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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長篇小說 去老萬玉家(九)

沙堡島的春天盛隆浩大,超越了舒莞屏記憶中的任何一個地方。比起難忘的舒府之春,那里競相開放的紫荊、迎春和連翹,還有嬌羞的海棠,這曠遠海角沼澤野地的濃綠與綻放才算瘋狂放肆。當(dāng)年精細雕琢的石與陶、門楣與窗欞之側(cè)的稚葉與蓓蕾、突然飛來的黃鸝、一群蜜蜂和彩蝶、小姐仆人喜盈盈的臉龐,曾給人多少欣喜訝異。最新鮮的眸子應(yīng)對最妍麗的季節(jié),已化為永恒的景致。出乎意料的是,在海角西北部,南風(fēng)推開一道巨大的屏風(fēng),一片斑斕伴著似有若無的喧嘩,瞬間淹沒了一切關(guān)于蘇醒的記憶。溪汊旁銀亮無垠的白茅花、月色下像水波一樣跳蕩的草芒、哈哈大笑一掠而過的巨鳥、遲遲不愿融化的冰坨、大聲抱怨的水族、奮力跳躍和急急追逐的四蹄動物,讓人驚得大張嘴巴。他想迎著曠野呼喊,試一下久違的奔馬和塵封的弓矢,穿越那片乍暖還寒的透明的風(fēng),在黎明的暉光和悄然籠罩的夜幕中遠馳。

他訓(xùn)導(dǎo)的五個通嘴子不甚如意,不是他們不夠努力,而是自己才疏學(xué)淺。那一沓入門手冊太薄,日日溫習(xí)的洋文,聲氣里總有一絲海角的尾音,就像一根割不掉的發(fā)辮。五位后生早就束起烏發(fā),像他一樣系了綾帶。“總教習(xí)大人,海豬頂著冰凌上來了,它們順著長渠爬進水道,到岸邊曬太陽了。”他們報告春天的消息,難掩神往的模樣。舒莞屏想起以前經(jīng)過的航路,那些慵懶的家伙沒完沒了的交配,嚯嚯吭吭的呼號。“上邊有令,誰都不準(zhǔn)射殺那些笨笨的胖物,讓它們好好吹吹暖風(fēng)。”后生咂著嘴。“上邊”是誰?護衛(wèi)大城池的副都統(tǒng)?那個滿臉橫肉的家伙不會這么慈悲。舒莞屏想到了一雙憐惜的目光,心頭一陣灼燙。只有那樣的一對眸子才能關(guān)注萬物普惠的春天。“Let us enjoy the sunny days!(讓我們享受陽光明媚的日子吧!)”

隨著爐火熄滅,窄小的冬房子不再宜居。很快,大城池的所有人都在同一個日子返回原來的住所。一種久違的寬敞讓人格外舒暢。舒莞屏撥弄那張蒙塵的琴,聽意味深長的和鳴。墻上的宋畫用陌生的神色看過來,出奇地超然和冷漠。五個后生三日一聚,每次都帶來全新的見聞。“春天會有戰(zhàn)事,或大或小。將軍防地又到了緊要時候,提調(diào)大人該為巡督們擺酒送行了。”舒莞屏心上一動:“提調(diào)大人不會出營吧?”“她會的,說不定要去東邊大營。”

長廊外有一叢盛開的連翹。舒莞屏與這團金色對視,一動不動。它綻放出無法收斂的熱烈,問候這個遠客,知道他首次探尋這里的春天。身后有馬的輕嚏,一轉(zhuǎn)身看到了絳紅色的車子,脫口呼一聲:“提調(diào)!”小棉玉從車上下來,在連翹旁站了片刻。進入屋內(nèi),舒莞屏聽到了一個重要的消息,這讓他有些訝異:萬玉大公想請總教習(xí)為她念一點洋文。“以前是冷大人,可他晝夜顛倒,又格外忙碌。現(xiàn)在好了,你是再適宜不過的人了。”她一臉欣悅。

舒莞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萬玉大公?她習(xí)洋文?”“正是。大公求知若渴,從無倦怠。大公可不單是馬上英雄。幾年來她研習(xí)算學(xué)地理,專于洋務(wù),也識得幾句洋語。”

“我不知能否承擔(dān)這樣的重托,提調(diào)大人!”他聲音顫抖,雙手捧住杯子,“我實在不敢,大人。也許要經(jīng)過更多準(zhǔn)備才好,我真的害怕。若辦理洋務(wù),大公只一聲吩咐,通嘴子隨傳隨到的。”小棉玉搖頭:“她不想在洋人面前當(dāng)個懵懂。你能時常見到大公,是多大的福緣啊。公子,大公是謙和的人,沒有比大公再和氣的人了。”

這是一個不眠之夜。不斷傳來鳥兒的啼叫。原來春天的鳥兒像人一樣。思緒總是徘徊在那片疏林的草屋四周:一些身材頎長的男子無聲來去,不曾轉(zhuǎn)臉看過一眼。他踏著落葉小徑向前,有一只手為他開啟那道小門。進入東西長廊,從另一端進入小小的院落。這個情景反復(fù)演練。他回想以往兩次,不,三次親聆大公教誨的情景。黎明前睡去,夢中有一場道別:提調(diào)大人為他擺酒,原來自己剛剛被任命為“巡督”,正與五個后生一起奔赴將軍的防地。他揉揉眼睛坐起,看著窗外曙色。“提調(diào)大人,我從未如此忐忑。”

