭,隨東北大學內遷北平。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以后,先生回沈,曾在東北文物管理處工作,后調任東北圖書館研究員兼研究組組長。1954年,先生52歲,調入長春東北人民大學(今吉林大學)歷史系任教,歷任歷史系主任、校圖書館館長、名譽系主任,直至99歲辭世,整整于此工作47個春秋。
先生一生教書育人,民國時期曾任通遼縣教育局局長、東北大學教授等職。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除擔任吉林大學校圖書館館長、歷史系主任及名譽系主任外,還兼任基層工會主席、古籍研究所顧問、先秦史研究室主任。先生是共和國首批部聘中國古代史專業博士生導師,兼任國家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顧問、中國孔子基金會副會長及顧問、國際儒聯副會長及顧問、東方易學研究院顧問、中國先秦史學會副會長及顧問、吉林省歷史學會會長及顧問、吉林省周易學會顧問。
先生出版有《易通》《學易四種》《周易講座》《周易全解》《〈周易·系辭傳〉新編詳解》《孔子新傳》《〈尚書·虞夏書〉新解》等儒學著作,《中國奴隸社會的幾個問題》《論井田制度》《中國奴隸社會史》等史學著作,《古史論集》《金景芳古史論集》《知止老人論學》《金景芳晚年自選集》等論文集,《金景芳自傳》等,共16部;還發表學術論文100余篇。在《周易》研究、孔子研究、中國古史分期、井田制度、宗法制度、中國古代典章制度研究、中國古代文獻研究、中國古代思想文化研究等學術領域均有精深造詣。
二、窮神知化:《周易》與《春秋》研究
先生治學,大致分為三個時期:早年窮經,中年治史,晚年側重于形上之學。
先生早年喜讀《詩》《書》《易》《國語》《老子》《莊子》及“三禮”“三傳”等經子百家著作,而“尤精于《易》及《春秋》兩經”。方其抗戰期間于輾轉流徙之中,內憂外患,國難當頭,遇困者數,遭厄者再。但先生原始要終,欲效西伯而演《周易》;內夏外夷,愿學孔子以修《春秋》。1939年,先生于遷校途中購得傅子東譯列寧《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附錄有《談談辯證法問題》,讀而有悟,時覺得辯證法許多原理與《周易》中一些疑難之解,可以彼此契合、互相發明。遂以辯證思想解《周易》,頓感渙然冰釋,怡然理順。遂竭一冬之時撰成《易通》一書。這是中國學人運用馬克思主義唯物辯證法指導《周易》研究的早期著作,也是先生早年的成名之作,該書1942年獲當時教育部著作發明三等獎,1945年由商務印書館正式出版。
《易通》共分十章:第一章《〈周易〉之命名》,第二章《〈易〉學之起源與發展》,第三章《先哲作〈易〉之目的》,第四章《〈易〉之體系》,第五章《〈周易〉之特質》,第六章《論象數義理》,第七章《筮儀考》,第八章《〈周易〉與孔子》,第九章《〈周易〉與老子》,第十章《〈周易〉與唯物辯證法》。本書自立宗旨曰:“中國哲學,綜為二大宗派,而以孔、老二大哲人為開山。二哲之思想結晶,則在《周易》與《老子》。是二書也,體大思精,并為百代所祖,而尤以《周易》為最正確、最有體系,洵吾炎黃胄裔所堪自詡之寶典也。”書中批評漢儒象數、宋儒圖書,而力標孔子《周易》、王弼《略例》、程子《易傳》,自表撰此一書“目的在求真理”(《自序》)。書中一再說:“《易》之用在發明宇宙真理,以為人生準則。”(第一章)“先哲作《易》,其目的在將其已由變動不居之宇宙現象中所發見之自然法則及社會法則,用蓍卦等符號衍變之方式表出之,以作人生行為之指針。”“具體以言,則即‘天之道’與‘民之故’。以今語釋之,則即‘自然法則’與‘社會法則’。”