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掩飾煩惱，湯米·威廉的本事一點兒也不比身邊的人差。至少他這么認為，并且是有那么一些支持他的證據(jù)。他曾經(jīng)是個演員——不，不完全是，一個臨時演員——他知道表演應該是什么樣子。除此之外，他抽雪茄。當一個男人抽著雪茄，戴著帽子，他便占據(jù)著優(yōu)勢，因為這讓人難以弄清楚他感覺怎樣。他從二十三樓下來吃早餐之前，先到底層夾樓的酒店大堂去取信件。他相信——他希望——他看上去也還說得過去：一切都不錯。這純粹是個有關希望的問題，因為目前他幾乎已經(jīng)竭盡全力，只能做到這樣了。到十四樓，他期待他的父親走進電梯里來。在去吃早餐的途中，他們經(jīng)常這個時間見面。他之所以擔心他的外表，主要是因為老父親。但是電梯并沒有在第十四層停留，而是繼續(xù)下降，下降。然后平滑的門打開，酒店大堂巨大的高低不平的深紅色地毯，波浪似的涌向威廉的腳下。前方的大堂昏暗，寂靜。法式窗簾好似船帆，把陽光擋在外面。三扇又高又窄的窗戶開著，威廉看見，藍色的天空中一只鴿子正要降落在一根巨大的鏈子上，鏈子加固了正好在大堂下面的電影院門口的遮篷。一瞬間，他聽見鴿子的翅膀強有力地扇動著。

格羅莉亞娜酒店的客人大多過了退休年齡。沿著百老匯大道，在七十、八十和九十街上住著的老人，占據(jù)了紐約龐大的老年人口中的很大一部分。只要沒有太冷或者下雨，他們就坐滿了帶圍欄的小公園周圍和沿著地鐵通風格柵板擺放的長椅，一直從威爾第廣場到哥倫比亞大學；他們擠滿商店、自助餐館、廉價商店、茶室、面包房、美容院、閱覽室和俱樂部。混在這些格羅莉亞娜酒店的老人中間，威廉感到很不自在。與他們相比，他還年輕，四十多歲，身材高大，白膚金發(fā)，肩膀很寬；他的背粗壯結實，雖然已經(jīng)有點兒駝或者說變厚了些。早餐后，年老的客人們坐在大堂里的綠色皮椅和沙發(fā)上，開始說三道四和瀏覽報紙。除了消磨時光以外，他們沒有其他事情可做。可是威廉習慣于活躍的生活，早晨喜歡精力充沛地出去走一走。好幾個月了，由于沒有工作，他通過早起來保持士氣；他修面剃須，八點鐘出現(xiàn)在酒店大堂內(nèi)。和父親一起去吃早餐之前，他會買份報紙和幾支雪茄，喝上一兩杯可口可樂。早餐以后——出去，出去，出去處理事務。出去本身就變成了主要的事務。不過他意識到，這樣的情形不可能長久地保持下去，今天他有些擔憂。他意識到他的日常行程將被打破，他覺察到，一種早有預感的巨大麻煩將要出現(xiàn)，只待成形。傍晚之前，他就會知道這個麻煩是什么。

盡管如此，他還是按照每天的慣例穿過酒店大堂。

魯賓，售報處的那個人，眼睛不好。他的視力也許實際上并不弱，只是看上去不好，他那充滿皺褶的眼瞼耷拉在眼角上。他衣服穿得很像樣。這似乎沒有什么必要——大部分時間他都站在柜臺后面——可是他穿得非常好。他身著一套深咖啡色的西裝，袖口弄得他瘦小的手上的汗毛很難看。他戴著一個瑪拉伯爵夫人牌彩繪領結。當威廉走近的時候，魯賓沒有看見他；他正做夢似的向外面看著幾個街口之外的安森大酒店，從他那個角落正好可以看見它。安森大酒店是鄰近地區(qū)的重要地標，它的建造者是斯坦福·懷特。它看上去就像布拉格或者慕尼黑的巴洛克式宮殿，只是被放大了一百倍：塔樓、圓屋頂、經(jīng)過日曬雨淋而發(fā)綠的巨大金屬凸起和圓頂，還有鐵的回紋浮雕和花彩裝飾。黑色的電視天線密集地架設在它的圓形屋頂上。隨著天氣的變化，它看上去好像大理石或者海水，在霧氣中黑得如同石板巖，在陽光下則白得像凝灰?guī)r。今天早晨，它看上去就如同自身倒映在深水中的影像，上面是白色的積云狀，底下是變形的洞穴狀。兩個男人一起注視著它。

然后魯賓說：“你的父親，那位老先生，已經(jīng)進去吃早餐了。”

“哦，是嗎？今天比我先？”

“你身上穿的這件襯衫真引人注目。”魯賓說，“從哪兒買來的，塞克斯百貨？”

“不，它是杰克·費格曼牌的——從芝加哥買的。”

即使心情不太好，威廉仍然能夠以一副高興的樣子皺起額頭。他的面部表情發(fā)生了一些緩慢而無聲的變化，十分有魅力。他退后一步，好像要站得離他自己遠一點兒，以便更好地看一看自己身上的襯衫。他的瞥視滑稽可笑，是對自己的不修邊幅作出的評價。他喜歡穿好衣服，可是一旦穿上身，每一件衣服都不盡如人意。威廉笑起來時有點兒氣喘吁吁；他的牙齒很小；每當他邊笑邊喘時，臉頰變圓了，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以前，當他還是大學新生的時候，身穿浣熊毛皮大衣，一頭金發(fā)的碩大腦袋上戴一頂無邊便帽，他的父親經(jīng)常說，像他這么大的塊頭，居然能夠具有超乎異常的魅力。威廉現(xiàn)在仍然大有魅力。

“我喜歡這種鴿灰色。”他說，以他一貫的和藹可親的方式，“它不可以水洗，必須送到干洗店去。干洗的衣服永遠也不會像手洗的那么好聞。它是一件挺好的襯衫，值十六到十八美元。”