一群鷗鳥飛過。少有的好天氣。空氣中充溢著令人愉快的泥腥味兒。打開窗戶,天上有排成一字的大雁:往北是茫茫大海,它們將飛往更為遙遠的北方。舒莞屏對這種禽類充滿欽羨。他心中期盼而又懼怕,等待那個消息,唯恐錯失,無心做任何事。他想象那個小院,一種特異的聲音和氣息。這之前也許應(yīng)該拜見冷大人:向他求教,借助寶貴的鼓勵和信心。“大公啊,我擔(dān)心那一刻變成結(jié)巴。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會無地自容。”他伏在窗前,發(fā)出了呻吟。他不敢去見冷大人,只想獨自冷卻一顆滾燙的心。窗外涌入一股寒風(fēng),他大口吸入。

五位后生中的兩個前來道別,他們真的要隨巡督出營了。何時歸返沒有確定,只確鑿地告訴自己的老師:“一場戰(zhàn)事真的要開始了。”“哪來的消息?”“大公已從府中離開。星象師說今春必有一戰(zhàn)。”“你們怎能得知大公行跡?”“觀星即可,這是分毫無差的。”后生說那個老星象師向他們透露過。舒莞屏松了一口氣。

他在憨兒陪伴下兩次去輔成院,沒有見到小棉玉。有人說提調(diào)正在火器營和種植場:兩處重地格外受到關(guān)切,因為要向大營提供戰(zhàn)械和糧草。歷經(jīng)多年謀劃營建,島上兵械制造已成規(guī)模,不僅淬煉劍戈,還能仿制火銃和岸炮。火器營從各處搜羅人才,正打造強勁的弓弩和鋒銳的彎刀,研制舟船,組建水軍。種植場產(chǎn)貯糧秣,兼做被服,入冬前須備足幾千雙海豬皮靰鞡、蒲絨衣被、護耳和手套,更有將軍和都統(tǒng)配用的翻毛皮襖和長筒靴。

經(jīng)后生引見,舒莞屏得以見到神秘的星象師。這是一個耄耋之人,雙目渾濁,銀須垂胸,光亮的禿額甚是開闊,一張厚唇好似鲇魚。老人的臥室兼作觀星臺:屋中有通向閣樓的木頭臺階,頂部設(shè)一轉(zhuǎn)椅,坐在上面遙望夜空。老人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拉住總教習(xí),眼睛尖利,缺牙少齒的嘴巴張開,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呼叫。舒莞屏伏身看一張坡形木案,上面是一幅星象圖。后生在一旁解說:“這張圖要報給國師府。只有冷大人讀得懂。”舒莞屏問:“真能從星象看出大公出營?”“確實如此。”

回返路上,一匹栗色馬從對面馳來。馬上跳下小棉玉的貼身衛(wèi)士,原來他正尋人。“總教習(xí)大人,提調(diào)接到牒令,明日與您一起出營,囑您備好行裝。”舒莞屏一陣訝異:“提調(diào)大人早就出營了啊!”“大人今夜返回。”“我們將去何方?”衛(wèi)士拱手:“在下毫無知曉。”

水灣碼頭停靠一條棕色篷船,上面下來兩個武士,把隨身物品搬到船上。舒莞屏將柳條箱包夾在腋下。船上分內(nèi)外兩個艙室,相當(dāng)舒適:蒲絨軟座,柳條茶幾,兩個小窗垂掛布簾。內(nèi)艙只有舒莞屏和小棉玉兩人。自出門那一刻小棉玉就一臉肅穆,話語殊少。舒莞屏想問她出營是否順利,對外面情勢甚為好奇。小棉玉衣裝緊致,上身是御寒的獸皮小襖,下邊是覆了布面的皮褲,膝下纏了裹腿;鑲了橘紅色絨里的棉斗篷沉沉垂下。這是她出營的裝束。

船離開碼頭。小棉玉將斗篷除去,深吸一口,看著周邊。茶香滿溢,一旁是切成方塊的甜薯薏仁糕。“這次出營出乎意料。接到牒令即不敢延宕,讓衛(wèi)士快馬回營,早一些轉(zhuǎn)告總教習(xí)大人。”她聲音低低,一雙杏核眼小心地瞥著對方。舒莞屏聽著,忍不住說:“國師未曾言及。”“冷伯并不知曉。牒令從西南大營送抵,它來自大公啊。”舒莞屏一怔。小棉玉聲音更低:“大公移駐西南行營。那是臨時帥府,離小火童陳立將軍的防地不遠。那里入冬前零星發(fā)生過一些戰(zhàn)事,只為爭奪黃金通道。我們一直占據(jù)山地以北,這條通道太重要了。”

“星象師說過,西南必有一戰(zhàn)。”舒莞屏像是自語。小棉玉說下去:“大公將朱砂滾子萬東一部調(diào)至防地東側(cè),與陳立形成掎角之勢。這是沙堡島最好的季節(jié),大公素喜西南行營,我們就要見到大公了。”“我能做些什么?”小棉玉看他一眼:“大公想在戰(zhàn)事間隙習(xí)練洋文。”

舒莞屏不再吱聲,撩開簾子看著航道。水是暗黑色,水道邊生出點點翠綠。鷺鳥只腿獨立,對駛過的篷船視若無睹。一只水蟲在窗前飛旋。船尾的槳聲節(jié)奏分明,船在均勻地往前滑行。

整個水路僅用小半晌。靠岸時,兩輛馬拉廂轎已經(jīng)停在那里。小棉玉與舒莞屏共乘一輛,告訴他:從這兒到行營是第三節(jié)路,抵達應(yīng)該是午夜時分。“那里備有夜宵。公子路上可用些茶點。”舒莞屏并無饑渴,也無心看外面景致。隨著向南向西,草木顏色和諸多風(fēng)物已在改換,氣溫明顯高起來。他的腦海時常被那個面容占據(jù)。他從小棉玉閃爍的眼神上,看出了同樣的激越和欣快。劇烈的戰(zhàn)事仿佛變得無足輕重,要緊的是即將見到大公。在他看來戰(zhàn)局并無懸念,有大公坐鎮(zhèn)西南行營,一切也就迎刃而解。

