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張青從黃荊院下的密道中出來,行到張家后院議事廳時,發現這里燈火通明,只聽見張氏族人正在里面激烈的商議。
張青抬眼看去,四周廊下聚集了嫡系族人四十多人,旁系族人七十有余,全都武藝不俗的張氏骨干。
張氏,從太爺爺習武立祖訓發展至今,堪堪百年,算上老弱婦孺,以及投奔過來的遠親,總人數也不過六百人。
現在,除去小輩和婦孺,三十歲以上能戰之青壯,全在這里了!
威遠武館弟子,一個,都沒有!
以往如此聚集,都是在鄉下的張家堡,今晚卻是悄悄入城,各個攜帶刀兵,殺氣極重。
想起昨晚老爺子對他的囑托。
張青立刻意識到,家族這是準備要跟妖魔人奸大干一場了。
他目光一凝,看見幾名漢子跪在三張擔架面前,四周一片壓抑的死寂。
“小十八,你怎么回來了?”低沉的聲音突然傳來。
張青這一輩,足有五十一人,張青排行第十八。
“十八,是張青?昨晚用法器殺大妖的那個?”
“呸,粗鄙,小十八有字,你得叫長青。”
“你才粗鄙,老子是長輩,可以叫名字……小十八,誰讓你跑回來的,家里沒事,趕緊去秘地待著。”
后院一百多號壯漢,全都看了過來,紛紛讓張青回去。
有的故作輕松,有的好奇打量,自然也有面露厭惡的。
上一次,張氏聚集這么多人,還是年關祭祖,往常這些族人全都分散在各地。
張氏有三房,張開疆是族長,張青則是長房嫡子嫡二孫,以前他身上多少帶了點紈绔浪蕩的脾性,在族中不受一部分人待見,這次以法器斬殺妖魔,倒是讓這些叔伯兄長刮目相看了一回。
也有人心中覺得,是張青招來了這場禍患,導致族人死傷,因此不喜!
張青沉著臉,繼續往前。
穿過人群,來到廊下,他看到了擔架上的人。
那是三具尸體!
血肉模糊很新鮮的尸體!
他第一反應就是,又有大妖襲擊張府……妖王知道鼠妖沒死,派人來救它了。
可定睛一看,尸體完整,身上有淤青,多處骨折,這不是妖魔所為,分明是人為。妖魔殺的人,尸體大多殘破,肢體分離。
這三個族人,是在今天,被人打死的!
張青的手突然有些顫抖。
這三人,都是他不常親近的旁系族人,屬于太爺爺兄弟那幾脈,可相連的血脈,還是讓他由衷的感到憤怒。
他們死了!
被人殺死了!
目光落在一個富態中年人的臉上,憨厚的面孔早已僵硬,冰冷且發白。
那是十五叔,因為不會武功,為人精明,專門負責打理家族產業。
小時候,背過自己,每次上門,都會給自己帶糖畫。
血親!血親!
短短兩日,再次見到親人死在自己面前。
張青面無表情,胸中一股殺意在瘋狂沸騰,直沖大腦。
“長青,去家族秘地待著,家里的事不是你能摻和的。”有人拉了一下張青。
“我待一會兒就走。”
張青坐在臺階上,神念探向還在爭論的議事廳。
“沒想到,我們才準備要動手,他們立刻就有所反應,發動得這么快!家族的商鋪全被砸了,貨物和存銀全部被搶!損失超過五萬兩!”負責打理家族生意的族人,臉色很是難看。
“九龍幫還讓我們交兩萬兩銀子給他們,說是補交這幾年的例錢,以后每年還要交一萬兩,不交就繼續打砸咱們的產業,殺咱們的人。”
張青立刻就認出,說話的是七堂叔張成,二爺爺張開泰家的。
一個身形魁偉的壯漢雙目噴火:
“九龍幫,找死!不止這群雜碎,還有林家,今天也有異動,都該死!”
這個漢子張青更熟悉,老爺子生了七個兒子,這是他五叔張布。
一名皮膚黝黑的漢子同樣面露殺機,聲音冷硬:
“九龍幫的背后就是連成峰,全岳池縣誰不知道,林家也是。之前還假惺惺派人來幫我們抵御妖魔……現在臉丟大了,干脆直接聯合起來對我們出手,臉干脆都不要了。”
張青心中一動。
家族果然知道連成峰和林大山有鬼,之前虛與委蛇,彼此飆戲,假裝不知道對方知道。
可問題是,連成峰為什么不繼續裝下去呢?
不對。
是他裝不下去了!