這件襯衫不是威廉買的，是他的老板送的禮物——他的前老板，他和他的前老板鬧翻了。不過他沒有理由把這一段歷史告訴魯賓。盡管魯賓大概知道——魯賓屬于那種知道，知道，什么都知道的人。就此而言，威廉同樣知道很多關于魯賓的事情，關于魯賓的妻子、魯賓的職業(yè)和魯賓的健康狀況。但這些事情都不能提起，在這種很多事情都不方便說的情況下，他們也就很少有什么可談的話題了。

“哈，你今天看上去很帥氣。”魯賓說。

威廉很高興地說：“是嗎？你真的這么認為嗎？”他不敢相信魯賓的話。他看見自己的身影倒映在裝滿了雪茄盒的玻璃柜子上，在大徽章、大馬世革織花墻紙和帶有金色的浮雕圖案的偉人畫像中間——加西亞、愛德華七世、居魯士大帝。當然，你必須把玻璃的黑暗和變形估計在內(nèi)，不過他還是認為他看上去不是那么令人滿意。一條寬寬的皺紋，像一個包羅萬象的括號，寫在他的前額上，句號在眉毛中間，那是深金色皮膚上的褐色斑點。他幾乎要被他自己的好奇的、不安的、渴望的眼睛，還有鼻孔和嘴唇的影子給逗樂了。金發(fā)的河馬！——他眼中的自己就是那樣的。他看見一張大圓臉，一張很大的紅嘴巴，幾顆殘缺的牙齒，還有一頂帽子和一支雪茄。我這一生本應該艱苦勞作，他反省自己。艱苦的誠實的勞作，讓人精疲力竭，讓人呼呼大睡。我應該通過工作消耗精力，使自己感覺更好一些。相反，我得讓自己表現(xiàn)得出眾才行。

他已經(jīng)作出很大的努力，但是那和艱苦勞作是不一樣的，是吧？假如一個年輕人，一開始的起點不好，那正是由于這一張臉。在20世紀30年代初期，因為他的引人注目的相貌，他曾經(jīng)一度被認為是當明星的料；他去過好萊塢，在那里待了七年，其間他非常固執(zhí)地嘗試著成為一個銀幕上的藝術家。早在那之前，他的野心或是妄想就已經(jīng)終止了，不過由于自尊心，并且大概也是由于懶惰，他繼續(xù)留在加利福尼亞。最終他轉去做其他的事情，但是那七年的堅持和失敗，在某種程度上使他無法勝任商貿(mào)行業(yè)的工作，此外想要再進入一個行業(yè)也已經(jīng)太遲了。他成熟得很緩慢，失去了優(yōu)勢，所以他無法消耗掉他的能量，他深信這種能量本身給了他最大的傷害。

“昨天晚上我沒有看見你玩撲克牌游戲。”魯賓說。

“我不得不缺席。撲克牌玩得怎么樣？”

過去幾周內(nèi)，威廉幾乎每天晚上都玩撲克，不過昨天他覺得玩不起了，不能再輸下去了。他從來就沒有贏過，一次都沒有。盡管輸?shù)臄?shù)目很小，但畢竟不是贏錢，是吧？它們是輸錢。他討厭輸錢，也討厭一起玩牌的同伴，所以他自己一個人去看電影了。

“哦，”魯賓說，“玩得還不錯。卡爾對著那些家伙吼叫，弄得自己像個傻瓜一樣。這一次塔姆金醫(yī)生沒有讓他蒙混過去。他告訴卡爾這樣做的心理原因。”

“是什么原因？”

魯賓說：“我學不來他的話。誰會呢？你知道塔姆金說話的方式。不要來問我。你要《論壇報》嗎？你不打算看股市收盤的行情嗎？”

“看了也沒有多大幫助。我知道昨天下午三點鐘的行情是什么，”威廉說，“不過我想我還是買份報紙更好些。”他似乎有必要抬起一只肩膀，以便將手伸進上衣口袋。口袋里，在幾小袋藥片、壓碎的煙蒂、玻璃紙繩和有時他拿來當牙線用的扎包裹的紅帶子中間，他想起他曾經(jīng)丟下幾分錢幣。

“股市行情聽上去不太好。”魯賓說。他本意是想開玩笑，說著玩的，然而他的聲音單調(diào)，被眼皮遮蔽著的呆滯眼睛看著別處。他不愿意聽這個話題。對于他來說，這全都一個樣。作為那種什么都知道的人，也許他已經(jīng)知道了。

是的，行情是不好。威廉持有大宗商品交易市場的三張豬油訂單。四天前，他和塔姆金醫(yī)生一起買的這些豬油訂單，當時的價格是12.96美元，接著價格馬上開始下跌，現(xiàn)在還在下跌。今天早晨的信件里，肯定又有一封是要求他追加保證金。每天都有一封這樣的信件。

心理學家塔姆金醫(yī)生讓他陷入了這種狀況。塔姆金住在格羅莉亞娜酒店，也去玩撲克牌游戲。他曾經(jīng)向威廉解釋說，有一家可靠的華爾街公司在紐約上城的分公司，可以讓你做商品投機買賣，而不必交付法律上要求的全部保證金。這取決于分公司的經(jīng)理。如果他認識你——所有分公司的經(jīng)理都認識塔姆金——他會讓你購買短期訂單。你只需要開一個小額的賬戶即可。

“這種投機買賣的全部秘密，”塔姆金告訴他，“就是靈活機敏。你必須動作迅速——買進賣出，賣出了再買進。但是要快！走到窗口，讓他們把錢電匯到芝加哥，正好在那準確的一瞬間。出擊再出擊！然后在同一天撤出來。你立刻轉手價值一萬五或兩萬美元的大豆、咖啡、玉米、皮革、小麥、棉花。”顯然醫(yī)生十分了解股票市場。否則的話，他不可能把這件事情說得那么簡單。“人們賠錢是因為他們貪婪，當股市開始上升的時候不能從中退出。他們賭博，而我運用科學的方法投資。這并非猜測的結果。你必須在漲了幾個點以后，就賣了退出。哎呀，眾神啊！”塔姆金醫(yī)生說，他的眼睛凸出，頭頂光禿，嘴唇下垂，“你可曾停下來思考一下人們在這股票市場上掙了多少錢？”