夜色尚未濃重,舒莞屏注意到路邊那些整齊的房舍,它們一律草頂,不過不是海草,而是麥草或苫草。這些建筑式樣單一,讓人想到了兵營。事實上真的如此,他很快看到了一些兵士模樣的人在走動。穿過房舍是大片平原,稀疏的草屋和規(guī)整的畦壟給人安逸感。小棉玉說:“這都是麥地。秋天會有大豆和玉米。這里有軍營護衛(wèi),沒有匪患,是最好的地方。公子可知,河西的糧賦是最輕的,銀庫充盈,銀兩來自府里經(jīng)營的鹽場漁場捕蜇場,還有種植場。防務(wù)和火器買賣要花大把銀子的!所有這些無一不是精細計算,由國師府一手掌管。萬玉大公最看不得勞民苦楚,為減輕稅賦用盡了心思。要不那些村民把她的畫像和菩薩擺在一起呢。”

說到村落的神祇和祭祀,舒莞屏覺得大異其趣:供桌前同時侍奉萬玉和菩薩,再一旁竟是刺猬和狐仙。他說:“大公和菩薩,不宜與民間仙靈共祭。”小棉玉點頭又搖頭:“這些都是知曉的。不過半島把刺猬狐貍黃鼬視為‘三仙’,一定要供奉的。大公菩薩與三仙各有不同,日常小事交給‘三仙’就好了。”

車子駛?cè)霂讉€連通的庭院:棕色石墻,草頂,矮院。這些建筑掩在疏林中,枝條萌動,有一股青生氣。又是長廊,小小窗口有暖暖的燭光。四處極靜。一只貓兒佇立,抖一下前爪。車子停在北邊庭院,兩個男子過來,小聲與棉玉說著什么。安頓下來以后,有人領(lǐng)他們宵夜。

一間暖烘烘的餐室,被四盞三叉銅燭臺照得通亮。一條鋪了白色桌布的長案,一溜藤制靠背椅,每個座位前擺放一個瓷碟。舒莞屏聞到濃濃的烤面包的香味。這種氣息和擺設(shè)只在同文館有過。同行的護衛(wèi)進入屋內(nèi),一個廚師模樣的人輕輕擊掌,請?zhí)嵴{(diào)和總教習(xí)大人上座。小棉玉在舒莞屏耳邊介紹:這人為西南行營總管,以前曾在洋行任過廚師。“他能做一手上好的西點,就留在這里了。”

夜宵簡單,不過是一份甜羹、一塊紅豆切糕,外加幾片面包。總管并不用餐,待大家開始后就站起,坐到小棉玉旁邊的空椅上。“提調(diào)大人,我們許久未見了。哦,總教習(xí)大人我是知道的,想不到這樣,啊,好生英俊。”他看著舒莞屏,嘴角縮著,“在下不知總教習(xí)大人飲食嗜好和禁忌,望大人示下。”舒莞屏拱手施禮,說一切好極了。

夜宿之處與餐堂相去不遠,在同一個庭院。舒莞屏旁邊是憨兒的小間。憨兒彎刀和短銃從不離身,待主人歇息后踱出屋子,看過長廊邊門和通道,而后才和衣入睡。這里的夜風(fēng)比北邊大城池小了許多,四處靜謐,傳來微微蟲鳴。舒莞屏很快睡著了,醒來已是半晌。窗簾打開,一地春陽,兩只花斑鳥掠過,接著是一小群灰白相間的鴿子落上沙地。透過樹隙可以看到幾個男子,為行營衛(wèi)士。草舍間幾無行人,好像人們?nèi)栽诔了K叱鑫葑樱﹥汉蛟陂T外,原來提調(diào)已用過早餐。

進入行營第三天,小棉玉和隨員即將回返。她告訴舒莞屏,自己要回火器營了,過一段時間再來接他。“那時春天過去,戰(zhàn)事也該告捷了。大公這幾天正和幾位將軍議事。”她好像不忍離去,眼睫垂下,最后說一聲“后會有期”,緩緩轉(zhuǎn)身。她在門邊最后一次回首,舒莞屏看到了一雙悵然若失的眼睛、一對盛滿了悲涼的微翻的鼻孔。

總管和憨兒站在長廊一端。他們?yōu)樗w移居所。新居在相鄰的西邊庭院,那兒院墻稍高,顏色純白,青石基座,房舍也寬大一些。庭院內(nèi)是碎石小徑,有幾株剛剛展放綠冠的花樹;挨近院角是一叢竹子,好生繁茂,躍動著一群麻雀;一圈敞開的廊子連接不同的房舍。進入庭院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建筑頗不規(guī)則,凸出凹進錯落不一。又看到了美人蕉,它豐碩旺挺,肥厚的綠葉伸展到腰際,正孕育第一批花苞。

舒莞屏的居所由一個大間、一個小廳和洗漱間組成。一條拐尺形通道,一端通向南邊房舍,一端連接西邊餐室,有小門連通鋪了蒲墊的走廊。“總教習(xí)大人,西邊就是大公的書房,她常在那里讀書。”總管說。舒莞屏看著長廊盡頭,那里有一扇棕色木門。

晴朗的早晨。早餐僅他一人。侍者把紅米粥和粗麥餅端來,一盅醬瓜和一個雞蛋,外加一壺紅茶。他食欲甚好,將所有東西吃完,然后享用熱茶。從餐室出來,沿拐尺形通道向南走了幾步。鋪了青石的過道連通一些房間,走進去,撲面而來的氣味讓他想到了舒府的六角宮。一個身穿灰衣的侍童手搭一沓布巾走來,躬身施禮。他隨侍童向前,看到了一間稍大的浴池,里面沒有水。侍者引他走向隔壁,那是一個小浴池。這里有一處溫泉,實在出乎意料。行營位于西南山地北麓,南臨坡地,北接大片平原,疏林溫泉,且在大營后方,確是至上之選。

