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相識
熱泉邊初遇
灌木叢里發出沙沙的聲響,非常細微,像一陣輕風拂過。但在我的耳朵里,這聲音很清晰,顯然有野兔從洞里探出頭在草棵間四處張望。
我輕輕躲在一棵樹后,靜靜地等著兔子出洞。
果然,過了一會兒,兩只肥碩的兔子就蹦出來了,灰色的長毛,透著雪一樣的光,長耳朵支棱著,警覺地傾聽著四周的動靜。
我端起獵槍瞄準,正要扣動扳機,突然視線中出現三只小兔子,它們蹦跶到兩只大野兔身邊,像三個滾圓的絨球。
我猶豫了。
這是一家人。
小兔子在父母的周圍快樂地跳來跳去,小鼻子一動一動的,嗅著地面。它們對這個世界充滿了信任。遠處雪山慈祥,河水涌流的聲音是那么寂靜。
我不想破壞它。
看看袋子里裝著的野雞和其他野鳥,差不多了,不需要更多獵物了。
我收了槍,背起袋子,沿著野鹿、野山羊踩出來的小路,撥開兩邊高大的灌木向前走,腳下特別輕松。半天工夫所得,這些獵物不能不說已經很豐厚,足以拿去給多吉爺爺抵償前陣子阿爸賒欠的藥費了。上午我步行十幾公里,把白瑪奶奶親手制作的八個漂亮的木碗賣掉了,白瑪奶奶事先答應給我一份酬勞。
終于能幫阿爸解決很多煩惱,這讓我感到說不出的愉快。
夕陽像一團熔化了的金子,流了半邊天,落到雪山頂,跟白雪一交融,山頂就像戴上一道金色的頭冠,顯得格外莊嚴。剩下的一點金光,給了這片林子,穿過淺藍的霧氣后,變得隱隱約約的。
這時我感到口渴,打開行軍水壺,看到里面已經空了。這是以前阿爸給人當向導時,別人送給阿爸的,阿爸說特別結實,外出時總帶著它。水壺的拴繩都磨出了毛,外面的綠漆也磨掉很多了。最近阿爸受傷在家休息了一個多月,就把它給了我。
我準備到附近的跳跳溪去裝一壺水。
跳跳溪是一條小溪流,這樣的小溪流我們這兒有很多,看上去每條沒什么區別,也都沒有名姓。跳跳溪是我給它取的名,它比別的溪水更加活潑好動,斜著從坡上沖下來,速度很快,一碰到水里晶瑩的白石頭,總是高高濺起很多浪花。那些浪花雪白雪白的,像魚的白肚皮。
我正不緊不慢地走著,隱約聽到附近有人在說話,聲音緊張而急切,好像遇到了什么困難。
我加緊步伐,想去探一探究竟。
那些外面來的人,不熟悉我們這里的情況,常會遇到各種麻煩。比如,被馬蜂叮咬,被螞蟥襲擊,從山坡上失足滾落,不小心跌到激流里,吃到有毒的蘑菇,碰到有毒的植物,在森林里迷路,甚至遭遇雪崩、泥石流……我們自己人也常常碰到這些,只是我們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里,遇到的不少,見到的更多,有了不少應對的經驗。
阿爸和桑珠叔叔都跟我說過,那些人出門在外不容易,我們能幫的就要幫。這是給自己積德哩!如果遇到了,自己又處理不了,就帶到多吉爺爺的屋子,多吉爺爺懂醫術,有耐心,草藥多,他總能想出辦法。
繞過幾道灌木叢,眼前一塊石頭上,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他手摁住腹部,眉頭皺成一個大疙瘩,閉著眼,咬牙切齒的。我們這里的陽光太多,太稠了,把他的臉曬得黑黝黝的。
他旁邊那個人戴著一頂帽子,正走來走去,急得不知道該怎么辦。見到有人來,還是當地人,他的眼里頓時放出光,剛要沖過來,又站住了腳步,可能看到我還是個孩子,幫不了他什么忙。
于是,我主動開口問:“發生什么事了?”
