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盤子被丟到簡澤面前，里面是吃剩下一半的面包片和煎魚塊，還清晰可見薇拉的牙印。

“嘬，出來食飯。”薇拉握住了那根頑強的呆毛，毫不客氣，以類似拔蘿卜的方式往外硬拽。

簡澤露出來半個腦袋，哭喪著臉，就像剛剛出土的曼德拉草，還是放在太陽底下曬過頭有點發蔫脫水的那種。

被這樣用類似賞狗食的方式對待，看不出她有半點憤懣，藏在影子里的下半身蜿蜒如蛇形，她捧著盤子游到屋子外面，坐在臺階上獨自大嚼特嚼。

過于蓬松的長發讓她的背影就像什么窸窸窣窣的小動物，分明有桌子卻不讓用，只能跑到那種地方吃東西，完全是校園里被欺凌對象才有的待遇。

總覺得這一刻外面好像刮起了蕭瑟的冷風，枯黃的葉片飄落在她的餐盤里，一邊哭一邊吞吞嚼嚼的姑娘，大概連自己的眼淚都會吞下去吧？

就算知道簡澤是個魔女，黛朵也不禁覺得薇拉實在太過分了，這樣對待自己的朋友。

夏諾雅也渾身不自在，尤其簡澤還不斷發出拱鼻子吸氣的聲音，大概是在努力把眼淚和鼻涕憋回去，搞得好像她們仨都在欺負她一樣。身為一個校園暴力的受害者，夏諾雅同情心泛濫。

但她沒辦法說出口，這個古堡的主人是薇拉，聽話有糖不聽話只有鞭子是這里的鐵則，小文秘沒有邀請簡澤的資格。

“不要覺得我很過分，我得告訴你們這就是對待簡澤的方式，別對她好，把她當路邊的野狗，臟兮兮的乞丐，下賤的劣等人，她不會因此對你有怨言的。”

薇拉不得不解釋一下，她伸出一根手指，神色凝重，就像講臺上那些敲黑板的老師。

“作為妒忌魔女，簡澤和我一樣，會不自覺地對身邊造成影響，她帶來的是嫉妒是噩運。如果你對她太好，她就會發自內心地覺得啊她真是個好人，我好感動，我好喜歡她，為什么我就是這么糟糕惡心的人，真想和她一樣陽光。”

“一旦她有這種想法，她就會說出來對你感謝的話，那你就完了。就算同為魔女她不能影響我本身，也一樣給我身邊的東西帶來了很多麻煩。”

薇拉指了指屋子里的樹干。

“這個古堡本來是沒有那棵樹的，就是簡澤導致那棵樹長過頭嵌入古堡里，變成了今天的樣子，墻上有了那么多裂縫，不是補救及時早就會塌掉，我甚至都不敢把它收回去。而這對她只是很輕很輕的影響，知道去年教皇殖民地咯拉島的大地震么？”

“老師的意思是……”夏諾雅臉色發白了。

咯拉島是海外的教皇國殖民地之一，盛產豐富的特殊香料和南方水果，很受歡迎。

但去年一場驚人的大地震襲擊，導致咯拉島全境90%以上的建筑傾塌，種植園多半搶救無效，以至于今年的香料價格都比去年高了不少。

“沒錯，那個時候簡澤正在咯拉島旅行。別人看她樣子很可憐，有個女孩就送了她點東西，把她帶到了自己家，打算給她份工作，悲劇就這么發生了。”

下半身的刺激讓黛朵坐立不安，但聽到這么勁爆的話題她也多少有些好奇。

魔女總是很神秘，教廷的竭力宣傳反而助長人們的好奇心，多數人都沒有見過真正的魔女，不清楚她們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市面上都有和魔女戀愛的題材小說，還頗為暢銷。

“那她就不會拒絕么……簡澤也不想傷害那些對她好的人才對吧？”黛朵問。

“不會。”薇拉的回答沒有任何感情，“就像我每天都會把你拉進臥室里去是一個道理，簡澤沒有辦法對別人的好意表示拒絕，她一定會接受，然后由此爆發妒忌心帶來災難。”

“我們魔女就是這樣的人，絕大多數時間簡澤都和任何人保持距離。哪怕她來我們這里，也別讓她在屋子里待的太久，更別太靠近她跟她搞得關系很好。要是有一天她對你說出謝謝，你真是個好人之類的話，那你就真的離死不遠了。”