憨兒在過道等候,見舒莞屏出來,說:“大人,這兒洗溫泉便當(dāng)。”“是的。行營沒有多少人,這浴池夠大了。”“它是由玲瓏山北的大戶修建的,山北最好的麥地都歸他。他逃了,咱們重新修葺。”

上午十時,陽光透過窗子,照得室內(nèi)一片溫馨。總管身后是一個衛(wèi)士,他們一起拜見舒莞屏。青年面孔白皙,泛著微微的清冷,耷拉的眼角透出陰郁。他們來請總教習(xí)大人,說萬玉大公在書房呢。舒莞屏掩飾著內(nèi)心的激越與欣快。在這樣的時刻應(yīng)裝束嚴(yán)整。他去鏡前看了束發(fā),猶豫中換了一條新的綾帶。

進入書房,第一眼看到老舊的榆木書柜、一張不大的案幾、硬木椅和幾函書。那灰藍色的函套旁是兩本西式硬殼書,很舊了。一道屏風(fēng)遮去了其余部分。青年退去的同時,舒莞屏聽到了輕輕的腳步,接著是一聲問候。“Nice to meet you.(見到您非常高興。)”舒莞屏聽到的是一句柔婉清晰、相當(dāng)流暢的洋語。“It is very nice to meet you as well,my honorable Archduke.(您好,尊敬的大公。)”“啊哈,總教習(xí)大人,尊貴的公子!”她那雙稍長的眼睛睜大了,如此明亮。可以看出,昨夜有過充足的睡眠,整個人完全沒有勞頓的痕跡,輕松爽朗。她嘴角漾出微笑,長衣快要拖地,淺紫色,束發(fā)的帶子也是這種顏色。“大公喜歡這種色澤。”他心里念道。她穿得似乎過于松軟和單薄。不過他很快感受了室內(nèi)的溫煦,顯然不同于自己的屋子。窗戶掛了紗簾,窗前和稍遠處各有一個精致的花架,是文心蘭和垂絲茉莉。若有若無的香氣。一張圓幾,上面是茶具;腳下鋪了染色蒲墊。一張寬大的軟榻,大概平時大公要在此小憩。她請他坐在圓幾前,笑吟吟看他:

“我想,我們應(yīng)該開始了。”

“是的大公。”這句話沒有說出,只留在咽部。那兒有些灼熱。不知從哪里開始。他這之前曾有小小的準(zhǔn)備,將一些英漢對照語句寫上一張張卡片,裝入內(nèi)衣口袋。這個時刻終于來臨,他的手伸到口袋里,摸出三張撲克牌一樣的硬紙卡,放在圓幾上。大公傾身看看,笑了:“公子是最好的師長。冷大人夾帶幾句洋語,更像是緩解疲勞的一種方法,他最早教給的‘dog’(狗)和‘cat’(貓),第二天我就混淆了。后來他又寫了幾個詞卡。我為自己想出一個妙策,喏,”說著取過架子上的一個象牙黃瓷罐,“每記住一個,就犒賞自己一枚蜜餞。”她遞給他一片,又塞一片自己嘴里。

蜜汁李子。舒莞屏無法忘記迫在眉睫的戰(zhàn)事:“大公離開的日子,大家未免緊張。”大公收起微笑,目光從他臉上移開:“山北的黃金通道被襲擾了三年,該有個了結(jié)。放心吧公子,二位將軍有最好的弓弩和火炮,諾登飛多管機槍也會派上用場。”“啊,聽說那是最厲害的西洋火器,吳院公提到過。”

她端著杯子,隔著紗簾看外面的女貞樹和茂密的竹子。一只紅顎黃腹的小鳥在窗臺逗留,歪頭看室內(nèi)。“你真的會來這里嗎?”她發(fā)出一聲悄語,顯然不是詢問那只飛鳥。她轉(zhuǎn)身走向那株文心蘭,“有些事情后悔不及,有些事情無法猜想。”像在自語,伸手摘下花枝上的一片干葉。舒莞屏抿抿嘴,心里說:“是的。”她問:“公子還記得院公負傷的那個晚上嗎?”“當(dāng)然,”他站起,“我和奶娘在一起,天快亮的時候,幾個人把院公背回來。”“那一夜有人闖進府里,接著就有了那場混戰(zhàn)。”“是的。”“知道那個人是誰嗎?”“悍匪!后來旗營的人趕來了。”“嗯。吳院公一直這樣講,公子也就信了。可是今天我想告訴你一個謎底。”她走近一步,將杯子輕輕放上圓幾:

“我就是那個闖到府中的悍匪。”

舒莞屏笑了。他把幾張卡片攏到手里,像出牌一樣抽出一張。“大公,也許院公真的盼望您的造訪。在西營的日子,最后的那些天,他說得最多的就是大公。”說完這句,室內(nèi)空氣凝住了。他抬起頭,眼前的一幕讓他吃驚:大公眼里旋著一汪淚水。

晚餐很晚開始,只有大公和她的洋文教習(xí)兩個人。九時許,她搖了一下手鈴,有人提來食盒。僅有一葷一素、兩碟醬瓜、兩碗紅米羹。主食是玉米餅和黑面花卷。餐后仍舊接續(xù)中斷的講述,還是關(guān)于那個夜晚。舒莞屏在想另一件事,即冷大人的牽念,他的耿耿于懷:到底由誰、在怎樣的情形下,將那幅“女子策馬圖”送給了吳院公?這會兒,舒莞屏像冷大人一樣好奇,只是不敢冒昧。

