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此前只是道正司外圍眼線,能接觸的信息只是皮毛。
今日聽了秦福通的“匯報”,雖只一鱗半爪,也能推測圣火教有怎樣的惡毒和野心。
這也是陳平安感覺奇怪的地方,布了這樣一個大局,聯絡人卻只有個死了兒子的老嫗。
用蝦線釣鱷魚,明顯不正常。
陳平安暫時想不明白,目光無意識落在丁文彥身上。
如果按照秦福通的說法,丁文彥真是個腦軸的酸秀才,全程目睹了圣火教的所作所為,依然能堅守儒道修身。
那么要救小妹,他就是個助力。
沉默半晌,他走到丁文彥面前:“我能救你!但你要配合!”
丁文彥似乎認定了陳平安的“信使”身份,哼道:“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我便是死,也不與你同流合污!”
這副酸秀才的模樣,真假難辨。
“書生!呵!百無一用是書生!”陳平安面帶嘲諷:“十年不事生產,苦讀圣賢,只圖金榜題名、光宗耀祖,真正能成者又有幾人?”
丁文彥也是面露輕蔑:“我輩讀書,求存天理為本,名利二字,有則有之,沒有亦可!”
這句讓陳平安頗受感觸,無論對方是何立場,這心性可謂純粹。
舉凡心思純凈之人,大多都能有一番作為。
他語氣誠懇道:“是否同流合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留著大好的有用之身,終會有一絲機會,可如果真死了,那就萬事皆休!不值!懦夫行徑!”
丁文彥也不是真正的頑固不化,聽到這里已經有些意動,試探性問道:“怎么配合?”
陳平安道:“加入圣火教!”
“不可能!”丁文彥言辭激烈:“爾等魑魅魍魎、十惡不赦,毋寧死!”
陳平安順手抄起茶杯,“嘭”的一聲砸在他額頭,茶盞碎裂,登時滿臉鮮血。
“來人!”
門外進來一人,看著丁文彥的凄慘模樣,臉上竟然帶著一些喜色,他單膝跪地:“請圣使吩咐!”
陳平安:“去拿些藥來,別讓他輕易死了!”
門人略有遲疑,但還是扣頭而去。
陳平安掃視一圈,確定四下無人又道:“你若真的身正心正,又何懼邪祟之地,越是黑暗的地方,你才能越光明!”
丁文彥沉默不語。
“成仁不必殺身!”陳平安說了,又補充一句:“再說一遍,我能救你!”
說完后,便回到主位,閉目養神!
不過多時,門人返回,取了幾瓶外敷的藥物,在陳平安的授意下,開始往丁文彥的身上涂抹。
正巧秦福通也帶著“土特產”返回,掃了一眼丁文彥,皺眉道:“冥頑不靈之輩,早殺為好!”
陳平安眉頭一挑:“你在教我做事?”
“不敢!”秦福通急忙低頭,順勢把手中匣子打開。
只見金光耀眼,里面整齊地碼著十錠黃澄澄的金子,看上去有百兩之多。
一百兩黃金,購買力差不多相當于后世三百萬,秦福通此舉可謂是大手筆。
陳平安前世今生都沒見過這么多黃金,乍然見到,瞳孔忍不住收縮。
這一剎那的反應都被秦福通看在眼中,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什么狗屁圣使,到底也沒見過世面!
陳平安拿出一錠掂了掂,又扔了回去,說道:“大路貨色,不像是特產!”
秦福通也早有準備,把匣子撥到一旁,又取出個木盒,里面是一個巴掌大小的紫色鈴鐺,上面刻滿了復雜的圖案,只看一眼便覺詭異。
“圣使,此物名叫攝魂鈴,有勾魂攝魄之能,戰斗中可亂敵心神。”
說著,尚不等陳平安回應,便取了鈴鐺隨手搖起來。
“叮鈴鈴!”
清脆的聲音瞬間沖入識海,掀起狂風巨浪,若不是陳平安兩世為人,魂魄遠強于普通人,否則單這一下,就能讓他魂魄受創。
不用說,秦福通正是借著這個機會,來隱晦宣泄對陳平安的不滿。
可惜這鈴鐺對施法者本人也有要求,他只搖兩下便也吃不消了,臉上又做出恭敬的神色。
陳平安吃了個暗虧,笑道:“果然是特產!秦壇主格局高雅,前途不可限量!”
這一聲“秦壇主”,剛好搔在了他的癢處,但他畢竟是經過風浪的,只不咸不淡地道了聲謝,便岔開了話題:
“圣使,這小畜生還是早日殺了為好!”
陳平安神秘一笑:“讀書人都是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刀鋒利與否,看握在誰的手里!”
秦福通又問:“請圣使明示!”
陳平安道:“給他治傷,明日再審!”
秦福通使了個顏色,便有人將他押了下去。
話至此時已正午,在秦福通的招待下,陳平安飽餐一頓,數日來的饑餓感一掃而空。
席間,陳平安詢問“儀式”的籌備情況。
秦福通似乎做足了功課,便道:“東西南北四條紅巷,外圍三十二處生人陰穴,十八個村落附屬法陣,都已經準備妥當,每處都有啟靈者守護,不會出現問題……”
陳平安點了點頭,靜聽下文。
秦福通繼續道:“七十二個祭品已備好,只待您將圣火引燃,便可抽魂煉魄,啟動地煞陰魂陣,大事可成!”
祭品二字,讓陳平安的心崩起來,小妹便是被綁來做祭品了。
他裝作不經意地問道:“祭品可還活著?”
秦福通點頭道:“謹遵圣教祭祀指引,祭品都活著,已經收了命魂!”
陳平安點了點頭,待飯后,故意休息了一刻鐘,才讓秦福通帶路去看“祭品”。
一行人從巷道中走過,在小鎮北端的一戶破宅子前停下。
外面看是個普通農戶,土坯圍墻,墻外一圈籬笆,地上覆了厚厚的積雪。
門口有四個年輕人守護,見到秦福通便急忙行禮,有的喊“里正”,有的喊“壇主”,被劈頭蓋臉訓斥一番,隨后開門。
低矮的門墻進去,空曠的院子里橫七豎八地擺著幾個木桿,不知干什么用的。
正堂里沒有任何家具,反而是個丈余寬、斜向下的緩坡通道,兩側火把照明。
秦福通邊走邊介紹:“圣使,這七十二個祭品,費了不少功夫,好在幸不辱命!”
火光將陳平安的臉色照的明滅不定,看不出什么表情。
前行地勢越來越低,約莫百步之后,眼前視野突然開闊,竟是七丈見寬、高約兩丈的大廳。
四面墻壁上掛著火把照明,頂部有數個通氣孔透進亮光,但光線依舊顯得昏暗。
正中間是一根根碗口粗細的樹干圍城的柵欄,中間是一群小孩,有男有女。
陳平安當前闊步而行,隔著柵欄望進去,見他們一個個污濁不堪,渾身傷痕,眼神木訥,如呆似癡。
目光逡巡,很快看到墻角一個瘦弱女孩。
齊耳根短發,碎花棉襖上滿是泥土,低頭蜷縮著,嘴里喃喃地重復著一個詞語——哥哥。
正是小妹,陳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