威廉很快從情緒低落的專注轉變?yōu)闅獯跤醯拇笮Γ拿娌勘砬檎麄€改變了，說道：“嗬，我是否思考過！你想什么呢？誰不知道股票的價格遠遠超過19.28美元，甚至19.29美元，而且仍然在上漲？誰沒有讀過富布賴特調(diào)查報告？到處都是金錢。每個人都在挖掘金錢。金錢是——是——”

“你能夠在一旁休息嗎？當這一切正在進行之中，你能夠坐著一動不動嗎？”塔姆金醫(yī)生說，“我向你坦白我不能夠。我想起那些人，只是因為他們有幾個錢去投資，就能發(fā)財致富。他們沒有見識，他們沒有才能，他們只是有一些額外的金錢，而這些錢為他們賺來更多的錢。我變得如此激動、煩惱和焦躁不安，如此焦躁不安！我甚至不能執(zhí)業(yè)。周圍都是金錢，當別人都在賺錢的時候，你可不想做一個傻瓜吧。我知道一些家伙只是四處鬼混，每個星期卻能賺五千美元、一萬美元。我認識皮埃爾大酒店的一個家伙。他無所事事，可是他午餐時喝掉一整箱瑪姆香檳酒。我還認識住在中央公園南區(qū)的一個家伙——不過空談又有什么用處呢？他們賺了數(shù)百萬美元。他們有精明的律師，對方運用無數(shù)的詭計來讓他們逃稅。”

“而我卻被愚弄了，”威廉說，“我的妻子拒絕簽署夫妻共同所得稅申報單。在收入相當不錯的一年，我進入百分之三十二的稅收等級，卻被剝奪得光光的。我在那些糟糕的年頭會怎么樣？”

“這是一個商人的政府，”塔姆金醫(yī)生說，“你可以肯定這些人一個星期就掙五千美元——”

“我不需要那么多的錢，”威廉說，“不過呀！如果我能夠從中弄到一小筆穩(wěn)定的收入就好了。不要多。我不要求太多。可是我多么急著需要！如果你愿意指點我怎么做這件事，我會非常感激。”

“我當然愿意。我定期投資。如果你愿意的話，我會把我的收據(jù)帶來給你看。你想要了解有關投資的事情嗎？我非常贊許你的態(tài)度。你應該避免感染對于金錢的狂熱。這種行為充滿敵意和貪欲。你必須看看它對其中一些人起了什么作用。人們帶著謀殺的念頭進入股票市場。”

“我曾經(jīng)聽一個家伙說什么來著？”威廉評論說，“一個人喜歡什么，他就是什么。”

“就是這樣——正是這樣。”塔姆金說，“你不必按照他們的方法去做。還有一種冷靜的和理性的、一種心理學的途徑。”

威廉的父親，老阿德勒醫(yī)生，生活在一個與他的兒子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不過他曾經(jīng)警告過威廉要提防塔姆金醫(yī)生。他說——他是一個非常溫和的老年人——帶點兒漫不經(jīng)心：“威爾基[1]，恐怕你過于聽從這個塔姆金的話。跟他談話很有趣。我并不懷疑這一點。我認為他很普通，然而他是一個很有說服力的人。不過，我不知道他是否可靠。”

他的父親竟然以如此超然的態(tài)度來對他談論他的福利，這使威廉深為痛苦。阿德勒醫(yī)生喜歡顯得和藹可親。和藹可親！他自己的兒子，他唯一的兒子，卻不能對父親坦率地說出自己的想法，或放松一下心情。我不會求助于塔姆金，他想，即使我能夠求助于他。不過至少塔姆金同情我，設法幫助我，而爸爸卻不想被打擾。

老阿德勒醫(yī)生已經(jīng)退休，不再執(zhí)業(yè)。他擁有可觀的財產(chǎn)，能夠很輕易地幫助他的兒子。最近威廉告訴過他：“父親，現(xiàn)在我恰巧境況不佳。我很抱歉我不得不說出來。你明白我寧愿把好消息帶給你。然而這是真的。既然這是真的，爸爸，我還應該說些什么呢？這是真的。”

別的父親也許會體諒到這種坦白是如何困難——這么多的不幸、消沉、軟弱和失敗。威廉試圖模仿這位老人家的語調(diào)，讓自己聽上去帶有紳士風度，聲音低沉而又高雅。他不讓聲音顫抖，也沒有作出愚蠢的姿勢。可是醫(yī)生沒有答話。他僅僅是點點頭。早知道他臉上那種健康的、英俊的、心情愉快的老年人的表情幾乎不為所動的話，你就應該跟他說西雅圖鄰近皮吉特海灣，或者巨人隊和道奇隊在打夜場比賽。他對待兒子的態(tài)度，就像他從前對待他的病人一樣，對于威廉來說，這是巨大的悲傷。真的是太過分了，威廉幾乎無法承受。他難道不能看一看——他難道不能感覺一下嗎？他已經(jīng)失去家庭觀念了嗎？

盡管受到極大的傷害，無論如何威廉也要努力做到公正。他說，上了年紀的人必然會改變。他們要考慮一些困難的事情。他們必須為他們要去的地方做好準備。他們無法按照舊的日程表生活，他們觀察事物的所有視角都會改變，其他人變得對他們來說沒有什么差別，不論是親屬還是友人。爸爸不再是過去那個人了，威廉深思。我生下來時，他三十二歲，如今他快八十了。再說，是時候了，我別再覺得自己還是一個小孩，他的小兒子。