“吳院公對公子是慈父,對我則是救命恩人。公子,要知道三十多日密藏一個要犯,不露一絲痕跡,比登天還難。他為我包扎,又找來最好的醫(yī)家。這一月成為終生不忘的日子。公子啊,自那次分別以后,我們只在模模糊糊的星夜下見過一面,那是相互盯視的片刻。不過相信他一眼認出了我,做個手勢,將食指豎在唇邊。他身后是踏踏馬蹄和嘶喊,正在逼來。”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一陣停息,仿佛等待那陣急促的馬蹄馳過:“他反身吶喊,將一隊人馬引開了。這就是那個夜晚。想不到結(jié)束得這樣突兀。”

一場敘說沉靜而遙遠,透出無限悲切:那是傷愈第三年,她率隊穿過山地北麓,發(fā)現(xiàn)這里離舒府只有區(qū)區(qū)十里,一個念頭再也無法按捺。她和幾個人輕騎夜馳,潛入舒府已近下半夜。最不幸的是與一支偷襲的山匪相遇,一切始料未及。“舒府上下正奮力迎敵,我們實在不幸,很快陷入了夾擊的狹路。我和吳院公是在窄巷那兒相逢的。那時沒有月亮,只有一天星星。”

萬玉大公吸了一下鼻子,垂下眼睛。她再次站起來。舒莞屏覺得她的目光落向自己的發(fā)束,柔細潔美的額頭微微抬起。多么沉重的額頭啊。他嗅到了清冽的氣息,不是來自室內(nèi),而是那個遙遠之夜的星空。他轉(zhuǎn)過臉,差點碰到了大公。他發(fā)現(xiàn)她濕潤的雙眼正望向窗外,那兒有一對雪白的鴿子落下,在月光里啄食。“請公子原諒我的絮叨。我太想聽西營的故事,特別是院公最后的日子,你們的交談。他怎樣叮囑你、交給你這件東西?記得你說過,‘如果來得及,他一定會到沙堡島上來’?你再復(fù)述一遍他的話可好?”

“大公,我會一字不差地再說一遍:是的,他就是這樣說的。當(dāng)時他喘得厲害,讓我扶起,用最后一點力氣往前挪動,打開那間密室。里面藏了一把寶劍、一支短銃和一個木匣,匣中就是這幅畫。我從他的聲音和顫抖的手,不,我從他的眼睛里,知道木匣里的東西有多重要。我明白,吳院公的話,是在說自己最想做的一件大事,可惜他來不及了。”舒莞屏站起,鼻子發(fā)酸。他肩上有一雙手,這手停留了許久。

“還好,你代他走了這一程。你留下來了,這正是老院公希望的。你看到他贊賞的目光了嗎?我想聽到一句誠實的回答。”

“在深夜,在安靜的時刻,我不止一次看到了。我知道自己這樣做,他是欣慰的。”

肩上的雙手挪開了。叩門聲。衛(wèi)士將一封信函交給了大公。她速速看過,對舒莞屏做個手勢,轉(zhuǎn)身離開了。他在書房等了一會兒,在屏風(fēng)兩邊踱步,不知該等下去還是走開。屋子有些空曠,東西不多,就像帥府一樣,幾乎沒有多余的物件,只需一匹馬即可拉走。這里那么安怡和靜寂、溫煦,即便是深夜,仍有敞亮宜人的感覺。他對比了冷大人的房間,那個地方有不少散亂的器物,還有,最大的不同是那里的沉悶和陰郁,是任何時候都不能消除的私密感。

等了半個時辰。在這段時間里,他在案幾和屏風(fēng)后面挪步,看幾函書、盛開的盆花。軟榻上有一個蓬松的方枕,榻背上搭了一條白色粗巾。通向室外還有另一個小門,連接臥室或其他。又有叩門聲,衛(wèi)士進來告訴:“總教習(xí)大人可以休息了。”衛(wèi)士陪舒莞屏走出書房,踏上拐尺形的通道時稍停:“大人如想洗浴,可去溫泉。”舒莞屏猶豫了一下,隨他走去。大池子旁是一個小間,有熱騰騰的一灣綠水,散出濃濃的硫磺味兒。透過霧氣可以望到水下石板,是絳紅與灰白相間的顏色。池形像一枚桃子,蒂部涌動熱泉。太好了,只是已近凌晨,有些晚了。

第二天憨兒傳遞一個消息:戰(zhàn)事開局不利,朱砂滾子萬東屬下醉酒誤事,未能守住東線,幸虧及時馳援才得以補救。“正面交戰(zhàn)的是小火童陳立將軍,他把精銳放在了官軍和山匪之間。這股悍匪是老冤家了,這回要跟他們一筆結(jié)清。”憨兒有些興奮,話語流利到讓舒莞屏吃驚。他問大公在哪里?“哦,這只有貼身衛(wèi)士才知。我早上還見過她的白馬。不過她有時會騎另一匹馬。”

舒莞屏的心思全在前方了。可惜這里離山地尚遠,連槍炮聲都聽不到。他走出行營,望著淺藍色的山影。那是有名的金子產(chǎn)地,許多年來山民私采坑礦,朝廷未能設(shè)置官營,只得忍受山匪的輪番洗掠。自山北至平原地帶有一條隱蔽的黃金通道:有人將金條縫進衣襟,潛入犬牙交錯的北部防區(qū),輾轉(zhuǎn)轉(zhuǎn)入沙堡島。舒莞屏深知這場戰(zhàn)事意味著什么,更擔(dān)心萬玉大公的安危。