他們兩人都驚訝地看著我,大概沒想到眼前這個瘦小的少年竟然會說漢語,而且說得還算流利。感謝一絲不茍教我們學漢語的卓瑪老師和村子里的桑珠叔叔。
戴帽子的男人告訴了我事情的經過。
作為科考隊生物組的一支小分隊,他們在高原上探索行進三四天了。為了盡快與主力隊伍會合,他們上午頂著太陽,一路急行軍,被曬得一身大汗直流,口渴萬分,迫切想要趕緊找到水源,為了解渴就更加馬不停蹄地趕路。他們來到一個山谷,顧不得欣賞清涼風景,只是東張西望、側耳細聽,很快聽到潺潺的流水聲,三步并作兩步跑去,果然看到一股泉水從地面涌出,匯成一條小溪。他們大喜過望,迫不及待把手伸進水里,還沒把水送到嘴邊,就忙不迭地把水甩了出去,一邊甩手一邊吱哇大叫——這水是燙的,原來這是一口高溫溫泉!

他們只好取出搪瓷缸,舀了一缸熱水,還放了幾撮茶葉在里面。雖然要等一會兒才能喝到水,但他們也很慶幸居然能喝到茶水。終于等到水涼了些,兩人一飲而盡,從來沒覺得茶水這么好喝過,被太陽曬蔫兒了的精神頭立刻支棱起來了。
這時,他們發現不多遠有個人工挖出來的小水塘。他們判斷應該是周邊的村民用來洗浴的。那個沒戴帽子的人就脫了衣服,下到水塘里洗了個澡。他洗得舒服又痛快,還招呼同伴一起洗,幸虧那個同伴沒有他這么勤快。等他上來穿好衣服,沒過多久,就開始難受了,胃里的東西一個勁兒往上翻,沖到嗓子眼里,頂得他直想吐。緊接著他又發起熱來,喉嚨里干得直往外冒煙。
就在剛剛,他又大吐了一回,而且噴出去兩米多遠,幾乎把膽汁都吐出來了,吐了幾回仍然非常難受,胃還在翻騰。
這種事情倒是第一次遇到。我也感到十分為難。怎么辦呢?
如果多吉爺爺在就好了,他一定知道怎么能讓他好起來。但現在,我只能想辦法先帶他們回到村子里,再交給多吉爺爺。
“我們村子里有個老醫生,能看好你的病。你們跟我來吧!”
他倆對望了一眼,沒有怎么遲疑,就向我點了點頭。
“那就辛苦你前面帶路了!”病人的聲音很虛弱。
戴帽子的叔叔背起他自己腳邊的東西,身子晃了晃,腳步就有些不穩了。看來這些東西非常沉。他一個人肯定沒法背動兩個人的行李。他露出了非常憂愁的顏色。
我就主動跟他們說:“我今天沒有打很多獵物,我可以幫你們背東西。我力氣大,他們都這么說。”
“這……你還是個孩子呢!能行嗎?”他們都有些不放心。
“我們這里,我這個年齡做的事,跟我阿爸能做的差不多都一樣了!”
我把丟在地上的背包背在肩上,扶著病人站起身。他臉色很難看,烏黑蠟黃的,氣喘得也不均勻,一會兒長一會兒短,人也有點輕飄飄的。
他稱贊我說:“小伙兒果然很有力氣!謝謝你。”
“我可以扶著你一起走。”我跟他說。我確實可以。
他搖了搖頭,聲音微弱卻很堅定:“我可以自己走。”
于是我走在了最前面,并且特意放慢了速度。
這片林子經常有人來往,早已蹚出一條小路。但是野草和灌木長勢很猛,橫著漫過了小路,不留心的話很容易忽視這條小路的存在。我從一叢灌木上掰斷了一根粗壯的藤條,在手里揮了揮,將擋路的野草劈打到一側。
沿著這條彎曲狹窄的小路,我們緩慢地穿過樹林,又跨過兩條看不到底的長溝,中間聽得見病人沉重的喘息聲,偶爾還有幾聲痛苦的呻吟。
戴帽子的叔叔不時焦灼地問他:“怎么樣了,好一點沒有?”
他只是笑笑,自始至終都沒怎么說話。他把力氣都用在對付身體的病痛和腳底下的路了。他很能忍,就像我阿爸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