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沒有多余的言語。片刻之后,他單手扣著門框,極其緩慢地、一步一蹭地挪回自己床邊,沒有回頭再看門外的角落一眼。門,在他身后輕輕掩上。那聲音如此輕微,卻重重地落在王霖心上。
走廊徹底靜了,只剩下頂燈寂然無聲的亮著,如同永夜。
王霖蜷縮的身體緩緩放松。淚還在流,小腹依舊在痙攣般抽痛,如同被無數看不見的針日夜不停地扎刺著。然而一種奇異的灼熱感從心臟深處破開堅冰,向四肢蔓延開去。這痛不是消失,而是被另外一種更為沉重、由濃墨書寫出的力量扛了起來。
她的目光死死膠著在那扇緊閉的門上。幾分鐘后,她扶著冰冷墻壁的墻面,用盡全部力氣,搖搖晃晃地撐起身子。雙腿發軟,每一步都虛浮得如同走在云端,腹底的墜脹感尖銳提醒著她創傷的存在。她艱難地挪到對面病房門口。墻上的紙還牢牢粘在那里。那兩個濃墨重彩、力量幾乎要掙破紙張的黑字:“堅”、“忍”,在頭頂慘白燈光的照射下,每個溢墨模糊的邊緣都像一聲無聲的吶喊。墨跡未干透,在白色的墻壁上暈開一小片更深的灰,如無聲滲透的淚水。
王霖抬起冰涼的手指,指尖極其輕微地觸碰那新鮮的墨痕。墨水尚未完全干透,一點濃黑沾上指尖。這黑色仿佛有溫度,從指尖的皮膚瞬間鉆進血脈,灼燙地直抵心臟深處那片冰冷的廢墟。
她站了良久。腹部的抽痛似乎也在此刻悄然融入這墨字鑄就的堤壩之內。終于,她轉過身,扶著墻壁,一步一步極慢、但異常沉穩地走回自己的病房。病房門在身后輕輕關上。她沒有再哭。
第二天接近中午,藥水掛完大半。窗外光線明亮,竟難得投下幾縷稀薄的陽光。門被輕輕叩響。
王霖應了一聲。門外推門而入的是陳義自己。他倚靠著金屬助行架,站在門邊,動作顯得滯重卻堅定。那條打著刺眼白色石膏的傷腿懸離地面幾公分。他手上端著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色塑料快餐盤,里面是一小碗冒著熱氣的白粥,旁邊放著一個干凈的粗瓷湯勺。
陳義的目光迎上王霖看過來的視線,眼神里不見了前夜的激烈,也沒有故作輕松的掩飾,只有一種平靜如水的清湛,仿佛昨晚在墻上奮力書寫下“堅忍”二字的是另一個靈魂。
走廊里的腳步聲和護士推車經過的嘈雜都被擋在門外,只留下門內片刻難言的安靜。
“張姨熬的。”陳義開口,聲音溫和,很平靜地打破了那層無形的隔膜。“她說這個點你一定餓,又怕你胃虛不受。”他將手里的托盤遞向靠近床邊的方凳,動作因為保持平衡而顯得有些吃力。
王霖看著他,幾秒后,微微點了點頭,聲音很輕卻很清晰:“謝謝。”
陳義沒再說話。把粥放下后,他撐著助行架,轉過身,準備同樣艱難地挪回去。他的每一步都很慢,重心必須小心翼翼在單腿與助行架間轉換,身體繃緊,動作間仍能隱約透出忍耐的意味。
“陳義!”王霖的聲音忽然從身后傳來,不高,卻在安靜的病房里顯得格外清晰。
陳義停在門邊,扶著助行器,側過身。
王霖靠在床頭,目光落在他懸著的、覆蓋著白色石膏的腿上,然后抬起,對上他回過頭的眼睛。短暫的停頓后,她一字一句地問,目光里含著某種坦然的認真:
“你那腿,什么時候能拆石膏?能……練滑雪么?”
陳義微微一怔,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漣漪,像靜湖投入石子。那里面有痛楚,有不甘,還有一種被看透傷口后反而涌起的坦然。他靠在門框邊,那條石膏腿懸在架子上。
“三個月后拆釘子,半年復健才能考慮負重。”他聲音依然穩定,沒有任何自我憐憫的情緒,更像是在陳述一項既成的事實。
他停頓了一瞬,像在掂量某種重量。目光越過病床,投向窗外遠處灰色天空下影綽的樓頂。“高級道的坡度和沖擊力,靠一條短了力道的腿承不住,風險太大。”沒有華麗的詞藻,沒有虛妄的幻想。平靜下的巨大無奈反而形成一種震撼力量,將那個冰冷而殘酷的答案坦蕩蕩地鋪陳在午后的陽光里。
王霖久久地望著他。陳義看著窗外,沉默著,仿佛也在感受陽光刺目短暫的溫暖。末了,他朝她平靜地點點頭:“先養好眼前……都急不得。”像是回答,也像是對她之前那句“堅忍”最溫和的解讀。說完,他不再停留,撐起助行架,緩慢而穩當地挪出門去。
門合上了。病房里重新安靜下來,小桌上的白粥冒著裊裊微熱的氣息,在清冷的空氣里劃出柔和的軌跡。王霖的目光落在那碗粥上,又移向窗口投下的一方窄窄的光影。光影的邊緣正好落在床頭柜上一個不起眼的物件上——那是一個深棕色、原本放著醫院棉簽的硬紙盒。盒子已被剪開了正面。
王霖的手指緩緩動了動。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拿起那個空盒,又摸索到床頭柜抽屜深處——里面靜靜躺著兩樣東西:一張寫有“動則生陽”的紙條,還有昨夜被護士揭下、此刻早已干硬的兩個大黑字:“堅忍”。她把它們平整地放進了那個棕色硬紙盒里。
午后的光柱里,細微的塵埃在安靜地翻舞。做完這一切,王霖的手伸向那碗溫熱的白粥。她拿起瓷勺,一勺、一勺,將細軟的粥送入口中。動作開始有些遲滯,但漸漸地變得連貫起來。身體深處的空茫和冰冷并未完全消失,但一種堅實的東西,如同墨痕浸透宣紙般,在心頭緩慢地洇染開來。
夕陽沉落時分,大片胭脂色的流霞染紅天際。
隔壁病房沒有拉簾。陳義坐在床上,面對小桌板。他重新握住了毛筆,但這一次沒有寫字。他只是蘸飽了濃墨,懸腕,停在一張純凈如雪的宣紙上方。久久懸停,如同一尊無聲的雕像。落日輝煌的暖金光芒斜斜地投射進來,浸透他清瘦的肩背輪廓,也流淌在雪白的紙頁上。筆尖懸停許久,有一滴飽含光色的墨珠終于支撐不住重量,掙脫了筆毫,無聲地落了下去——
墨珠滴落在潔白的紙中央,慢慢洇開,恰如一顆微小卻深沉無比的心臟,在余暉的暖意里微微搏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