英俊的老醫(yī)生與酒店里的其他老人站在一起顯得鶴立雞群。人人都崇拜他。人們這么說：“那就是阿德勒老教授，以前是教內(nèi)科醫(yī)學的。他是個診斷學家，紐約最好的醫(yī)生之一，醫(yī)術高明。他難道不是一個外表出眾的老人家嗎？看見這樣一位杰出的老科學家，整齊潔凈，真是件愉快的事情。他站得筆直，理解你所說的每一件事情。他仍然才思敏捷。你可以和他討論任何話題。”辦事員、開電梯的工人、女接線員、餐廳女服務員、打掃房間的女服務員和管理人員都來奉承他，盡量滿足他的要求。那正是他想要的。他一直是個愛慕虛榮的人。看著他的父親是如何愛他自己的，這有時使得威廉非常憤憤不平。

他將字體粗大、漆黑、聳人聽聞的《論壇報》折疊起來讀，卻讀不明白上面寫的是什么，因為他的心思還在他父親的虛榮心上。醫(yī)生創(chuàng)造了他自己受到的贊揚。人們被事先引導而沒有認識到這一點。他為什么需要贊揚？在一個人人忙碌、相互交往如此短暫而又無足輕重的酒店里，它怎么能令他滿足呢？時不時地，人們可能在片刻間想到他，想起來然后又忘記了。他永遠也不可能對他們很重要。威廉長長地出了一口粗氣，揚起他圓圓的、近乎環(huán)形的眼睛上的眉毛。他凝視著，目光越過報紙的粗粗的邊框。

……好好地愛著不久以后你必將要離別的人。

他無意中記起這行詩。最初他以為這里所指的是他的父親，但接著他認識到這是為他自己寫的，更確切地說。他應該好好地愛那個人。“領悟到這一點，你的愛會更加強烈。”在塔姆金醫(yī)生的影響下，威廉最近開始回憶起他過去常常讀的詩歌。塔姆金醫(yī)生熟知，或者說過他熟知偉大的英國詩人，并且有時他還會提起他自己的一首詩。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對威廉說起這樣的事情。他不愿意回想他的大學生活，不過如果真有一門功課現(xiàn)在還有意義的話，那就是《文學入門》。教科書是利德和洛維特的《英國詩歌和散文》，一本厚重的黑皮書，書頁很薄。我讀過那本書嗎？他問自己。是的，他讀過，至少有這么一項成就，能讓他很愉快地回想起來。他讀過“再一次，哦，月桂樹啊”。這種表達是多么純潔！它是完美的。

雖然他沉落在水底……

類似的事物總是左右著他，而此刻這種言辭的力量更加巨大。

威廉尊重事實，不過他也會說謊。他經(jīng)常說謊的事情之一，就是他所受的教育。他說他是賓州州立大學的畢業(yè)生，事實上，他還沒有讀完大學二年級就離開了學校。他的妹妹凱瑟琳有一個理學學士的學位。威廉已故的母親是布林莫爾學院的畢業(yè)生。他是家族中唯一一個沒有受過完整教育的成員。這是另一個痛處。他的父親為他感到羞恥。

但是他曾經(jīng)聽見他老人家對另一個老人吹噓，說：“我的兒子是銷售主管。他沒有耐心等到結束學業(yè)。不過他自己生活得挺不錯的。他的收入提高到大約五位數(shù)了。”

“什么——三萬，四萬？”他的駝背的老朋友說。

“嗯，他至少需要那么多的錢去維持他的生活方式。是的，他需要那么多。”

顧不得他的煩惱，威廉幾乎笑出來。哎，那個吹牛的老偽君子。他的父親知道他銷售主管的職位沒有了。已經(jīng)好多星期了，沒有主管，沒有銷售，沒有收入。可是我們又是多么喜歡讓自己在世人的眼光中看上去是優(yōu)秀的——當他們吹得天花亂墜時，這些上了年紀的人又是何等出色！是爸爸，威廉想，他才是推銷員。他在推銷我。他應該到處旅行兜攬生意。

然而事實又怎么樣？啊哈，事實是有問題，他的父親不想對這些問題負任何責任。他的父親為他感到羞恥。威廉想，事實是非常尷尬的。他緊抿雙唇，舌頭變得綿軟；在嘴巴的最里面，聲帶和喉嚨讓他感到疼痛，胸部產(chǎn)生一種生病的結節(jié)。在我年幼的時候，爸爸從來都不是我的朋友，他回想。他不是在辦公室，就是在醫(yī)院，或是在做演講。他期望我自己留意自己，從來沒有給予我多少關心。如今他輕視我。在某些方面他也許是對的。

難怪威廉在他應該走進餐廳的時候拖延了片刻。他走到魯賓所在的柜臺的盡頭。他打開《論壇報》，剛印出來的報頁從手中垂下來。雪茄抽完了，帽子起不了保護他的作用。他錯誤地以為，每當掩飾煩惱的時候，他比身邊的人更有本事。它們很清楚地寫在他的臉上。他甚至沒有覺察到。

關于他不同的姓名的事情，在酒店里也會經(jīng)常地被提起。“你是阿德勒醫(yī)生的兒子嗎？”“是啊，但是我的名字叫湯米·威廉。”老醫(yī)生就會說：“我的兒子和我用不同的姓。我維持傳統(tǒng)，他傾向于時興。”湯米是威廉自己的發(fā)明。在去好萊塢的時候，他采用了它，放棄了阿德勒。去好萊塢也是他自己的主意。過去他總是假裝這一切都是某一個名叫莫里斯·威尼斯的星探干的。不過這位星探從來也沒有明確表示要為他提供一份與電影制片廠有關的工作。威廉曾經(jīng)接觸過他，可是試鏡的結果并不好。試鏡以后，威廉采取主動，催促莫里斯·威尼斯，直到他說：“好吧，我想你在那里也許會成功。”受到這句話的鼓勵，威廉離開學校，去了加利福尼亞。