夏諾雅和黛朵對視一眼，心里的善意蕩然無存。

如果說每天都要澀澀的未來還勉強屬于正常人范疇，只是欲望有點太過旺盛，那簡澤就是一個行走的因果律武器，更加符合教廷對魔女恐怖之處的渲染。

她要是想殺一個人，不就可以只用一句話就搞定了？哪還用得著什么武器去暗殺，扮成嬌嫩的賣花女，在貴人面前跌倒被紳士扶起，一句謝謝就是秒殺。

自己的朋友背負這樣的詛咒，薇拉也很苦惱，但她確實沒什么解決的辦法，就算做朋友，每次見面都還是有些距離感，要故意做出貶低嘲弄乃至傷害簡澤的舉動。

固然沒什么災難可以降臨到薇拉頭上，但要是旁邊那條河發個大水什么的也夠叫人頭疼的了。

自然災害并不是妒忌獨有的反饋，莫名其妙有條蜈蚣跑到自己的鞋子里，吃飯吃出長長的蟑螂須，一口蘋果咬下去發現斷了半截的蟲子，走路一腳踢到石頭指甲蓋都翻開……

總之薇拉都親眼見過這些倒霉蛋的表情，經驗相當慘痛，這樣看似很惡心但又不是那么嚴重的小事，不斷發生也足夠摧毀一個正常人的心理防線。

基于這種因果律一樣的被動災難光環，薇拉甚至考慮過簡澤能不能靠自己摧毀教廷。

遺憾的是這種影響建立在好感這個概念上，教廷不會對魔女好，魔女也無法喜歡教廷，這招行不通。

“總之跟簡澤相處，時刻記得收起自己的好心，哪怕你跟她聊天聊的很開心，也要猝不及防忽然扇她一耳光，這樣才能避免噩運纏身。不然真的會死，誰都救不了你。”

反復交代完重要事項，薇拉這才起身走向門口，抓住簡澤那亂蓬蓬的頭發就往浴室里拖，動作相當粗暴，簡澤直接就被門檻絆倒了，全程拖行。

就算知道這是好友防止噩運的方法，身體上的疼痛還是沒法避免的，簡澤忍不住叫疼，一樣東西就立刻塞進了她的嘴里——薇拉把自己的襪子脫了，手邊沒有合適的工具，也只有這樣才能讓這家伙安分點。

反正她又不會在意，或者說本來就很喜歡被粗暴的對待，這點從被堵上嘴巴以后，簡澤那開始急促起來的呼吸和泛紅的臉頰可以證明。

沒錯，就是這樣的感覺，對待一坨垃圾的嫌棄目光，粗暴無情的處理方式，不要憐惜我，不要在意我，大膽地橄欖我，薇拉她真是太酷了！簡澤又怎么能不喜歡這樣的好友呢？總是能完美戳中自己的好球區。

她們兩個這配合，簡直都能叫做臭味相投的天作之合了。

黛朵目送著這兩個人離開，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結束這頓飯，不出意外的話椅子上肯定都是水跡，腿已經抖的像是得了癲癇。這感覺太糟糕了，強烈的愉悅感在后背上游走，簡直叫人害怕。

爽死了這三個字不再是某種夸張的驚嘆，原來世界上還真有這樣的事情。

“對了，晚上我要檢查。”本來已經走過去的薇拉又回頭過來，微笑著叮囑了一句。

黛朵的臉龐瞬間僵硬得如同死去。

衣物隨意地散落在浴池旁邊，流水潺潺霧氣氤氳，魔女與魔女久違的坦誠相對。

薇拉抄起浸透的毛巾給簡澤搓背，用力級別大概約等于給野豬除鬃毛，每一下都能讓簡澤忍不住往前傾，但這種感覺確實會讓她爽到，輕輕開口吐出令人迷惑的呢喃。

過于蓬松的長發入水之后就不再那么曲卷，薇拉用手幫簡澤捋直。簡澤并非天生的自然卷，她只是不太擅長照顧自己，旅途又沒有那么多空閑和機會去打理，時間一長自然就開始炸毛了。