一連多天都是舒莞屏獨自用餐。每餐稍有不同,總是一葷一素一湯,主食是糙米飯或黑面花卷,偶爾加幾塊芋頭和一碟五香螺螄。后廚總管負責(zé)整個行營事務(wù),生怕冷落客人,煮了上好的茶與咖啡,特意說明:咖啡是大公從府中帶來的。這是珍貴的舶來品,比在煙臺順德飯店飲用的更好。入夜,總管建議泡一次溫泉:“大人,這個湯是方圓百里無可比擬的。”他將它叫成“湯”,這與舒府是一樣的。“有一個副都統(tǒng)腿疼,泡了幾次就無礙了。還有一次大公害了風(fēng)寒,洗過兩次也好了。”

憨兒陪他一起去溫泉,但無論如何不敢邁進小池,而是去了旁邊的大間。舒莞屏一人享用這個桃形小池,覺得實在奢侈。有人叩門,一個年輕人手持托盤進入,上面是一沓布巾和潔身用的絲瓜瓤兒。“讓我?guī)痛笕讼丛“伞!笔孑钙林x絕。厚厚的粗布浸入水中臺階,然后枕臂仰臥。水波讓人沉迷,恍若盛夏。他看到一頭渾身赤紅的大河馬,寬平的鼻孔噴出一道水沫,發(fā)出蛟蛇般的喘息。這是躺在六角宮臥榻上的舒員外。他睜開眼。門外有人輕輕踱步,他圍上披巾走出。

憨兒在廊上來去,見他出門立刻迎上一步:“大人,大公回來了。”

半月過去,終于迎來一次大捷。兩位將軍誘敵西進而后合圍,殲敵大部,其余悍匪東竄。朱砂滾子一部欲撤回休整,萬玉大公令其原地待命,讓陳立東渡界河。半島南部山匪與官軍交火,遁向魯南抱犢崮老巢。官軍東顧,陳立向南,東竄悍匪以為奪金時機降臨,再次撲向玲瓏東麓。朱砂滾子佯作西撤,與陳立余部會合,形成夾擊。

行營內(nèi)春意漸濃,蜂蝶成群。一只碗口大的淺綠色蝴蝶飛至美人蕉下,又折向竹叢和剛剛伸展的芭蕉,引得憨兒一陣追逐。過了片刻,憨兒折回,輕輕呼道:“大人!”

舒莞屏抬頭,看到了頎長的背影,長發(fā)與紫巾。“大公!”他心里喊了一聲。那只碩大的蝴蝶翩翩回轉(zhuǎn),迎著自己飛來。萬玉大公回眸,蝴蝶越過院墻不見了。“多好的春天,我們卻在應(yīng)付一些可怕的事情。昨夜看天上星辰,想起了那位星象師。”大公說著,走近,“我對星象一無所知。公子何如?”舒莞屏搖頭:“這是太過深奧的學(xué)問。大公剛離開大城池,那位老人就從天象得知了。真真神奇。”

大公不語,繞過花樹。他們一起走向書房。進入室內(nèi),舒莞屏看到圓幾上多了一副潔白的針織網(wǎng)罩。男子端來茶飲。“公子也信那些言傳?”她端起杯子,清澈的眼睛閃了一下,“能背幾句《貞德頌歌》嗎?”“啊,那首歌很長,只記得前邊幾句。”她看著自己的雙膝:“我倒愿意相信冷大人的話,自己是‘圣女一轉(zhuǎn)’。那個女子是被活活燒死的。我想說,她出世了,她騎過戰(zhàn)馬,她勝利了。公子,一個人這樣死去有何遺憾?”

“大公!”舒莞屏臉色通紅,鼻尖上滲出汗粒:“我,我們所有人只相信一個結(jié)局,那就是大公最后的勝利!”

大公攏一下長發(fā),緩緩束好,舒了一口氣。她彎腰取起落在蒲墊上的一枚飾物,放入衣兜:“冷大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我感激他的不倦和忠誠。他一直苦研齊國古史,尋覓盛衰變異之理。他編制姜姓譜系圖表,還發(fā)明了‘大公’這個稱謂。我知道他的良苦用心。公子,我終究篤信,富貴不足求,生死不足畏。既已上路,也就不必在意那個注定的結(jié)局了。冷大人正伸手將我推向那個火刑柱。可我告訴自己,我愿意。”

舒莞屏從未這樣切近地看過這張面龐。額頭潔美白皙,雙唇如玫瑰初綻,一雙深潭似的大眼。他無法舍棄這些庸常的比喻,因為除此將無法表達。他想做一頭溫馴的小羊,又想當(dāng)一匹勇猛的雄獅,只在她的驅(qū)使之下。他忍住萬千話語,吐出一句:“大公,我們永遠跟隨您。”

大公眼中全是痛惜,撫著他的肩頭:“孩子!按年齡我可以做你的母親了,院公把你交給了我。我只怕自己是一個無能和貪婪的人,誤你一生。那樣,我將無顏在天堂見到院公。他一定在那里等我。”舒莞屏的面龐倚向一邊,觸到一只溫?zé)岬氖帧?

大公站到那盆垂絲茉莉跟前。她從書架上取了一函,打開又合上:“公子,日后你會一一結(jié)識我們這里的人。他們當(dāng)中有不懼生死的將士,有打造快船的匠師,有為銀庫費盡心思的先生。大城池的水道和防務(wù)要塞由異能之士設(shè)計。不過,這些人只設(shè)計了一些火器、一座城池,冷大人呢,他正設(shè)計一個‘大公國’!我們,還有后來的人,都將感念這個人!你不會想到,有誰會在至難至艱之時默念那首圣女頌歌,一遍又一遍,最后誦出聲來!他那時在想些什么、為了什么?”