(第三章)論象數與義理的關系云:“《易》兼象數義理”,“象含于卦,而卦者,《易》之體也;數生于蓍,而蓍者,《易》之用也;故象數備,而《易》之體用該矣,焉有歧象數而言理,尚得謂之《易》乎?”(第六章)易言之,象數都是為義理服務,同時也是不能脫離義理而獨立存在的。在孔子與《周易》的關系問題上,該書相信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中“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的記載,提出“研究孔子學說,當以六經為準,尤當側重《易》與《春秋》”。并從孔子的哲學基礎、人生觀、論仁、論誠等方面列舉數十節目,論證孔子思想與《周易》內容的一致性(第八章)。用同樣的方法,該書又對老子與《周易》的關系進行了比較,得出“老子哲學與《易》不同處:《易》為唯物的、積極的、進步的、社會的、實證的哲學;而《老子》則為唯心的、消極的、保守的、個人的、內省的哲學”的結論,兩者不是同一體系(第九章)。該書尤為突出的是在國統區運用唯物辯證法原理解釋《周易》,感慨:“中國之《周易》與西土之唯物辯證法,事隔幾千年,地距幾萬里,而其說若合符節,洵屬大奇!”通過互證,書中揭示:辯證法三大法則即對立統一、否定之否定、質變與量變,皆與《周易》暗相符合(第十章)。這在風雨如磐的年代,無異于石破天驚,驚世駭俗!故謝無量先生題詞贊曰:“《易》道廣大,無所不包,善讀者乃能觀其通耳。此編綜孔、老之緒言,并合以當世新學之變,可謂得《易》之時義者。由是進而不已,《易》道不難大明于今日也!”
先生在復性書院,廣讀正、續《清經解》,對《春秋》三傳用力特深,撰成《春秋釋要》一篇,收入復性書院《吹萬集》中。此文繼承傳統治經先求義例的方法,立《春秋》“名義”“宗旨”“原始”“筆削”“大義”“微言”六目,對其義例、原理、主旨、書法以及孔子與《春秋》之關系等問題,進行了系統考述。其獨特之處,在于因讀《史記》“主魯親周”一語,而悟何休“黜周王魯”說之非;謂“三世”“內外”特以遠近詳略而異辭,不可并為一談。此外,在《春秋》釋名上,以為得名于上古以年為“春秋”之衡言,并非別有深意。馬一浮閱后欣然題詞:“曉邨以半年之力,盡讀‘三傳’,約其掌錄,以為是書”;“豈所謂‘箴膏肓、起廢疾’者耶!”對先生的創見十分欣賞。
三、由經入史:古代社會史研究
52歲以后,先生執教東北人民大學(即今吉林大學)歷史系,從中文改業史學,自覺“必須從頭學起”,“既要學習馬列理論,又要學習歷史知識”。于是發憤忘食,樂以忘憂,憑著堅忍不殆之毅力和原本具有的雄厚經學、文獻學功底,很快便進入角色,不到兩年時間就寫出《易論》(上、下)和《論宗法制度》兩篇學術長文。
張之洞嘗曰:“由經學入史學者,其史學可信。”驗之先生之學術實踐亦信然。近代社會“西學東漸”,全盤西化、歷史虛無等言論曾經甚囂塵上,一般激進人士視中國經學如土苴屎溺,除了毒素別無可取。先生卻以歷史唯物眼光視之,則景象迥然。自謂:“解決中國原始社會與奴隸社會分期問題,不可不研究經學;解決中國奴隸社會內部的階級問題,不可不研究經學;解決宗法問題,不可不研究經學;解決井田問題,不可不研究經學;解決中國哲學史中天的問題,不可不研究經學;解決中國古代的官制、禮制、兵制、學制等問題,不可不研究經學。”幾乎有關古代歷史發展、社會結構、學術思想、名物制度、家庭倫理等所有問題,無一不可從經學中找到材料和答案。先生正是憑著對經學認識的升華,很快實現了從舊式儒者向新型史家的轉變。
