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等又是半個多時辰,突然有個老嫗推門而入。
她身形佝僂,手提招魂幡,腰纏白麻,背著鼓囊囊的包裹,看打扮應該是家中剛剛死了人。
死人不稀罕,現在凍餓之人無數,十家里八家舉喪,有條件穿喪服做魂幡的卻也不多。
那老嫗神采頹喪,渾濁的目光漫無目的掃視廟宇,最后落在那頭羊身上。
可憐的羊,剖開的皮耷拉在兩旁,像一件開襟長衫,露出森森骨架——被吃差不多了。
老嫗渾身一震,雙目陡然浮現殺機,從胖瘦二人身上掃過。
二人躺在地上,微睜一條縫睥睨老嫗一眼,并未在意。
老嫗深吸一口氣,調整了狀態,走到神像后面。把幡子斜撐在墻上,又摸出一盞油燈。
燈是兩頭尖的梭形,狀似小船,燈芯便在船頭。
清沙縣的人一般稱為引魂燈,專門點在死人腳下,為亡魂照亮道路崎嶇的陰曹地府。
可是廟里現在并沒有死人,引魂燈為誰而點!
氣氛變得詭異起來。
陳平安摸出一張白色符紙。
這是一張開眼符,能看到肉眼看不見的東西。算是道正司標配,畢竟作為盯梢的眼線,如果不能看到邪祟,那還盯梢個屁。
隨著開眼符燃盡,陳平安感覺雙目一熱,似有一層濾鏡遮在眼前,原本眼中的事物也都出現了變化。
法眼視野中,不同的顏色代表不同的事物。
那吃肉的二人組,身周一層白色霧氣,夾雜有點點猩紅,這代表這他們是活人無異,但不是什么好人。
地上羊皮泛出淡淡的詭異灰霧,但在灰霧的遮掩下,是一縷縷極白色,像是一個人被裹在了羊皮之中。
奇怪!
陳平安又看向那老嫗,她身上散發著干干凈凈的白霧,是個正常人,但手中的包裹卻冒出濃郁的黑氣。
黑色代表著“怪”!
導航提醒的“詭異出沒”,很可能便是這包裹里面的東西。
殺了它,就能獲得系統獎勵。
老嫗坐在地上,拿出一根針,就著昏暗的燈光開始穿線。
奈何老眼昏花,幾次嘗試,都沒穿過去。
陳平安決定主動刺探虛實,便走過去拱了拱手:
“老夫人,我來幫你穿線!”
老嫗頗感意外,卻還是把針線遞了過來。
針長兩寸,比繡花針要大不少;線是麻線,經過蜂蠟浸泡,十分堅韌。
陳平安湊向引魂燈,很快穿好,遞了過去。
老嫗抬眼仔細端詳陳平安的五官:
“小伙子真是好心腸,人家說面由心生,果然不假……讓你生的這樣一副好皮囊,真是俊俏!”
這語氣不像是夸獎,也不是為老不尊調戲鮮嫩小生,倒像是女人逛街看到一件十分中意的衣服。
陳平安道:“都是爹娘給的……”
“是啊,都是爹娘給的,誰也不應該奪走!”老嫗感慨一聲,便不再言語。
陳平安把畫像遞了過去:“我想跟您打聽個人!”
老嫗對著微弱的燈光看了半晌,突然說道:“不曾見過,但聽說老秦家收了幾個丫鬟,沒準就在其中!”
“老秦家是哪個老秦家?”陳平安急切地問道。
老嫗狐疑地打量陳平安:“她是你什么人?”
陳平安道:“是舍妹,被拐子拐走了。家父家母去世的早,就剩我兄妹二人相依為命,麻煩您跟我說說這老秦家住在何處,謝謝!”
說著,又深深地鞠了一躬,視線恰好落在包裹上。
包裹半敞著,里面疊著一張人皮,人皮內還裹著一個不知名的東西來回蠕動——就是那個“怪”。
陳平安心臟嘭嘭直跳,他懷里還有一張高等級的紫色驅魔符,威力極強,一符下去,這只“怪”絕對扛不住。
可為了打探小妹的消息,他什么都沒做。
老嫗抬眼,露出深刻的皺紋:“你且等等!我一會忙完,正巧也要去秦家!”
陳平安點頭,沉默地坐回原處。
老嫗則毫不避諱地取出人皮縫制起來。
她的動作極為靈敏,像是做了大半輩子的裁縫,盞茶功夫便已縫制大半。
“兒啊,你疼嗎?”
老嫗嘴巴嚅動,神色低靡,但并沒有流淚。
“忍一忍,很快就好了!我們很快就團聚了!”
這人皮是她兒子的?
如果她兒子被剝了皮,那血肉骨架呢?
陳平安想著這些問題,腦中不由想起老嫗剛剛進廟,看到那頭羊的時候,眼神中分明是藏不住的震驚和哀傷。
再聯想到小池鄉婦孺失蹤,傳聞有人“造畜”而食。
那些失蹤的人都已經成了惡人填飽肚子的食物。
所謂“造畜”,是把人變成畜生的邪術,其術法過程極其殘忍:
把活人從頭頂剝下整張人皮,露出細嫩的鮮紅的肌肉和纖維,再取一張動物皮裹在人身上,配合特殊的咒語,讓動物皮裹挾人體血肉軀干,最終變成活蹦亂跳的動物。
被害者必須全程清醒,感受刀斧加身抽筋剝皮的痛苦,直面神志顛倒變形失語的絕望。
如果是被當做食物的,更要體會千刀萬剮之苦,直到死去。
廟里的這頭羊,是被“造畜”而食的、原本活生生的人!
是這老嫗的兒子!
這些事,陳平安一直不愿想,可現在已經被赤裸裸地擺在了眼前,他不得不面對心里的那份恐懼:
“老秦家”說買了丫鬟,可到底是當丫鬟用還是當食物用,誰又說得準?
陳平安只感覺一顆心被火燎著,萬分煎熬。
正打算再次詢問,那老嫗已經把人皮縫制完畢,站起身來。
她把人皮舉到空中,口中默默有詞,原本空蕩蕩的人皮開始膨脹,幾個呼吸便充盈起來,宛如生了血肉骨骼,變成活生生的人。
但那人皮做工不好,剝皮之人明顯不夠細致,五官上有明顯的空洞,以至于現在露出藍色皮膚和凸顯的獠牙。
顧盼之間,兇惡猙獰。
赫然便是一只畫皮鬼。
畫皮鬼并不屬于鬼的范疇,而是“怪”。
與“造畜”之術相似,都是拿別人的皮囊披在異類身上。
這只畫皮鬼不能移動,它被老嫗施了術,禁錮在引魂燈前動憚不得,似乎是在進行某種神秘的儀軌。
陰風無由而起,引魂燈突然火光大亮,劇烈地抖動。
廟外風雪順著坍塌的墻壁灌入廟中,冰冷徹骨。
那畫皮鬼開始用力掙扎,可它不能動彈分毫。
老嫗不再理會他,扶著招魂幡,徑直走到陳平安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