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田灞上,晉軍大帳之中。
幾位身著甲胄的將軍正圍著中間的長桌議論,時不時俯身查看著桌上的沙盤。
沙盤之中,用砂石壘了一座巨城,正是故都長安。
為首的是一個身著黑光全甲,頭發規整束在顱頂的中年男人。
他滿面虬髯如鋼針般向外刺出,五官像石雕一樣堅毅,雙眉緊緊鎖著,盯著眼前的長安城。
自他三十三歲出鎮荊州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數月前更是擊敗了晉朝中最大的政敵陳郡殷氏的殷浩。
如今的他權傾天下,如日方中,江左朝野再也無人能與其相爭,這蒼茫天下也將成為他一個人馳騁縱橫的舞臺。
只需要攻下了長安。
一個粗糲如砂石般的聲音道:“明公,今已探明這長安城中不過數千老弱。”
“司馬偉長兵出子午谷,侵略如火,直逼長安!”
“涼國王擢已攻陷陳倉,與我軍遙相呼應!”
“三輔豪強紛紛遣使來信,愿與我軍共同進退!”
“昔年愍帝銜壁扶棺之恥,今旦日可雪!”
“此正是創立萬世不朽功業之機!”
“明公!你還在猶豫什么!”
他沒有抬頭,光聽這聲音就知道是誰。
說話的是順陽太守薛珍,河東薛氏的嫡系族人。
這些日子就屬他勸的最勤,這樣的話,自己一天起碼要聽三遍。
只是現在的桓元子已經不是十八歲那個泣血枕戈的少年了,他如今是萬人之上的大將軍,要考慮的東西很多。
桓溫開口道:“公瑰所言極是,但是我軍這一路久戰,將士俱都疲敝不堪,軍中糧草也有所匱乏。”
“長安城堅糧足,絕非旦夕可落。我們想要攻城,還是要先做好準備才行。”
薛珍雖然出自河東薛氏,但已經從軍多年。豪門大閥里的奢靡貴氣在他身上看不到半點,只剩下一幅沙場百戰的悍勇模樣。
他聽了桓溫的話,心里的本就急迫的心情更甚,不由嗆聲道:“什么做好準備,我看你分明……”
“主公!”一個清亮的聲音終止了薛珍的口舌之禍。
那個聲音道:“前日有探子來報,那東海王苻雄此時已經到了長安城中。”
“苻元才此人文武兼備,一生征戰幾無敗績,善出奇謀,常常以少勝多。”
“如今我方探報這長安城中只有六千老弱殘兵。若是情報屬實,此人又怎會甘入險地之中?”
“下官以為,其中必有詭詐,主公不可輕忽。”
桓溫抬起頭來,欣慰的看了那人一眼。
說話的只是一個不足弱冠的少年,穿著一身寬大的袍子,頭上扎著赭色的頭巾。他身量挺拔,姿態優雅,在這一群高大的具甲武將之間猶如紅塵明珠,叫人過目難忘。
他是高平郗氏的郗超、郗景興。
他們高平郗氏源出上古蘇公蘇忿生一脈,昔年隨司馬元帝渡江南狩。論起出身血統來,比他萬寧桓家高到哪里去都不知道了,就是御座上的河內司馬也有所不及。
就是這樣的名家子弟,如今卻成了自己的府掾。
桓溫對郗超極為優待,并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名家身份,更因為他的才華學識。郗超此時說的話也最合他的心意。
他知道自己如今按兵不動,麾下的驕兵悍將早已按捺不住,一個個都眼巴巴的等著建功立業的時機。若是沒有一點合理的原因,只怕自己也很難壓服眾人。
他向郗超投去了鼓勵的目光,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郗超微微一禮,繼續說道:“以下官看來,此時不宜輕舉妄動。”
“首先應該多派探馬暗哨,時時打探長安城中情報。其次,江陵那邊的糧草輜重也應該及時催促,不可斷了補給。”
“而今長安城外田畝稍黃,我軍可以先行派遣士卒收割,一來避免為敵人所用,二來也可充作糧輜。”
“司馬將軍在長安城西活動,即將與西涼的鐵騎匯合。秦軍必不能坐視不理。”
“只要長安城中秦兵一動,便是我們最好的出兵之機。”
“到時兩路夾擊,長安之戰便再無變數!”
“非常好!”桓溫撫掌大笑道:“人人皆言盛德絕倫郗嘉賓,江東獨步王文度。”
“我看那王文度與嘉賓相比,卻是相去甚遠。”
“主公謬贊了。”郗超謙虛的彎腰施禮,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臉上卻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這倆人一唱一和,便把往后的晉軍戰略方針給定了下來。
座下的驕兵悍將縱有萬般不情愿,此時也說不出個明白的道理來,只得紛紛稱諾。
就是那氣哼哼的薛珍也不得不抱拳同意。
薛珍出了帥帳,越想越是生氣,往自己軍營行去的路上,一路抬腿踹倒了好些擋路的箱包。
他罵罵咧咧的走近了自己的營帳,卻聽道帳里傳來了一個慵懶的聲音道:“五叔,怎么生那么大氣?你是不是又去找桓將軍的麻煩了啊?”
“威明?”薛珍驚喜的掀開簾帳。他今天處處受阻,就是因為自己手下缺了一個像郗超這樣的謀主,如今他的侄兒薛威明到了,他怎能不喜出望外?
“你不是走了嗎,怎么又轉了回來?可是想清楚了,終于決定在老叔這兒出仕了么?”薛珍笑問道,自己這個侄兒足智多謀,有他在此,明天定能和那郗超掰一掰腕子。
“哎~,您老人家可別害我。”薛強連連擺手,還是那副散漫的樣子:“桓將軍他虎威太甚,我可伺候不起。要我說,您老人家也應該早些想好退路。”
“他是孫仲謀、司馬宣帝般的人物,您老人家沒事別老去招惹他。別看他平時和顏悅色的,要是日后算起帳來,一準饒不過您。”
“他能怎的?還敢濫殺朝廷大臣不成?”薛珍一聽對方提起了桓溫,心頭的火就噌噌直冒。
“難說……”薛強瞧著自己五叔這個樣子,也知道該說的都說了,再勸只是憑空傷了叔侄間的和氣,也只得欲言又止的住了嘴。
“你不是回來當官的,那你回來干嘛?”薛珍卻不愿意就這么放過他,他追問道。
“唉~。”薛強長嘆一聲,道:“誰叫我有一個愛湊熱鬧的師兄呢?”
“你這么多師兄,說的是哪個?”薛珍隨手解下腰上的佩刀,放在了案上,漫不經心的問道。
“還能是誰有這本事,提溜著您的好侄兒來回奔波?”薛強眨巴著眼睛道。
“是那個自稱華陰孤峰的王家小子?”薛珍笑道:“此人倒是有些薄名,可惜劇縣王氏不在一百零八家之中。”
“他便是來了我晉國也難有出頭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