孟子有曰:“觀水有術,必觀其瀾。”金老治學措意于大者、要者,貴成體系。在古史分期、階級結構、宗法制度、井田制度、《周易》和孔子等一系列重要問題上,他都提出了自己的精辟見解。他精于“三禮”,善說制度,自謂:“經部書,我最喜讀《周易》、《春秋》和‘三禮’。”其于《易》,有《易通》《學易四種》《周易講座》《周易全解》《〈周易·系辭傳〉新編詳解》及論文數十篇;其于《春秋》,則有《釋要》及主要依據“三傳”材料撰成之《中國奴隸社會史》;于“三禮”,則主要有《論宗法制度》《論井田制度》《周禮》《〈周禮〉〈王制〉封國之制平議》等宏文。
“宗法制度”是儒家的重要禮制,也是先秦的重要制度,它關系到對先秦時期統治集團內部關系如何調整、財產如何分配、權利如何轉移等,甚至也影響到禮制、司法如何處理等問題。古今學人多有論及,然而許多學者對宗法制度的認識卻是不足的。如將君統與宗統混為一談,說天子是天下之大宗、諸侯是一國之大宗、大夫是自己采邑的大宗云云。金老《論宗法制度》力排眾議,運用馬克思主義“兩種再生產理論”,認為宗法制度產生于周代,是統治者因應統治秩序的需要,運用政治手段對血緣關系進行的改造、限制和利用,目的是隔斷血緣關系對天子、諸侯之君權的干擾,同時又要利用宗族等血緣關系對君權起到捍衛作用。這是西周設立宗法制度的實質。所以,天子、諸侯代表的君統是政權體系,強調的是政治關系;卿大夫代表的宗統是家族體系,強調的是血緣關系。兩者雖有共同性,但區別是主要的。在君統體系中,主要講君臣關系、尊卑關系;在宗統體系中,主要講兄弟關系、血緣關系。這個原則叫“門內之治恩掩義,門外之治義斷恩”(《禮記·喪服四制》)。這“恩”“義”兩個字就是對君統、宗統兩個不同體系的本質概括。天子、諸侯作為天下共主或一國之君,首先要強調的是自己的政治地位和政治權威,所謂“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詩經·小雅·北山》),正是對這一權威的真實寫照,所以君統與宗統不可能是統一的。君統第一,宗統第二,宗統服從君統,這是極為自然的。雖然周代的天子、諸侯大都是由大家族的族長轉化來的,但是他們一旦成為天子、成為國君,就成為天下之人的王、一國之人的君。天下非一姓之天下,國家非一姓之國家,在“民不祀非族”的時代,王和國君怎能再是他們的大宗子?這一根本問題得到了解決,至于宗法制與分封制、嫡長子繼承制的關系,宗法實施的范圍和起止時代,為何大宗百世不遷、小宗五世則遷等問題,也一并得以解決。
“井田制”既是儒家稱道的理想,也是中國古代史研究的重大課題。對井田制缺乏了解,就不能正確認識中國奴隸社會,也不能真正了解中國上古史。先生通過對馬列經典文獻與中國古代典籍的綜合考察,認為“西方的農業公社或馬爾克,同中國古文獻上記載的井田制是一樣的”,說明在人類社會早期用條塊分割法進行土地分配和管理,在世界許多民族中都曾經實行過,并廣搜《周禮》《孟子》《爾雅·釋地》《詩經·魯頌》《毛傳》《小雅·出車》《鄘風·干旄》《國語·周語》等文獻中的記載,撰《井田制的發生和發展》《論井田制度》
等系列論文,對井田制度的發生、發展、形制、管理和消亡過程進行了全面探討,指出井田制是客觀存在的,是中國古代農村公社的土地制度。先生是最早以馬克思、恩格斯古代公社的理論來研究井田制的學者之一,推動了井田制的深入研究。
關于古代社會的結構(或稱階級和階級斗爭)問題,也是研究古代歷史不可回避的問題。有段時期,史學界曾經普遍認為:奴隸社會的階級斗爭是奴隸和奴隸主的斗爭,奴隸反抗奴隸主的階級斗爭推翻了奴隸制度,等等。金老通過研究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有關論述,結合中國古代的歷史實際,撰文指出:這種說法不符合事實。馬克思在研究古羅馬史時指出:“古代的羅馬,階級斗爭只是在享有特權的少數人內部進行,只是在自由富人與自由窮人之間進行,而從事生產的廣大民眾,即奴隸,則不過為這些斗士充當消極的舞臺臺柱。”
