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后生可畏
- 人生如逆旅:魏晉名士的風度與精神
- 蕭華榮
- 1408字
- 2024-03-29 18:06:22
進入正始以后,曹爽一伙和司馬懿一伙,一個“熱”,一個“冷”,一個炙手可熱,一個冷眼旁觀,倒也暫時相安無事。于是歲月就像平地上的河水,靜靜流著,流著,沒有驚濤,也沒有喧豗。
過去曹叡時代被壓抑的清談玄學卻像冬后的春草,滋生蔓延開來。名士們湊到一起,便會熱衷于探討與論辯“三玄”及相關的理論問題,有時彼此會心而笑,有時爭得面紅耳赤。這種小型的學術討論司空見慣,不足為奇,我們現在能夠知道確切時間的最早的一次正始清談,是在何晏和王弼之間進行的。
那是一個春天的上午,何晏在家里與幾位談客已經清談很長時間了。探討的題目現在不得而知,只知道已探討得十分深入,幾乎無法再深。正在這時,王弼前來拜訪。
讀者大概還記得,在本書開頭所引的袁宏《名士傳》中,王弼被列為正始名士的第三名即最后一名,這也許因為他太年輕或政治地位低下的緣故。其實論清談玄學自身,論他的玄學水平和在玄學史上的貢獻,他都應排在第一位,不僅在夏侯玄之上,也在何晏之上。不過他確實太年輕,何晏是最近才聽到他的大名的,說是京城洛陽的兩個名門望族,一下子各自出了一位聰明絕倫的天才少年,一個是鐘會,另一個就是他。二人齊名,卻又各有所長。在多才多藝和精明能干方面他雖不及鐘會,玄學思想的淵博深湛卻要高出一頭,這是鐘會本人也承認和佩服的。也許是職務使然,何晏愛才,早就想見識一下這個后生,現在他來了,真是喜出望外,立即“倒履出戶迎之”。“倒履”者,把鞋子都穿倒了,這當然是夸張,形容何晏那熱切的心情。
對此事的時間,《世說新語·文學》篇記得很明確,說當時“王弼未弱冠”。“弱冠”指二十歲,“未弱冠”就是十九歲。那么推算起來,這一年是正始五年(244年),何晏已經五十五歲,也許比王弼父親年齡還大。一位五十多歲的老人,“倒履”迎接一位大孩子;一位身為吏部尚書的朝廷高官,“倒履”迎接一位“白丁”,這只能說明他禮賢下士,尊重學術。
何晏迎來的是春天,是青春的氣息。王弼那年青的臉,像窗外庭院里剛剛綻發的柳芽,流溢著鮮嫩與稚氣。但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卻又充滿自信與智慧。他說不上怎么標致,卻顯得很有靈氣。待他坐定,何晏便向他復述了剛才所論辯的問題(當時稱為“理”)和論辯的深度,然后問:“這個理,我以為已經探討到底了,你還能提出什么詰難嗎?”
原來清談常常分為主客雙方,先由“主”陳述問題或原理,叫作“敘理”,然后由“客”進行詰難,再由主答辯,叫作“一番”。每經這么“一番”,便把問題向縱深推進了一步,所以能夠發難,提出問題,是清談走向深入的關鍵,需要水平。
王弼聽罷,略一沉思,便“作難”了,從一個新角度,提出了一個新問題。何晏等人不禁心頭一動,眼前一亮,有一種更上層樓之感,這是他們沒有想到,也無法回答的。于是王弼便“自為客主數番”,即自問自答,并且搞了好幾個來回,把這個“理”推深了好幾層。談客們都心服口服,何晏更是感慨道:“這孩子果然名不虛傳!孔子說后生可畏,我今天才懂得了這句話!”
于是這一老一小,從此結為忘年之交,常在一起清談。既然二人在當時都是大師級人物,所以也往往難分伯仲。一般說來,何晏口才好,辭藻豐贍,語調瀏亮,更以辭勝;王弼邏輯性強,論據充分,樸實自然,更以理勝。如果說何晏更能屈人之口,則王弼更能服人之心,因而人們認為他略勝一籌。
何晏還在任吏部尚書。他覺得王弼是個人才,人才難得,很想把他提拔到適當的職位,但又苦于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機會,再說他年齡尚輕,來日方長,另尋時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