有人說過——威廉也認同這一說法——全國所有散漫的東西都集中在洛杉磯，好像美國被傾斜了一下，一切沒有被擰緊的東西都滑落進南加州。他自己就是這些散漫的東西中的一件。有時他告訴別人：“我太成熟，不適合上大學。你看，我是一個大男孩。這個，我想，什么時候你開始變成一個男人呢？”他開過漆得色彩斑斕的廉價小汽車，穿過印有醒目廣告的黃色防水衣，玩過非法的撲克牌，出去參加過可樂約會[2]，這些都干過以后，他已經(jīng)完成了他的大學教育。他想要嘗試一些新的東西，為了他的職業(yè)生涯和父母吵翻了。接著他收到了一封莫里斯·威尼斯的來信。

星探的故事既長又錯綜復雜，而且有好幾個版本。故事的真相從來沒有被透露過。威廉撒謊起初是自吹自擂，然后是出于對自己的慈悲。但是他的記憶力很好，他仍然能夠分辨出什么是他編造的，什么是真正發(fā)生過的。而今天早晨拿著《論壇報》站在魯賓的玻璃陳列柜旁邊時，他發(fā)現(xiàn)有必要回憶一下真實事件的瘋狂的過程。

我甚至沒有意識到抑郁的存在。我怎么可能是那樣的蠢蛋，什么準備也沒有，僅僅憑借運氣和鼓勵就走了？睜大圓圓的灰眼睛，閉緊線條優(yōu)美的大嘴唇，收攏下巴，他強行打開隱藏于自己心中的一切。我不能以這種或那種方法打動爸爸。媽媽是設法阻止我的人，我們吵鬧，叫喊，懇求。我撒的謊越多，我的聲音就越大，然后猛烈攻擊——像一頭河馬。可憐的母親！我讓她多么失望。魯賓聽見威廉傷心地嘆了一口氣，威廉站在那里，被遺忘的《論壇報》在臂下被壓得皺巴巴的。

當威廉意識到魯賓看著他，悠閑懶散，無所事事，顯然不知道這個早晨要做什么的時候，便轉向可口可樂販賣機。他對著可樂瓶子猛喝并因此而咳嗽起來，然而他沒有理會自己的咳嗽，他還在思索著，眼睛朝上，手掩著的嘴唇閉著。出于一種怪癖，他總是把他外套的領子立起來，好像有風一樣。他的領子從來沒有放平過。他的脊背由于本身的重量而佝僂，強壯的后背也彎曲得幾乎有點兒畸形，在他寬寬的背上，運動外套的領子無論如何，看上去都比一條緞帶寬不了多少。

他在傾聽他自己辯解時的聲音，二十五年前，在西區(qū)大道的起居室里：“但是母親，如果我做演員不成功，我仍然可以回到學校去。”

可是她害怕他會毀了他自己。她說：“威爾基，假如你想要學醫(yī)，爸爸可以讓你輕而易舉地做到。”想起這句話，他覺得窒息。

“我不能忍受醫(yī)院的工作。再說，我也許會犯錯，傷害什么人，甚至弄死病人。我受不了那個。再說，我沒有那種頭腦。”

當時他母親錯誤地提到她的侄兒阿蒂，威廉的表兄，哥倫比亞大學數(shù)學和語言專業(yè)的榮譽學生。那個又黑又矮、憂郁的阿蒂，擁有一張使人討厭的窄臉，臉上有痣，還有自我嗅聞的癖好以及不潔的餐桌禮儀。你和他一起去散步的時候，他有一個令人乏味的習慣，總是對你列舉動詞的詞形變化：“羅馬尼亞語是一種很簡單的語言。不管什么詞，你只要加上一個tl就行了。”他現(xiàn)在是一位教授。正是這個阿蒂，威廉曾經(jīng)和他在河邊大道上的士兵和水手紀念碑附近玩耍。并不是說當一個教授本身非常了不起。怎么有人能受得了精通這么多的語言？阿蒂也依然得是那個阿蒂，這真是一筆不好的交易。不過也許成功改變了他。如今他在這個世界上具有地位，也許他變得更好了。阿蒂熱愛他的那些語言，并且為了它們而活嗎？或者在內(nèi)心中，他同樣憤世嫉俗？現(xiàn)今有那么多的人憤世嫉俗。似乎沒有人感到滿意，威廉尤其為成功人士的憤世嫉俗感到震驚。憤世嫉俗是每個人的面包和肉。冷嘲熱諷也是。也許這實在是無能為力的，甚至可能是必要的。不管怎樣，威廉極端地害怕它。每當一天結束的時候，他就異常疲乏，他把這種現(xiàn)象歸因于憤世嫉俗。太多完成的世間的交易。太多的虛假。他可以用各種各樣的字眼來表達這對他產(chǎn)生的影響。膽小鬼！骯臟！擁堵！他在心里大聲呼喊，鼠類！騙子！謀殺！潛規(guī)則！雞奸者！

起初，星探寄來的信不過是阿諛奉承的玩笑而已。競選班級的財務干事時，學院報紙上刊登的威廉的照片被莫里斯·威尼斯看見了，他給威廉寫信談到試鏡的事。威廉馬上乘火車去了紐約。他發(fā)現(xiàn)星探塊頭巨大，像一頭公牛，他的手臂好像被夾在下面的一堆肥肉里，看起來一定極其痛苦。他的頭發(fā)稀疏，不過他擁有健康的臉色。他喘氣時發(fā)出雜音，喉嚨里的脂肪使得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兒刺耳且沙啞。他身穿一件雙排紐扣的西裝，這種類型的西裝當時通常被稱作藥丸盒，它是細線條紋布的，藍底粉紅色條紋，褲腳緊貼著腳踝。

他們見了面，握了握手，坐了下來。這兩個高大的男人坐在一起，使得百老匯大街上的小辦公室顯得更小了，辦公室里的家具看上去像玩具。身體健康的威廉，膚色就像金格蘭姆斯蘋果一樣，濃密的金發(fā)蓬亂，寬闊的肩膀挺直；他的下巴比現(xiàn)在更消瘦，眼睛睜得更大，目光也更清澈單純。那時他的腿腳依舊不靈活，但是他英俊的外貌令人印象深刻。他正要犯下他人生的第一個大錯。就好像，他有時這么想，我打算拿起一把武器，用它給我自己一下子。