在“我們的時代,資產階級時代,卻有一個特點:它使階級對立簡單化了。整個社會日益分裂為兩大敵對的陣營,分裂為兩大相互直接對立的階級: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共產黨宣言》)。在奴隸制時代,階級不是簡單化為兩大直接對立的階級,階級的對立是以等級的形式表現出來的,而不是直接以奴隸與奴隸主之間的矛盾出現。
先生在中國古史分期問題上更是獨樹一幟,鮮明地提出了“秦統一封建”說,并成為這一學說的代表。中國古代史分期曾經是史學界討論最為熱烈的問題,被稱為中國史研究的“五朵金花”之一。先生于1962年在中華書局出版的《中國奴隸社會的幾個問題》一書中,基本概述了自己有關古史分期的看法;1978年在長春再次舉辦中國古代史分期問題學術討論會,先生撰《中國古代史分期商榷》上、下兩編,系統闡釋分期問題:
其上編主要討論:一、馬克思主義所說的奴隸制是一種形態,還是兩種形態?二、夏代尚有待于地下發掘物證明,這個觀點是可以商量的;三、人犧人殉能證明殷代是典型的奴隸社會嗎?四、關于井田制問題;五、“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講的不是土地所有制問題;六、“初稅畝”三個字,沒有“極其重大的社會變革的歷史意義”;七、《左傳》上的“三分公室”“四分公室”講的是兵制,同“初稅畝”毫不相干;八、魯三家、齊田氏是完成社會變革的新興的地主階級嗎?分別從概念上(奴隸制形態)、“戰國說”的理論依據和史料依據等方面,展開了系統商榷。
在文章下編,金老指出中國奴隸社會與封建社會的區別在于:“中國奴隸社會的經濟基礎主要是井田制,即土地公有;而中國封建社會的經濟基礎則為土地私有制。中國奴隸社會的政治制度是分封制;而中國封建社會的政治制度則為郡縣制。中國奴隸社會的意識形態主要是禮治;而中國封建社會的意識形態則主要是法治。所以,中國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的轉變,從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來說,實際上,就是從井田制、分封制和禮治向土地私有制、郡縣制和法治的轉變。”特征既已明確,用來考量中國上古史的歷史實際,就自然會得出正確的結論。這就是史學界所稱“金派”之“秦統一封建”說。
四、學究天人:孔學與哲學研究
20世紀80年代初,是金先生的學術豐產時期。先是齊魯書社出版了先生的論文集——《古史論集》(1981年),繼之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先生的學術專著《中國奴隸社會史》(1983年)。前者收文22篇,系金先生數十年研究上古史論文之精粹;后者近40萬言,系先生研究先秦史的系統學術性著作,兩書是先生治史成就的最高代表。其時金先生已經年登八秩,于是把主要精力轉到對《周易》和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學派研究上來。
1979年《哲學研究》第6期、第11期接連刊載了金先生《西周在哲學上的兩大貢獻——〈周易〉陰陽說和〈洪范〉五行說》《關于孔子研究的方法論問題》兩篇論文,以后又發表《戰國四家五子思想論略——儒家孟子、荀子,墨家墨子,道家莊子,法家韓非子》(1980年)、《孔子思想述略》(1981年)、《中國古代思想的淵源》(1981年)、《中國奴隸社會誕生和上升時期的思想——夏商和西周的思想》(1982年)、《〈孫子〉十三篇略說》(1982年)、《研究中國古史必須承繼孔子這一份珍貴的遺產》(1985年)、《說〈易〉》(1985年)、《孔子與六經》(1986年)、《我對孔子的基本看法》(1986年)、《孔子對〈周易〉的偉大貢獻》(1987年)、《關于〈周易〉的作者問題》(1988年)、《關于〈周易〉研究的若干問題》(1989年)、《孔子所講的仁義有沒有超時代意義?》(1989年)、《論孔子思想的兩個核心》(1990年)、《孔子的天道觀與人性論》(1990年)、《孔子與現代化》(1990年)、《孔子的這一份珍貴的遺產——六經》(1991年)等一大批研究先秦思想學術的論文。
