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峻感覺，自焦氏被自己救回后，杜嬋就變得越來越不正常了。

她竟然將焦氏暫且安置在了張嬰房中，自己卻一直陪侍在秦峻身前。

這兩日來除了偶爾與阿母對話，杜嬋便是無時無刻不在秦峻身旁，細致入微地照顧著他，那頗有些執拗的眼神讓秦峻看得有些膽寒。

她甚至哀求著張嬰將這幾日照料秦峻的任務都交給自己，似乎突然覺醒了些丫鬟屬性，但她成熟冷艷的面容卻又與自己的行為甚為反差。

每日里看著這冷面美人在自己面前什么也不說，單純只是晃悠，秦峻頗有些摸不著頭腦。

每當他想要出言問詢時，便會看見一種奇景。

只要他吐出一言半語，正在忙活著什么的杜嬋便會想被拔掉電源的機器人一般停下手中的活計。

秦峻也能欣賞到這婦人自鎖骨一直紅到耳根的奇景。

為了不使這個突然變得有些傻傻的姑娘頭上冒出更多蒸汽，秦峻也只好將自己的話吞回肚里。

其實，他是想問杜嬋，為何不讓自己離開她的臥室，回到自己的榻上休息。

秦峻自覺經過張嬰的精心調養后，此時除了略微體虛，已經再無什么大礙了。

可是每當自己想要下榻時，時刻關注著自己的杜嬋都會如一只輕靈的貓兒般，躥到自己面前，又是擦汗，又是掖被角，又是端茶倒水。

要不是自己察覺了她那溫柔的眼神與微微上翹的嘴角，秦峻還以為這婦人當真是想要將自己囚禁在她的榻上一般。

最令他訝異的是，自己昨夜驚醒時，卻是在榻邊再次看到了趴著的杜嬋。

這婦人睡得迷糊，可能是趴臥著略有些不適，嘴里小聲嘟噥著什么夢話。

秦峻附耳去聽，杜嬋此時的語調極為俏皮可愛，像是卷毛波斯貓兒的呼嚕聲般。

“郎君，郎君莫急，幾日后，幾日后妾便與卿。”

這婦人腦袋里想的都是些什么？怎么從冷美人一下子就變成這般了？發生了什么？

秦峻也許不會知道，為了一個婦人而親蹈險地的事，在漢末能夠打動多少女子的芳心。

更不必說，是杜嬋這樣，少年不幸，舉目無親，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婦人。

作為閨閣女子，杜嬋見過的男人其實不多，在她心中深深刻下痕跡的更是少之又少。

她心中本是糾結的，不知道自己應怎樣面對這個男子。

他雖然在意自己與外男的通信，卻不會阻止，還會心平氣和地與自己交流。

他不僅會耐心聽自己傾訴心聲，也會為自己開導，與自己講些故事。

自己在閣樓上望著他給那些婦人帶回的珠寶首飾后，也總會在木梯的最上層發現一個精致木盒。

表兄殉情后，是他一直在安慰著自己。他不愿自己念起表兄而悲傷，故而與自己說些童年的趣事。

她又不是鐵石心腸的毒婦，秦峻所言所行，她一切都看在眼里，都是知道的。

可是，杜嬋不敢。被生活殘酷蹂躪了無數遍后，這個內心已滿是傷痕的女子不敢再向他人袒露自己的心。

自表兄殉情后，一直以來，她的心頭便無時無刻不滋生著一種擔憂，那便是“往后沒有了”，這是一種讓人絕望的不安和遺憾。

自阿父逝去后，這種感覺便逐漸萌芽了。

她的竹馬被叔父的女兒搶走，沙包被幾個堂兄扯爛，鼗鼓也被人藏到了不知何處，剩下的只有一個哭泣的小女孩。

而成年后對于感情的受挫，無疑加重了她這種感受。

杜嬋明白秦峻無意識中流露出對自己的好，可是她不知道要如何回應。

那種強烈的悲哀一下子就把她這些年來積攢的情緒戳破，所有的惶恐與悔疚一起洶涌而出。

她害怕秦峻的善意戛然而止后，在自己余生中留下的空白，這也讓杜嬋看不清她對秦峻的留戀是出于愛還是恐懼。

那日眼睜睜地看著秦峻在自己面前倒地時，杜嬋腦中“轟”的一聲炸開了一道驚雷，將他這些時日來所做的一切如走馬燈般閃現在杜嬋心頭。

難道自己還要眼睜睜地看著，看著這唯一對自己好的男子與自己錯身嗎？

那一刻杜嬋心中的驚慌無以復加。

她極力想要彌補，可是從未學習過如何表達自己善意的她不曾打開過自己外表上那層保護殼，故而一時間有些慌亂。

這也是為什么這兩日她舉動如此奇特的原因。

“卿怎么了？阿姑被吾救回，卿應該欣悅才是，為何于此默默垂淚？”

杜嬋被身后的男聲驚醒，她還以為秦峻已然睡著了，故而此時有些情難自抑，便在房中低聲嗚咽了起來，不想竟被這細心的男子察覺了。

沒有經過她的同意，秦峻極為自然地拉著杜嬋的手，將她帶到了榻上一同坐下。

他覺得自己不能再放任這傻女子這般下去了，好好的一個聰慧婦人，如今成天冒著傻氣，這怎么能行？

“卿若是不介意，便與吾說說罷，或許吾能給卿開導一二也未可知？”

又是這熟悉的語氣，又是這溫柔的眼神。

杜嬋忽地明白了什么，眼前這男子身上有值得用一生來追尋的品質，有旺盛的生命力所催發的欲望和野心，有對生命本身的愛與悲憫。

他是如此的獨特，自己若是依然畏而不前，往后再不會有這般人物了。

“妾已將表兄忘了......”

可是一開口，她又有些遲疑，不知道自己該用什么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歡喜，對眼前郎君的喜愛，故而一出口，便又提到了表兄。

自己真傻，真的，為何要在此時用這般話語來刺他。

“是嗎？那是好事啊，表兄夫妻二人終究圓了生死契闊的愿望，卿也該走出來才是。”

這男人不知是真傻還是假癡，竟沒有一點怒意。

“郎君，待卿康復了，便搬回正房來罷......”

女子破罐破摔，選擇了用最為激進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心意。

她能感覺到面前男子的呼吸突然粗重了幾分，抬眼看去，這夯貨雙眼圓睜，竟頗有些不可思議。

“卿說甚么？吾莫不是有些恍惚。”

“不來便罷了，卿自去尋阿姊罷！”

沒好氣地說出這句話后，杜嬋也笑了，直如一朵燦爛的紅梅綻放于層層堅冰之下。

或許她終于找到了自己生命中的那份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