“我說不好。不過我聽過冷大人凌晨時分盯著漆黑的窗外低聲背誦。我想他在砥礪自己,還有,他想念大公。他心里一直將您和圣女合而為一。我去過那個三面環(huán)窗的畫室,那里只有兩個人的畫像,最后二者合成一個。他一直嘗試畫一張端莊的、通行四方的大公像,以便在重要的時刻懸掛起來。”

“懸掛的機會是有的,在村民和店鋪的供桌前,我總是和狐仙們擺在一起,連我都認不出自己了。”她這樣說,忍住笑:“冷大人畫得好多了,不過他把我的鼻梁畫得高了,眼睛和腦瓜倒有一點兒像。哈,多高的胸脯,這個冷大人!公子不覺得這是他消磨時光的好方法嗎?”她的嘴角出現(xiàn)了一絲冷嘲。

舒莞屏口氣鑿定:“不,冷大人對您充滿了崇敬。那‘策馬圖’是最好的一幅,大人說這是一生都難以超越的。他一邊畫一邊默念那首頌歌,那神情和目光,那聲音,大公如果親眼看過聽過,就什么都明白了。”

“公子的話該讓冷大人聽到才好。你說得最好的兩個字是‘砥礪’。是的,我在安靜時也會誦讀那首頌歌,有時淚水潸潸不能自已。我那時看到的不是馬上圣女,而是她的最后:站在火刑柱下,火一點點掩住了她的臉。”

“大公!”

舒莞屏喊起來,聲音突然變得嘶啞。他垂下頭,再次仰起時珠淚滿頰。她為他擦去淚滴,長嘆一聲:“我們扯得遠了。該說點別的。公子來島上有一段時間了,可也順適?你如今兼做我的洋文教習(xí),當(dāng)把要說的話悉數(shù)道來才是。”舒莞屏吸吸鼻子,點頭:“我享用太多,勞辛太少。冷大人和提調(diào)甚至讓我免去當(dāng)值,飽食終日。那五個通嘴子只偶爾光顧。大公,我想去城外,像提調(diào)那樣去做巡督。我不能變成無用的書生。”

“你是我的洋文教習(xí)呢。”“我不會懈怠耽擱。”“你離開了大城池,我又如何傳喚?”“我會選擇大公出營的日子;還有,就像現(xiàn)在一樣,隨大公出行。”她點頭,眉頭微蹙:“公子主意甚好。不過我擔(dān)心的還不是這些。我怕的是公子在外面有什么不測,那就后悔莫及了。公子安危非同小可。”“可是,提調(diào)大人身為女子,卻能四處奔走。”“那還不同。”

盛春到來的日子,戰(zhàn)事已近尾聲。一個槐花吐放的上午,憨兒向舒莞屏傳遞消息:小火童陳立的主力于凌晨翻過山嶺,與朱砂滾子萬東一部南北夾擊,將敵人圍在玲瓏山下。激烈交火兩個時辰,快馬馳往行營,傳送道道牒令。在青州旗營北去四十里的平原河谷,將軍留下守兵,以防官軍異動,并隨時策應(yīng)山北。交戰(zhàn)自上午五時至暮色初起,除少數(shù)悍匪逃竄,已大部被殲。俘敵數(shù)千計,獲快槍一百、克虜伯大炮兩門、刀戈弓弩無數(shù)。捷報傳來行營已是燭光閃耀之時,廚房總管提前備下賀宴,搬出泥封的幾壇老酒。

小火童陳立及三位副都統(tǒng)驅(qū)馬來到行營。賀宴于午夜開始。舒莞屏第一次見到這位聲名顯赫的將軍:坐在大公身側(cè),另一邊是幾位副都統(tǒng)。將軍四十左右,面色青黑,頭顱小到令人吃驚,卻有一對奇大的耳朵。大公向他們引見總教習(xí)大人,兩邊隔案施禮。菜肴依舊簡素,黑面花卷和粗面包、紅豆甜羹。主菜是煎魚和醬豬肘。唯有老酒足量。將軍很快顯露豪性,舉起大碗敬過大公,又敬總教習(xí),咚咚飲下三碗。

酒宴時間頗短,結(jié)束后幾位武士去了溫泉。舒莞屏和憨兒在庭院吸了一會兒槐花香氣,轉(zhuǎn)身看書房:紗簾后面閃過大公的身影。她好像在遙望一天星辰。只一會兒,厚厚的布簾拉合了。“大公心情欠佳。想想看,我們戰(zhàn)死一百個弟兄,加上開春的傷亡,差不多有二百余。”憨兒說。舒莞屏想起席間情形:大公強作歡顏,沒有飲酒,只吃了一片面包和一點甜羹。憨兒看看頭頂被花束壓彎的枝條,說:“大人,咱總歸是大勝啊,除掉多年大患。兩股山匪無惡不作,饑荒年間樹葉都吃光了,還要下山搶掠。”“盛春時節(jié)戰(zhàn)事會結(jié)束,這是小棉玉說過的。真讓人欽佩。”

一連多天都有馬嚏響在行營庭院。武士來去,空蕩或滿載的車輛駛進駛出。槐花愈開愈盛,直到敗落。行營重歸沉寂。大公再次與舒莞屏習(xí)練洋文,見面時依舊發(fā)出那聲悅耳的問候。不再談到戰(zhàn)事。他還記得大公強抑悲傷的那些夜晚。他好像第一次聽出她有較重的舌尖音。她學(xué)得認真,一遍遍習(xí)練,直到滿意為止。“冷大人多次贊賞公子。可惜魚與熊掌不能得兼,你不能回同文館了。如果按時通過年考,公子真的準(zhǔn)備出洋嗎?”“我想做一名公使。父親大人認為強國唯有洋務(wù),已不可延誤。”