1985—1986年,先生以80多歲高齡主辦了全國最早也是當時唯一的“《周易》研討班”,擔負起培養高校中青年《易》學愛好者、中國傳統文化教育者和研究者的重任。一年下來,其講稿《周易講座》經助手呂紹綱整理,由吉林大學出版社出版(1987年)。同年,匯集先生多年研《易》心得的又一本專著《學易四種》,由吉林文史出版社出版。先生與助手呂紹綱完成40余萬字的《周易全解》,由吉林大學出版社出版(1989年);集中體現先生孔學思想、由助手呂紹綱與學生呂文郁協助完成的《孔子新傳》,由湖南出版社出版(1991年)。1991年,總結先生80年代研究上古學術思想的論文集《金景芳古史論集》,亦由吉林大學出版社出版。1996年,先生又以94歲高齡指導呂紹綱完成《〈尚書·虞夏書〉新解》,由遼寧古籍出版社出版。1998年,先生親自編撰《知止老人論學》,由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同年,先生親自口授,由學生張全民整理完成《〈周易·系辭傳〉新編詳解》,由遼海出版社出版。
綜觀先生晚年的主要研究成果,主要在《周易》與“孔學”兩大主題。《周易》是中國古代的重要經典,自漢以來被奉為儒家六經之首、大道之源,對中國思想學術史影響極大。先生弱齡嗜《易》,刻苦鉆研,至老彌篤。先生視《周易》為哲學著作,運用馬列主義觀點,結合經學、史學的方法研究《周易》,多窺古人未至之境,在眾多的易學成果中卓爾不群,自成一家。張岱年先生說:“景芳先生對于易學造詣尤深,早年著《易通》,晚年又著《學易四種》《周易講座》等著作,闡明易學的義理,擯斥關于象數的迷信,同時堅信孔子作《易傳》的記載。”頗能反映金老的易學特點。唐嘉弘先生亦謂金老易學:“方法科學,論證嚴密,破治《易》二蔽,成一家之言。”
在孔子研究上,先生除與弟子合作的《孔子新傳》一書外,還發表了專題論文20余篇。從研究孔子的方法、所依據的史料,到思想內容、歷史貢獻及孔子思想的現代意義、孔學在歷代的流傳等方面,都進行了系統探究,形成了先生別具特色的孔學研究體系。先生常說:“中國之有孔子,毋寧說是中華民族的光榮。”又說:孔子是中華民族長期以來精神文明的最突出的代表。“在孔子的這份遺產里,蘊藏著很多珍貴的文化財富,有待于我們繼承。”
先生認為孔子留給后人的珍貴遺產大要有二:一是文獻,即六經;二是思想,即仁義、時中。先生堅信自《史記》以來傳統所說孔子刪定六經的說法,認為:“六經是孔子竭畢生之力學習先代歷史文化,經選擇整理并加進自己的見解而著成的。”因此,他對六經與孔子無關的說法持批判態度。先生認為:“孔子編著六經的方法是不一樣的。他對《詩》《書》是論次,對《禮》《樂》是修起,對《春秋》是作,對《易》則是詮釋。”所以,研究孔子的思想必須研究六經,而不能僅僅局限于《論語》。先生在《孔子新傳·序》中說:“真正的孔子之學,主要是‘六經’和《論語》。七十后學的記述及《孟子》《荀子》二書的一部分,也應包括在內。在上述著作中,最能反映孔子思想的,首推《易傳》,其次是《春秋》,再次則是《論語》。”在六經中,《周易》與《春秋》對研究孔子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先生認為《易傳》中有孔子對《易》“天之道”與“民之故”的系統闡述,《春秋》是孔子“撥亂反正”的“正名”之作,是孔子政治思想的集中表現。