之前連成峰或是忌憚武圣山,或是有著某種圖謀,一直維持著自己鎮守百戶的身份,最主要原因還是……他是岳池縣唯一真力境,誰也威脅不到他,如此才能維持表面上的微妙平衡。
可當自己以法器斬殺了兩頭大妖后,微妙平衡立刻被打破,加上家族中的諸多秘密,讓連成峰感受到了威脅。
所以現在這一系列看似翻臉的舉動,是連成峰在瘋狂試探。
族長張開疆抽著焊煙,臉色泰然:“他們這是要將我們張家逼上絕路,自亂陣腳。”
“那就打!”有人怒吼。
“打什么打?”
另一名穿短褂的胖老頭冷靜道:“九龍幫敢動手,說明人家早就準備好了要對付我們,現在殺上門去,只會是自投羅網。”
這是二爺爺張開泰。
“九龍幫名為幫派,其實就是連成峰養的私兵,又有了準備,咱們張氏硬碰硬的話,會吃大虧。”
“哼,連老賊私兵再多,又跟妖魔暗中勾結,但上頭始終有武圣山鎮著,他還敢帶人殺上門來不成?”魁梧壯漢冷笑不止。
“殺上門來?連成峰不會這么蠢的。”一名黑衣青年冷冷道:“這老賊狡猾偽善,精于偽裝,我們早就懷疑他跟妖魔有勾結,卻一直找不到任何證據,即便宣揚出去也不會有人信。他又怎么會自己將把柄交到我們手中,自尋死路。”
“難道只能繼續隱忍,等武圣來岳池縣后再行動?”另一名冷峻青年道:“沒有確鑿證據,能否治得了他還是兩說,關鍵是,之前的仇難道不報了?十五叔他們就白死了?究竟還要忍到什么時候?”
“連老賊行事謹慎,從不與妖魔直接接觸,讓人抓不到把柄。”
張開泰嘆息道:“南蜀地廣人稀,武圣又常年在蒼原與蠻族高手交戰,先天高手缺乏威懾力,修仙者又只管自己修煉,導致武圣山控制力下降,只能顧及到府城和重要縣城,像咱們這種偏遠小地方,妖魔才會越來越猖獗。”
“還是這幫畜生沒骨氣,甘愿淪為妖魔。”
南蜀王朝幾乎人人習武,管理起來太難了。
朝廷有武圣山支持才能存在,能掌控主要疆域就已經很不錯了,偏遠地區以及鄉鎮村,實在無力掌控,因此地方武者、鄉紳、幫派可以肆意攫取權力。
只要不太過分,武圣山一般不會管,這也給了妖魔可乘之機。
再加上,南蜀北邊就是蠻族疆域,兩族和平時期,武圣還能四處蕩妖。而當戰事一起,武圣都會北上殺敵,南蜀境內就會缺乏有效威懾力。
“連成峰是沖著我來了。”
這時,坐在左側第一把椅子上的張威沉聲開口:
“他想知道我的虛實,又不想真的跟我打,害怕我斬出那一刀……剛剛我得到消息,城衛軍校尉唐建,率領統領周承、韓冰,各領兩百騎,布防在九龍幫附近的民房中。”
“連老賊,可恨,可殺!”
魁梧壯漢張布怒目切齒:“他料定了我們不敢殺進斬妖司,放一條狗出來羞辱我張氏,還專門派人保護他的狗,這個龜兒子。”
“欺人太甚!”皮膚黝黑的漢子雙眼發紅。
“關鍵是,現在怎么辦,得趕緊拿個主意,張毅、小九、小十二他們……足足六個人還在崔煥手里!”張開泰頓了頓手中的鐵拐。
議事廳中所有人,全都都看向張開疆和張威兩人。
張開疆吧嗒吧嗒抽著焊煙,舉棋不定。
張青聽得心中一緊。
張開泰口中的張毅,是他四叔。
聽父親說,母親去世時,自己才幾個月大,自己是吃四嬸的奶長大的。
四叔居然被九龍幫的人抓了。
“大爺爺,要不再隱忍一回?”
黑衣青年深吸口氣,看著張開疆:“用兩萬兩銀子,先把人換回來。他們有人質在手,我們殺過去會束手束腳,傷亡太大了。”
這話一出,全場沉默。
氣氛陷入凝固。
所有人心中都涌動著難言的憤怒。
砸店、殺人、扣押,還要交兩萬兩銀子?
以后每年上供。
張家還要一退再退嗎?