影影綽綽的光線覆蓋在這間小辦公室內(nèi)的辦公桌上，市中心密布的建筑使得辦公室內(nèi)的光線更暗——陡峭的墻壁，灰色的空間，干涸的柏油和石子上的水洼——莫里斯·威尼斯開始證明他的可信度。他說：“我的信是寫在普通的信紙上的，也許你想要查證一下我吧？”

“誰，我？”威廉說，“為什么？”

“有些家伙認為我靠這個行當騙人混飯吃，收取試鏡費。我不要一分錢。我不是經(jīng)紀人，沒有傭金。”

“我連想都沒有想到這一點。”威廉說。大概這個莫里斯·威尼斯的行為真有點兒可疑？他辯解得有點兒過頭了。

最后，他以沙啞的、由于肥胖而顯得虛弱的聲音要求威廉：“如果你不確定，可以打電話給發(fā)行商，弄清楚我是誰，我是莫里斯·威尼斯。”

威廉覺得他有點兒莫名其妙：“我為什么會不確定？我當然確定。”

“因為我能夠看出你評價我的方式，因為這是一間不起眼的辦公室。好像你不相信我。去吧。打電話。我不會在意你的小心謹慎。我是當真的。有不少人起初懷疑我。他們無法真正相信名望和運氣將要降臨到他們身上。”

“可是我告訴你我確實相信你。”威廉說，他彎下腰，以適應他熱情而又急促的笑聲中的壓力。這種笑聲純粹是神經(jīng)質的。他的脖子紅潤，耳朵周圍的頭發(fā)修剪得很整潔，從理發(fā)店出來時，他神清氣爽；他的臉上容光煥發(fā)，急切地想要給人留下一個令人愉快的印象。所有這一切都浪費在威尼斯身上了，他同樣關心他給別人留下的印象。

“如果你感到驚奇，我正好想證明給你看我是什么意思。”威尼斯說道，“大約十五個月前，就在這同一間辦公室里，我在報紙上看見了一位美貌的人兒。那甚至還不是一張照片，不過是一張繪畫，一則胸罩的廣告而已，可是我馬上就知道她是當明星的料子。我打電話給報社問這位姑娘是誰，他們給了我廣告代理商的名字；我打電話給那個代理商，他們給了我畫家的名字；我設法找到畫家，他給了我模特兒經(jīng)紀公司的電話號碼。最終，最終，我得到了她的電話號碼，給她打電話說：‘我叫莫里斯·威尼斯，是卡斯卡斯基亞電影公司的星探。’她立即說：‘沒錯，那你老姑奶奶我也是。’好吧，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和她白費口舌，便對她說：‘哎，小姐，我不責怪你。你是一位美麗的人兒，必定有許多愛慕者一直追求你，男朋友們喜歡打電話，和你開開玩笑，挑逗挑逗你。不過我碰巧是一個非常忙碌的人，沒有時間胡鬧和爭辯，我告訴你要做什么。這是我的電話號碼，這是卡斯卡斯基亞發(fā)行商的電話號碼。問問他們我是誰，莫里斯·威尼斯。星探。’她按照我說的去做了。不久以后，她給我回了電話，全是道歉和辯解，我不想讓她難堪，也不想與一位藝術家初次打交道就出師不利。我不至于蠢到那樣做。于是我對她說，這種謹慎是很自然的，不必介意。我想要馬上就給她試鏡。因為我對于天才的判斷很少出錯。如果我發(fā)現(xiàn)了他，他就在那里，請抓住他。如今你知道那個小姑娘是誰嗎？”

“不知道，”威廉急切地說，“她是誰？”

威尼斯說話的樣子令人印象深刻：“妮塔·克里森伯里。”

威廉坐在那里，完全是一片茫然。這是一場失敗。他不知道這個名字，而威尼斯正在等待他的回答，他大概要生氣的。

事實上威尼斯已經(jīng)感到不快了。他說：“你是怎么回事？你不看雜志嗎？她是一顆新星。”

“對不起，”威廉回答，“我在學校里，沒有時間跟上潮流。如果我不認識她，并不意味著什么。她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我敢肯定。”

“你說得太對了。這是她的照片。”他遞給威廉一些照片。她是一位泳裝美人——身材矮小，普通的胸脯和臀部，光滑的大腿。是的，相當漂亮，威廉回想起來。她穿著高跟鞋，戴著西班牙插梳和花邊披肩頭紗，手里拿著一把扇子。

他說：“她看上去非常活潑。”

“她難道不是一位非凡的姑娘嗎？多么有個性！絕對不只是演藝界的另一個娘兒們，相信我。”他要告訴威廉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和她在一起，我已經(jīng)找到了幸福。”他說。

“你已經(jīng)？”威廉說，一時理解不過來。

“是的，老弟，我們訂婚了。”

威廉端詳著另一張在海灘上照的照片。威尼斯穿著毛巾布海濱服，他和那位姑娘臉挨著臉，看著鏡頭。照片下面，用白色墨水寫著“愛于馬利布小區(qū)”。

“我敢肯定你會非常幸福。我祝愿你——”

“我知道，”威尼斯堅定地說，“我會幸福的。我一看見那張畫，就感到命中注定了。這種感覺遍布我的全身。”

“哎呀，我突然想起來了，”威廉說，“你不是馬蒂亞爾·威尼斯，那個制片人的親戚嗎？”

威尼斯不是那個制片人的侄子，就是他的一個堂兄弟的兒子。毫無疑問他混得不太好。這一點現(xiàn)在在威廉的眼中顯而易見。辦公室這么簡陋，威尼斯神經(jīng)兮兮得吹牛，并且如此顧慮重重地驗明自身，可憐的家伙。他是野心勃勃而又實力雄厚的家族中一個默默無聞的失敗者。就這一點而言，他得到了威廉最大的同情。