先生認為孔子學說有兩個核心:“一個是‘時’,另一個是‘仁義’。第一個核心是基本的,第二個核心是從屬的。第一個核心偏重在自然方面,第二個核心偏重在社會方面。孔子又特別重視‘中’,實際上‘中’是從‘時’派生出來的。孔子還特別重視‘禮’,實際上‘禮’是從‘仁義’派生出來的。”金老還特別重視古為今用,研究和探討孔子思想的精華與糟粕,指出其時代局限性和有超時代的永恒性:“孔子所講的仁義,不僅有時代性,也有超時代性。”“孔子所講的仁,實際上是反映當時存在的血族關系;孔子所講的義,實際上是反映當時存在的階級關系。仁的‘親親為大’,義的‘尊賢為大’,就是它們在實質上反映當時存在的這種關系的確鑿證據。”
針對歷代封建統治者都抬出孔子的招牌愚弄民眾,金老研究孔子十分強調區別“孔學”與“儒學”,明確反對“今人稱孔學為儒學,往往把孔學與儒學并為一談”的做法,說:“據我看來,漢儒、宋儒雖然打的都是孔子的旗號,實際上他們所傳承的多半是孔子學說中的糟粕。至于精華部分,他們并沒有傳承,反而肆意加以歪曲和篡改。因此,今日應把真正孔子之學正名為孔學,以與漢儒之學、宋儒之學相區別。”(《孔子新傳·序》)
此外,金老晚年對《尚書》的研究也成就斐然,頗多獨得之見。他與助手呂紹綱合作撰寫的《〈尚書·虞夏書〉新解》一書,就是其新見解的代表之作。因篇幅所限,這里就不一一敘述了。
先生晚年致力于形而上學的研究,他除了對易學、孔學的特殊愛好以外,主要原因還在于關注現實、關注人生的強烈憂患意識。縱觀中國近代史,熱血青年、愛國志士為了尋求救國救民的真理,許多人漂洋渡海,從事“西學”研究。而西學者又分化出兩大派別,一派是主張“全盤西化”,認為中國不徹底西化沒有出路;一派是“洋為中用”(或稱“中體西用”),主張將西方有用的東西借鑒來以為中用。對此,一批學人又反其道而行之,自西學而回歸中學,特別是儒學或佛學,對現代新學(或西學)展開批判,從而促進了現代新儒學的產生。先生的業師馬一浮、熊十力及梁漱溟等老一代新儒家經歷先西后中、堅守宋明理學的歷程,就是明證。先生沒有重走業師的治學道路,更沒有全盤否定中國傳統文化,而是對近代思潮產生的原因和背景進行了深刻反思,運用馬克思主義批判繼承的理論,走自己的學術道路。
他曾不止一次指出:“談孔子與現代化,首先要解決一個問題。這就是‘五四’及其以后長時期批孔,而今天卻大張旗鼓地紀念孔子誕辰二千五百四十周年。到底誰對誰不對?是批對,還是紀念對呢?我說都對。原因是時代不同了。前此是革命時代、戰爭年代,而今天是和平年代、建設年代。好似冬衣裘,夏衣葛,沒有什么奇怪的。”“中國有句老話,叫做‘治世尚文,亂世尚武’,我看是對的。今日中國正是革命已取得勝利,進入和平建設時期,作為中國傳統文化代表的孔子,自然應予以重視了。”“看來我們今日就行動起來,努力做繼承孔子這一份珍貴的遺產的工作是不會有過錯的。”
從方法上講,早年金老研究經學雖然自勵以“貴平實,貴客觀”,其《易通》力求探討真理;作《春秋釋要》,又力黜何休公羊學“非常異義可怪之論”,都還是在經學內部來抑揚。金老晚年治形上之學則加入了更多的歷史方法。用治史的方法來治經,講究實證地、歷史地、一分為二地看待問題。金老20世紀50年代撰寫《易論》即有成功的嘗試,其上篇專從時代背景方面考察《周易》的產生和形成,指出:“《周易》是歷史的產物,是人類認識在具體歷史條件下長期發展的結果。”“《周易》哲學思想的形成,無疑是依賴于社會實踐,它是那個時代的生產水平與認識水平的反映。”晚年他更加強調《周易》與時代的關系,正如唐嘉弘先生所云:“金老在研究《周易》時,總是把《周易》放在先秦夏、殷、周三代歷史范疇,從一定的時間和空間及其演變過程去分析《周易》。”并對金老關于殷易《歸藏》與《周易》反映了不同的親親、尊尊歷史和傳弟、傳子不同繼承制的探討大加欣賞。