“十世之仇必報,當真要隱忍十世嗎?”張青低聲喃喃。
大廳內,再次陷入‘是打是忍’的爭論。
“不隱忍又能怎么辦呢?”七堂叔張成深深嘆息:“連成峰,林大山,加上九龍幫,實力數倍于我張氏,又提前布下陷阱等著我們,硬碰硬,或許會兩敗俱傷,但我張氏也完了。”
“可我們現在湊不出兩萬兩,只能低價賣掉商鋪,田產,還有這座院子,這樣一來,咱們就只能退回張家堡。在鄉下,妖魔隨時都可以覆滅我們。”
張青臉上已經看不出絲毫表情了。
張氏幾百口人,全部退回張家祖屋,這太危險了。
在縣城,還有高墻抵擋妖魔。
在張家堡,墻高不到兩丈,妖魔可以輕松翻躍。
“聯系武圣山那邊如何?”張開泰輕聲道:“當初他們承諾過的,他們總不會不管。”
“老大失勢后,這些年有幾個人來過?咱們家的子弟,更是再沒有一個人被選入武圣山。”張開疆冷聲開口:“向他們求援,或許會出手,但遠水解不了近渴,張毅他們等不了這么久。”
“再一個。”
“這次退了,就是向所有人表明我張氏的虛弱,法器已經露了白,會不會有人來巧取豪奪?!”張開疆滿臉凝重,然后看向張威。
張青很意外。
張開疆說張威以前闊氣過,沒想到是跟武圣山有關。
先不管他以前是什么身份,現在已經落魄。
當你輝煌時,身邊全是朋友。當你落魄時,身邊連狗都沒有。
人一定要靠自己。
不能指望外人。
至于自己的法器可能會遭人搶奪,立威就是了。殺的人夠多,誰還敢來?
張青敏銳的意識到……自己現在成了張氏破局的關鍵。
只要屠了九龍幫和林大山,再殲滅城衛軍大部,剩下一個連成峰孤掌難鳴,他要是不想死,就只能與張氏再次達成平衡,短時間內不敢動彈。
這也能給自己爭取一段發育的時間。
張青當即打定了主意。
神念掃過議事廳,包括老爺子、父親在內,總共八名洗髓境,這應該是家族最后的戰力了。
足以平衡一名真力境。
張青正準備起身離開,就聽張威再度開口:“不能再退了。”
“連成峰一出手,就已經把我們將死了,咱們家一退二十年,再退就是萬丈懸崖!與其在接下去幾個月里,看著家族覆滅,不如傾力一搏。”
張威轟然起身,迎著眾人的目光:“凌晨雞鳴,殺過去!”
張成沒想到大哥張威會做出這樣的決定,脫口道:“不行!城衛軍六百重騎,我們怎么抵擋,咱們這一百多號人,一個沖鋒就會垮掉。”
沒有甲胄的武者,絕不是軍隊的對手。
張威道:“連成峰興師動眾,殺我親人,不就是要看我的虛實嘛。但這么久了,他似乎已經忘記了我的脾氣。而大家考慮的,都是怎么保全家族,但忘記了一件事。”
“我們是武夫!我們最擅長的不是瞻前顧后,而是掀桌子!沒撕破臉還罷了,現在撕破臉了,那就干他!”
議事廳中十幾個青壯,聞言,轟然起身,目光灼灼。
張威此刻冷靜而沉著:“攻打九龍幫總壇,我們要面對整個縣城一大半的戰力,不智。九龍幫、城衛軍,再加林大山和他的傻兒子,總共八名洗髓境,再加上六百重騎,我們勝算渺茫。”
“但如果是去斬妖司衙門圍殺連成峰本人呢?”
“還有,大家別忘了趙常勝。”
……
張青離開了后院,先去黃荊院下方的石屋中,將自己的存款拿了出來,然后直接翻墻出了張府大宅。
“老張要掀桌子了。”張青佩服張威的果決。
但桌子不是這么好掀的。
這張桌子上,不僅僅有連成峰的權威和性命,還有全城的規矩,朝廷的威嚴,以及張氏的飯碗。
連成峰好殺,八名洗髓境足以堆死他。
可關鍵是,區區一個連成峰,值得張氏掀了這張桌子么?
張青嗅覺敏銳,他已經聞到了這件事情背后有大陰謀的味道。
“九龍幫,城衛軍,林家……”
張青在街道的陰影里穿行。
他腦海中,回想著演武場中那一地碎裂的尸體,以及剛才議事廳外擔架上躺著的三具尸體。
還有被扣押在九龍幫中的六名親人。
“今夜,就殺個痛快吧。”張青心中殺機森然。
他摸進一家成衣店,這種店鋪不僅賣新衣裳,也賣舊衣。張青挑選了一套舊衣服,并留下一錢銀子。
等他出來時,身上已經換了一套黑衣,臉上蒙面,佩戴斗笠。額頭上垂落幾縷凌亂的發絲,腰間斜跨著用布條包裹起來的長刀,將自己偽裝成了一個普通江湖人的模樣。
張青徑直向著黑市方向趕去。
他要先去獲取九龍幫和林家的情報。
兵馬未動,情報先行,不能打沒把握的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