威尼斯說過：“我猜你現(xiàn)在想知道你是在哪里被我發(fā)現(xiàn)的。我無意中看見了你們學校的報紙。你拍了一張非常引人注目的照片。”

“它不可能這么值得注意吧？”威廉說，氣喘多于笑聲。

“你不必告訴我怎么做，”威尼斯說，“把它交給我就行了。我精心鉆研過這個行當。”

“我從未想象過——好吧，你認為我適合什么角色？”

“我們談話的這段時間內(nèi)，我一直在觀察你。不要以為我沒有這么做。你讓我想起了某個人。讓我們看看這可能是誰——那些偉大的老前輩之一。是米爾頓·西爾斯嗎？不，不是。康韋·特爾或者杰克·茂豪爾？喬治·班克羅夫特？不像，他的面孔更堅毅一些。不過，有一點我可以告訴你，你不是喬治·拉夫特那種類型——那些冷酷、圓滑、邪惡的小人物。”

“不，我似乎不是那種類型的。”

“不，你不是那種從夜總會出來的，握著拳頭的蠅量級職業(yè)拳擊手；不是那種留著迷人鬢角，跳著探戈或波列羅舞的男人；也不像愛德華·G.羅賓遜——我在自言自語；或者卡格尼扮演的那種公然反抗的角色，一個計程車司機，有那張嘴巴和那些拳擊動作。”

“我意識到了。”

“不像威廉·鮑威爾那種溫文爾雅的演員，也不像巴迪·羅杰斯那種抒情的扮演青少年的演員。我猜想你不會吹薩克斯管吧？不像。不過——”

“不過什么？”

“我把你定位為這種類型：你無法贏得姑娘的芳心，她跟著喬治·拉夫特或威廉·鮑威爾之流跑了。你可靠，忠誠，你被甩了。年紀比較大的女人應該有頭腦。母親們會站在你這邊。鑒于她們的經(jīng)歷，并且如果真的讓她們做決定的話，她們會立刻選擇你。你非常具有同情心，即便是年輕的姑娘也感覺得到。你會成為一個養(yǎng)家糊口的好人。但是她們更傾心于其他的類型。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威廉可不是如此看待他自己的。當他現(xiàn)在來審視老話題的時候，他承認他曾經(jīng)不僅感到困惑，而且受到傷害。為什么，他想，甚至那時他就選派我扮演一個失敗者。

威廉半信半疑地問：“那就是你的看法嗎？”

威尼斯從來都沒有想到，一個人會反對通過扮演這樣一個角色來成為明星。“這就是你的機會，”他說，“現(xiàn)在你只是在大學里學習。你學的是什么？”他啪地打了一個響指：“垃圾。”關于這一點，威廉自己覺得也是這樣。“你可能要埋頭攻讀五十年才會有所成就。而這條路，一個跳躍，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是誰。你會變成一個名人，就像羅斯福、斯旺森。從東方到西方，到中國，再到南美洲。這不是胡言亂語。你成為全世界的愛人。這個世界想要它，需要它。一個家伙微笑，十億人同樣露出笑容；一個家伙哭泣，其他的十億人隨著他抽噎。聽好，小老弟——”威尼斯振作起來，努力想說服他。在他的想象中存在著某種重大的責任，他不能推卸。他想要威廉也感受到這一點。他扭動著龐大、干凈、帶著善意而有點兒愚蠢的五官，好像他是它們的很不情愿的俘虜，并用他那種嗆噎住的、被脂肪阻塞的聲音說：“聽好，各處的人們都在艱苦地努力著，悲慘的，處于困境的，沮喪的，疲憊不堪的，努力再努力。他們需要一個機會，對不對？需要一個突破，一個幫助，運氣或者同情。”

“那當然是事實。”威廉說。他找到了感覺，等待威尼斯繼續(xù)說下去。可是威尼斯沒有什么可說的了，他已經(jīng)作出了結論。他給了威廉幾頁裝訂在一起的膠版印刷的藍色腳本，告訴他準備試鏡。“對著鏡子練習你的臺詞，”他說，“放松你自己，這個角色應該能吸引你。不要害怕做鬼臉和投入感情。竭盡所能。因為當你開始表演的時候，你就不再是一個普通的人了，那些普通的事物不再適用于你。你表現(xiàn)的方式要和一般人不一樣。”

所以威廉再也沒有回賓州州立大學去。他的室友把他的東西寄到了紐約，校方不得不給阿德勒醫(yī)生寫信，查明發(fā)生了什么事。

盡管如此，威廉還是將他去加利福尼亞的旅行推遲了三個月。他希望帶著家人的祝福起程，但是他們從未給予他。他與他的父母和妹妹爭吵。當時他已經(jīng)最大限度地意識到要承受的風險，了解到上百種反對他去的理由，并且由于恐懼而心煩意亂，就在這時，他離家出發(fā)了。這就是典型的威廉。經(jīng)過了大量的思考、猶豫和爭論之后，他總是采取被他無數(shù)次否決的做法。十次這樣的決定組成了他的人生的歷史。他認定到好萊塢去是一個很嚴重的錯誤，然后他去了；他下定決心不要和他的妻子結婚，可是和她私奔結婚了；他決定不要和塔姆金一起搞金錢投資，接著給了對方一張支票。

不過威廉熱切期望人生重新開始。大學只不過是又一個延誤而已。威尼斯接近他，說世人提名威廉為眾人面前的出類拔萃者。他必須從普通人的焦慮而狹隘的生活中解放出來。而且威尼斯聲稱他從來沒有看走眼過。他說，他對于天才的直覺是絕對可靠的。