“薇拉你是不是已經死過一次了？”簡澤仰頭看著天花板。

“嗯。”薇拉點點頭。

這是個很簡單的推論，因為以前的薇拉是完全獨居的，只有簡澤一個朋友會偶爾到訪，所以古堡里才會有多余的東西，那都是給簡澤準備的。

而現在古堡里忽然多了兩個不認識的人，這不是薇拉以前的作風，唯一的解釋就是薇拉死過一次，她的意識和殺死她的人融合，人格上有了新的變化。

這對魔女來說是很正常的事，她們本身不會死，而殺死自己的人又會因她們而死，這種方式類似于所謂的進化，新的意識和知識會對過去的弱點進行補足，思考還有做事的方式逐漸趨于完美。

按照這種特性，不斷死亡，不斷融合，魔女就可以成為究極生命。

但薇拉和簡澤都沒有這么做，不會死不代表不會痛，能致死的方法往往都伴隨著強烈的不適感。

而且死亡是種很可怕的感覺，親身經歷自己生命的流逝，在漫長的黑暗中度過，醒來的時候又是另一個時間點。

和睡夢不一樣，那是會給人留下某種后遺癥的新生，睜開眼睛的時候往往會嘔吐暈眩，薇拉已經體會過那種感覺了。

對她們來說，只是希望能有自己的生活，安穩的活著，不為背負的罪孽所困擾就足夠了，想要追求的東西并沒有那么多。

“感覺是不是不太好？”簡澤繼續問，在漫長的旅途中她死過六次，孤獨的旅行就是這樣，總會出點意外，好比在睡夢中被餓急了的野獸一口咬死這種經歷絕不想有第二次。

“如果你是說過程，那確實很倒霉，教廷的熾天鐵騎不知道為什么就找到我了。如果你是說結果，那我得說這樣的結果蠻不錯，腦子里多了一人份，我思考就不像以前那么單純，還有了很多有價值的經驗。”

“教廷找到你了？”簡澤吃了一驚。

“嗯，不過沒關系，這里暫時還是安全的，教廷派來的兩個騎士王被我打敗了，其中一個就是坐在餐桌邊的白頭發，她成為了我的俘虜兼人質，另一個是我雇的文秘。在和胤國的戰爭結束之前，奔狼嶺不會有教廷的人再來。”

每擦幾次背薇拉就會一巴掌狠狠拍在簡澤屁股上，打得她嚶嚀一聲，這是必要的手段，一點小疼痛就可以消滅逐漸萌生的好感。

這種感覺就像簡澤身上有個災難進度條，滿了就會爆炸，一巴掌過去就會清零重新計數，如果希望古堡不遭殃，薇拉就必須這么干。

“你去過那么多國家，有沒有去過東方？”薇拉問。

“不要把東方當成一個國家好不好？那里也有很多國家很多地方的，最強的大胤也不過是聯邦制的國家，很多行省都保留了原本的國名，周圍還有許許多多沒有加入大胤的小國。”

“好吧，那我換個說法，有沒有去過洛陽？”

“還沒有，不過我將來總會去的，聽說洛陽作為大胤的國都比翡冷翠要繁華幾十倍，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應該會很有意思，也許東方人有辦法解除魔女的詛咒，他們不是也有自己的魔女么？叫……叫什么來著？”

“星見。”

“對對對，星見！”簡澤拍打著大腿濺起水花，“你對洛陽很感興趣？但那距離你太遠了，幾千公里呢。”

“不要試圖誘拐我一個宅女出去亂跑，我知道你很想有個伴，但我是走不了多遠就得喘氣兒的人。”

搓完背薇拉就拍了拍簡澤的腦袋，示意她轉過身來，簡澤高舉著雙手仿佛法蘭克的軍禮，薇拉繼續給她擦拭。

雖然是在長期旅行，穿著那樣包裹全身的衣服，簡澤并不像風餐露宿的行者一樣糟糕，皮膚細膩光澤瑩潤，就連總是裸露的腳丫也沒受過什么傷。

這是因為她總是踩著自己的影子在走路，那具有實體，就像踏水而行，她當然不需要穿鞋也不怕硌腳，甚至能徒步在大海上行走而不會沉溺。

“我只是對自己的同類感興趣而已。最近我剛剛見到了楚舜華，她乘著龍雀抵達馬斯頓，散發和教廷約戰的傳單。就是那個時候我們互相看到了彼此，她的真身是個女扮男裝的魔女。”薇拉說。

“這怎么可能！”

和大多數人聽到這消息的反應一樣，簡澤長大的嘴里能塞進去一個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