張豈之總結金老的思想史研究方法也說:“思想史研究和中國社會史研究的結合,是金老學術研究中的另一個注意焦點。”“應當指出,金老在中國社會史研究中,是做出了很大成績的。他的《中國奴隸社會的階級結構》《中國古代史分期商榷》《論井田制度》《馬克思主義關于奴隸制社會的科學概念與中國古代史分期》等論文,實際上構成了金老關于中國古代社會史理論體系的基礎。而金老關于中國古代思想史和經學史的若干觀點都與他的社會史觀點密切聯系著,形成了一個整體。金老的研究成果充分顯示他是一位有系統的社會史理論的古史專家、古文獻學家和思想史家。”這些都是知人之談。
“儒門道脈傳千古,天地長留草木春。”(李錦全詩)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立言,先生著作等身,學開一派;年高德劭,道德文章,足為一代師范。立德、立言、立功,兼而有之。先生立己立人、達己達人,培育大批后學,頗具大儒風范。先生之德、言、功三者,皆足以稱不朽于后世!
五、主要論著
(一)代表性著作
1.《易通》,上海:商務印書館1945年版。
2.《中國奴隸社會的幾個問題》,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
3.《古史論集》,濟南:齊魯書社1981年版。
4.《論井田制度》,濟南:齊魯書社1982年版。
5.《中國奴隸社會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6.《學易四種》,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7年版。
7.《周易講座》(金景芳講述,呂紹綱整理),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
8.《周易全解》(與呂紹綱合著),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
9.《孔子新傳》(與呂紹綱、呂文郁合著),長沙:湖南出版社1991年版。
10.《金景芳古史論集》,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
11.《金景芳自傳》,成都:巴蜀書社1993年版。
12.《〈尚書·虞夏書〉新解》(與呂紹綱合著),沈陽:遼寧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13.《〈周易·系辭傳〉新編詳解》,沈陽:遼海出版社1998年版。
(二)代表性論文
1.《春秋釋要》,復性書院《吹萬集》1941年版。
2.《易論(上)》,載《東北人民大學人文科學學報》1955年第2期。
3.《易論(下)》,載《東北人民大學人文科學學報》1956年第1期。
4.《論宗法制度》,載《東北人民大學學報》1956年第2期。
5.《中國奴隸社會的階級結構》,載《歷史研究》1959年第10期。
6.《井田制的發生和發展》,載《歷史研究》1965年第4期。
7.《論儒法》,載《歷史研究》1977年第5期。
8.《中國古代史分期商榷(上)》,載《歷史研究》1979年第2期。
9.《中國古代史分期商榷(下)》,載《歷史研究》1979年第3期。
10.《西周在哲學上的兩大貢獻——〈周易〉陰陽說和〈洪范〉五行說》,載《哲學研究》1979年第6期。
11.《論中國奴隸社會的階級和階級斗爭》,載《中國社會科學》1980年第3期。
(撰寫者:舒大剛,國際儒學聯合會副會長、四川大學國際儒學研究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