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的身后轉出一個男人來。
男人年約四十有余,帶著一個與文熠差不多年紀的眉清目秀的小童,他穿著常見的氐人貴族服飾,但看樣貌卻不像一個氐人。
他的身子要比尋常氐人削瘦的多,胸口的衣襟略敞開著,顯得有些不拘俗禮。對一個這把年紀的中年人而言,他的相貌算得上俊朗,皮膚也保養的很好,只要不去注意他有些發紅的酒糟鼻子。
又豈能不去注意,文熠打從他出現的一刻眼睛就沒離開他的鼻子。
紅彤彤的鼻頭放在這張臉上,就好像是在一幅古意盎然的山水名作上畫了一個奧特曼,要多不協調就有多不協調。
那人扶正了老店主,又轉身向文熠幾人說道:“長安已經叫晉軍圍了大半年時間,城外的良田也都一把火燒了個精光。”
“這里的百姓一整年都吃不到一口肉食,每天就是粟米飯團就著酸角子。”
“你們碗里這幾片肉,只怕就是這老人所有的葷食。”
“你說,你還有什么可不滿意的?”
他這幾句話,只把文熠臊的面紅耳赤,恨不得找個地縫鉆了下去。
他本以為自己在流民營中每天粟米粥加野菜羹,隔三岔五才有一個雞蛋,這皆是因為逃難路上收羅不到什么好吃食的緣故。
這大城市里的生活,當然應該要好過自己許多。
哪知這里的人也是困頓如此。
現在想來,自己那隔三岔五還能吃到的雞蛋,只怕也是師父他們為了照顧自己才特意省下來的。
文熠和祖延烈兩個低頭不語,像是兩個背錯了書被教書先生罰站的孩子。
他倆滿腹愧疚,那兩個氐人護衛可不會作此想法。他們既然被鄧羌派下了保護這兩位公子的任務,稍有差池都免不了受懲罰,這便是秦國的軍規,也是秦軍能夠傲立關中的根本。
兩名護衛上前擋住了男人,他們一手握著腰刀,一手放在了刀柄上,只是看著對方一身貴族服裝,并沒有輕舉妄動。
其中一個謹慎道:“咱們奉通事都尉鄧大人之命,保護兩位公子,閣下又是何人?”
那人笑道:“我不過是一個路過的,有些看不過去罷了。”
路過的?
倆人對視一眼,同時想道:這長安城不比其他地方,丟塊石頭都能砸到三個王公貴族。
那些貴族子弟一個個的,又都喜歡來這一套,拿咱們這些小兵的性命當自家聲名的墊腳石,咱可不能上這個當。
另一人越加小心,他說道:“這兩位是散騎常侍呂婆樓呂大人的弟子,閣下若有見教,自可去找呂大人分說,何必找咱們兄弟的麻煩。”
那男人眉頭一皺,像是聽到了這個名字,顯得有些猶豫。
兩個護衛一見他這個模樣,膽氣頓時壯了三分。
正要上前推搡,卻被祖延烈攔了下來。
他雙手抱拳向著老店主鞠了一躬,嚇得老人雙腿一軟,又差點跌倒,得虧那男人身邊的童子出手扶著。
祖延烈抱歉道:“小子初到…到…到長安,并不了解這里的狀況。”
“方才多有冒犯,尚請老丈恕罪!”
言罷,又是一禮,驚的老店主連連擺手,口稱不敢。
扶著老人的童子說道:“你這孩子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倒是比你那畏畏縮縮躲在后面的師兄要好上許多。”
他的聲音清脆悅耳,幾乎難辨雌雄,只是語氣卻和針一樣扎的文熠渾身難受。
我能怎么辦?難道說我這個在長安城里呆了好多年的公子還不知長安的民情?
文熠非常懊惱,他一屁股坐了回去,賭氣似的把手上的干餅三下兩下撕開,全都扔進了碗里,接著端起碗來就噸噸噸的往嘴里灌。
哪知這湯碗看著寡淡,卻是又酸又辣又燙,嗆的文熠連連咳嗽,把剛灌進嘴里的湯水又噴了出來。
那男人毫不掩飾的大笑起來。
“罷了,知道你已有悔意,不必再做此姿態。”
“否則我非得替廣平好好教教他的徒弟。”
文熠茫然的抬起頭來,鼻孔上還掛著一小塊碎餅。
“你認識我師父?”文熠問道。
該不會是要光速穿幫的節奏吧?他心想。
“你師父他現在并不在長安城中。”男人詭秘的一笑。
“那他去哪里了?”文熠小心翼翼的斜眼偷瞧了一眼兩名秦軍護衛。
“我也不知道。”那男人笑道:“不過你要是和我們一道去找他,興許可以找著。”
去找呂廣平?我怎么能去找呂廣平?
文熠在心中思忖:可若是直言不去,又顯得不懂孝道,難保這護衛會不會懷疑。這家伙倒是給我出了好大一個難題。
他岔開話題問道:“不知先生是哪位,你可是知道了家師的去向?”
那男人道:“我姓討,言寸討,名大石。你師父知道我的。”
他身邊的孩童也有模有樣道:“我也姓討,名小云,你師父雖然這會兒還不認識我,但我們一道去他就認識了。”
討?百家姓里有這個姓么?
對方這倆人的話語暗藏玄機,搞的文熠不知如何是好。
他有點懷疑對方便是小師叔安排在長安接觸自己的人,但又不敢確定。
文熠看向了身后的劉茂,他老老實實垂手靜立,仿佛眼前發生的事與自己毫無關系。
他又轉臉看向了旁邊的秦軍護衛,倆人一臉呆像,顯然是對現在的狀況毫無頭緒。
文熠皺著眉問道:“不知討先生準備去哪里找我師父?”
討大石淡然道:“自然是在忘憂坊咯。”
文熠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兩個氐人士兵卻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他轉臉再去看他們,倆人又立刻板起臉來。
“這忘憂坊是什么地方?”文熠回頭問道。
“自然是喝酒的地方。”討大石笑道。
“我未成年還不能喝酒吧?”文熠并不想去,這倆人的言語不盡不實,讓他充滿了危險的感覺。
“你不喝就是了。”討大石不依不饒。
文熠還想找借口推脫,卻見那叫討小云的少年大聲道:“我都能去,你又有什么不能去的。”
文熠難以決斷,只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兩名軍士,他問道:“鄧都尉可是叫我們在這兒等著他?”
哪知那兩個士兵異口同聲道:“無妨,小的去向巡檢通報一下去向即可。”
“你們就那么想去么?”文熠瞧出了倆人的心思,他無可奈何。
倆人點頭點的如同搗蒜。
文熠咬牙道:“那咱們就去!”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苻萇那關都過了,還怕這個便宜師父?文熠一邊想著,一邊跟著大小二討沿街行去。
可他心里的危機感越來越強,只覺得自己是要去闖那龍潭虎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