談到先父,大公又一次問起他和夫人的死因,自然說到吳院公。舒莞屏看著大公的眼睛:“吳院公讓我離開西營,再也不要回到舒府。沉冤未能昭雪,先人難以瞑目。”大公聲音艱澀,但字字清晰:“公子記住,這一天不會太遠了。”

分手時大公取了一函書送他:《桯史》。“文章未必上乘,好在岳飛嫡孫所著。公子閑覽罷。”她送至廊前,說一句:“小棉玉要來了。”他明白,回返的日子即在眼前。

第二天風(fēng)和日麗,南風(fēng)吹來青生氣息。憨兒和舒莞屏步出庭院,發(fā)現(xiàn)三五人站在青楊樹下,是幾個衛(wèi)士簇擁著大公。她難得有這樣閑散的心情。一只云雀在空中歡唱,大公手搭眼罩看去。衛(wèi)士們叫著“總教習(xí)大人”,大公也做出召喚的手勢。

“總教習(xí)大人,前邊有個小湖呢。”憨兒小聲說。大家一起走去。青楊高大,鴨蛋綠的樹干上少有枝杈,在泛青的麥田映襯下顯得潔美英挺。蜿蜒小路旁是叢叢薺菜和艾草、毛茸茸的地黃花和伸展藤蔓的打碗花。小蟲蠕動,螞蟻匆匆。大公往前指了一下。湖水清清,呈淡藍色,水邊是幾棵槐樹,一片誘人的沙子。“我還記得前年秋天,我們在這里野餐。你們幾個有誰來過?”大公話音剛落,有兩個年輕人應(yīng)聲。

大家在水邊坐下。水灣近處淺淺,微微漾動,打濕一小片沙子。水灣中央似有跳魚,有人喊了一聲。“這里的蝦子極好,可惜太小。”大公說。水灣對面有檉柳和不多的蒲草,一兩只鳥兒起落。“有一次冷大人來過,說‘我老邁之時能在這里搭個草庵,也算至福了’。聽聽,一個多不安分的人。”她的話讓旁邊的人笑出來。一會兒,大公的目光落在憨兒臉上:“壯士,可否試試身手?”

憨兒將短銃和彎刀放在地上,又將外衣脫下:“誰來一起?”“讓我來吧。”說話的是舒莞屏。幾位年輕人對視。大公“嗯”一聲,對憨兒說:“點到為止。”憨兒點頭,立起馬步。舒莞屏將披肩褪下,走到空地上,神色專注,躬身提手。他的左手在高處游移,右手迅疾出掌。憨兒轉(zhuǎn)呼一聲“啊矣”,跳躍躲閃,卻未能防住掃來的腿腳。憨兒險些歪倒,單手撐地一旋,再次雙拳并胸。四手凌亂往來,腿腳騰起,頭頸神速挪閃。憨兒“嗯嗯”發(fā)力,把身量輕了許多的對手一下拱起,單臂掙出,欲將其按伏沙上。舒莞屏倒地前一刻左腳抵緊青楊,迫使憨兒連連仰退。呼贊四起。憨兒拱手說“大人好身手”,與舒莞屏一起向大公行禮。大公的眼睛長時間看著舒莞屏。

接上是憨兒單搏五個衛(wèi)士。這一次憨兒并未馬步收拳,而是彈躍于五人中間。五人出手敏捷,合力分擊,無所不用其極。憨兒數(shù)次閃過,竟讓五個頎長身軀相互撞擊,與此同時仰身倒地,瞇目四顧,在混亂追踢中連連滾地,卻能頻頻發(fā)力。衛(wèi)士呼號聲聲,殺聲震耳,如虎豹般生猛。憨兒滾動,半仰半臥,粗壯的下肢宛如一雙石柱,掃蕩之處無不應(yīng)聲敗潰。五位衛(wèi)士先后啃沙,復(fù)又起身。搏擊畢,憨兒完勝。舒莞屏看得明白,與自己的那一局無非是謙讓和規(guī)避。大公對他耳語:“憨兒滾地功天下第一,劍術(shù)和飛鏢百里挑一。”

小棉玉和幾位隨從來到行營。舒莞屏發(fā)現(xiàn)她變得更為瘦小,人也黑了許多。她目光熱烈:“公子,我來接您回營。”聲音小而沙啞。他不止一次聽到她突兀變啞,甚至發(fā)不出一絲聲息:那是初識的日子,焦急中不得不以手勢代之。

“提調(diào)大人,您辛苦了。”他與之分享大捷的欣暢,講那場簡單而難忘的賀宴:“我看到了小火童陳立將軍。大公為死傷的兵士難過,那一晚幾乎沒吃東西。”小棉玉點頭:“有一回衛(wèi)士遇難,她哭成了淚人。一匹戰(zhàn)馬死了,她也難過得沒有吃飯。”說過大公,她又笑了:“聽說您與憨兒比武,他敗在公子手下。”舒莞屏的臉倏地紅了:“提調(diào)大人明白,憨兒自是好意。不過我有了最好的老師。您見過他的‘滾地功’嗎?”“見過。憨兒最大的本領(lǐng),其實是箭技和飛鏢,外號‘小李廣花榮’。”舒莞屏發(fā)出“嘖嘖”聲:“原來身懷絕技。”小棉玉接答:“公子可知大公對您的器重了,讓營中最好的衛(wèi)士跟隨您。”

小棉玉在行營滯留兩天,與衛(wèi)士一起奔赴山地,還泡了一次溫泉。行前頭一晚,舒莞屏向大公話別。大公說:“公子所教,我將日日溫習(xí),回到府里你再考我。哦,我們之間也該有個‘季考’和‘年考’。但愿不要讓我遇上倒霉的‘北煞風(fēng)’。”一句話逗得舒莞屏合掌而笑。大公上下端詳:“公子也該謝我。我為公子束起的頭發(fā),使公子變得越發(fā)俊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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