可是當威尼斯看見試鏡結果的時候，他的態(tài)度迅速徹底地改變了。那時候威廉有言語表達方面的困難，不是真的結巴，只是口音太重，被電影聲帶加以夸張了。電影膠片顯示他有很多古怪的動作，否則就不會引人注意了。他聳肩的時候，手在袖子里面往上提。他的胸肌很大，然而在燈光下，他看上去并不強壯。盡管他稱自己為河馬，其實他更像一頭熊。他行走時就跟熊一個樣，快速而相當軟弱，腳趾向內(nèi)拐，似乎他的鞋硌腳。有一件事情，威尼斯說對了，威廉很上相，他的卷曲的金發(fā)（現(xiàn)在變成灰白色了）拍出來很好看。不過試鏡以后，威尼斯拒絕再鼓勵他繼續(xù)下去。他設法擺脫威廉。他可不敢在威廉身上冒險了，他已經(jīng)犯過很多錯誤，成天生活在對他那些勢力強大的親戚的恐懼之中。

威廉告訴父母：“威尼斯說我要是不去就對不起我自己。”這個謊言如今讓他感到多么地羞愧！他曾經(jīng)乞求威尼斯不要放棄他。他曾經(jīng)說過：“你能不能幫助我擺脫這個困境？讓我現(xiàn)在回到學校去會要了我的命。”

后來當他到了西海岸才得知，莫里斯·威尼斯的推薦根本就是死亡之吻。威尼斯需要的幫助和施舍，比他，威廉，這輩子得到的還要多。幾年以后，威廉不走運，在洛杉磯的一家醫(yī)院里當護理員的時候，在報紙上看見威尼斯的照片。他被控犯有拉皮條的罪名。威廉密切關注審判的進行，發(fā)現(xiàn)威尼斯確實是被卡斯卡斯基亞電影公司雇用，但是他顯然利用這種關系組織了一個應召女郎的不法集團。既然如此，那他找我干什么？威廉暗自哭泣。他不愿相信有關威尼斯的任何惡劣行徑。也許他是愚蠢和不走運，一個替罪羊，一個受騙者，一個傻瓜蛋。你不會因此而讓一個人蹲十五年的監(jiān)獄。威廉時常想他也許要給威尼斯寫封信，對他說說自己是多么難過。他還記得命運的暗示，和威尼斯對于自己將會獲得幸福的確信無疑。妮塔·克里森伯里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盡管她改了名字，威廉還是認出了她。

那時候，威廉也采用了新的名字。在加利福尼亞，他變成湯米·威廉。阿德勒醫(yī)生不愿接受他改的名字。如今他仍然叫他的兒子威爾基，四十多年來他一直這樣稱呼他的兒子。嗯，現(xiàn)在，威廉想著，報紙亂七八糟地塞在胳膊下面，一個人能夠隨意改變的東西其實是極其有限的。他不可能更換他的肺、神經(jīng)、體格或性情。它們不在他的掌控之下。他年輕、健壯而沖動的時候，每每事物不如他的意，他就想要重新將它們進行安排，以彰顯他的自由。他不能推翻政府，也不能改變自己的出身；他能夠行動的范圍十分有限，或許那也是一種不祥的預感，本質上你不能改變。盡管如此，他還是故作姿態(tài)，變成了湯米·威廉。威廉一直異乎尋常地渴望成為湯米。然而，他從來都沒有成功地覺得自己好像是湯米，在他的靈魂中，他永遠都是威爾基。酒醉的時候，他作為威爾基狠狠地責罵自己：“你這個傻瓜，你這個笨蛋，你這個威爾基！”他叫著自己。沒有成功地變成湯米，他認為這也許是一件好事，因為那不可能是真正的成功。威廉害怕不是他而是湯米獲得成功，這樣就會騙取威爾基生來就有的權利。是的，這是他做的一件愚蠢的事情，不過要責怪也應該責怪他二十歲時的不完美的判斷力。他拋棄了他的父親的姓，同時也拋棄了他的父親對于他的看法。這就是，他知道這就是，他投標競取的自由。在他的心目中，阿德勒是人種的稱號，而湯米則是人的自由。然而威爾基是他不可逃避的自我。

中年的你不再存有關于自由選擇的想法。那時你腦子里想的是：從一位祖父那里，你遺傳了如此這般的頭發(fā)，頭發(fā)變白的時候看上去像蜂蜜，或者像罐子里的糖；從另一位祖父那里，你遺傳了寬厚的肩膀；古怪的語言表達方式來自一位叔叔，細小的牙齒則來自另一位；黑暗的灰色眼珠甚至滲入眼白之中，加上寬寬的嘴巴，好像來自秘魯?shù)乃芟瘛Ａ骼说姆N族擁有如此的外貌，一個部落的骨頭和另一個部落的皮膚。從他的母親那里，他繼承了多愁善感、心腸柔軟、沉思默想的性格，以及在壓力下不知所措的傾向。

更改名字是一個錯誤，他會爽快地承認，如你所愿。可是這個錯誤如今已是既成事實，覆水難收，他的父親為什么還要一再地提醒他所犯的過失呢？太晚了。他愿意重新回到犯下錯誤的那個可悲的日子。那一天又在哪里呢？過去了，死亡了。這些是誰的羞恥的記憶？是他的而不是他父親的。那些不得不回憶起的事件，有多少他能夠稱之為美好呢？非常非常少。你必須寬恕。首先，寬恕你自己，然后寬恕所有。難道他不是已經(jīng)為他的錯誤承受痛苦，而這種痛苦遠遠超出他父親所能夠承受的了嗎？

“哦，上帝，”威廉祈禱，“讓我脫離我的煩惱。讓我脫離我的思緒，讓我對我自己做一些更好的事情。我為我浪費掉的所有時光感到非常抱歉。讓我脫離這個危機，進入一種不同的人生吧。我已經(jīng)筋疲力盡。發(fā)發(fā)慈悲吧。”

注釋

[1]威廉的昵稱。——編者注（本書中注釋均為編者注）

[2]指來自兄弟會和女生聯(lián)誼會的美國大學新生相互約會，并共同參與聯(lián)誼中的娛樂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