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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既見君子,我心則休

時值盛夏七月,陽光萬丈,風里好似帶著火,庭院池塘里的蓮花都被曬得有些發蔫。

譚音斯斯文文地掏出手絹擦額上的汗,放眼向前望去,隊伍還很長,前前后后不下百名姑娘在烈日下被暴曬。有的面上精致的妝容都已被汗水沖花,有的身上精致的綾羅衣裳被汗水浸濕,各有各的狼狽,卻沒一個人敢吭聲。

這是個很大的庭院,正中還有一座用白石建起的巨大噴泉,水柱變化多端,虹光籠罩,一旁還有假山、池塘、小橋,塘里種了大片大片的蓮花,紅白交錯,清麗動人。

噴泉對面的樹影下放了一張紫檀木的華麗長桌,一位紫衣公子搖著折扇坐在那里,姿態十分優雅閑適,排隊的年輕姑娘們,十個里倒有八個都在偷偷盯著他看。

最前面的姑娘被問了幾句話,紫衣公子搖了搖頭,似是拒絕了她,她面色蒼白,轉身一路小跑出去,啜泣聲低低壓抑在喉嚨中,不敢發出聲來。隨后又連著五六個姑娘被拒,氣氛一時間跌到了谷底,甚至有人開始微微顫抖。

選一個婢女居然這么嚴苛,譚音又擦了擦汗。

她已有許多年不曾見識世間繁華,聽說這有狐一族每年都會從附近城鎮中選一些年輕能干的女孩子,留在這座方外山洞天中,為有狐的仙人們做一些除塵洗衣之類的雜務。

想不到現在仙人都這般高高在上了,更想不到居然還來了這么多人,大多還妝容精致、衣著華貴,做雜務的婢女怎會這樣打扮?

或許是因為天氣太過炎熱,那位優雅的紫衣公子沒什么耐心,每個姑娘都是隨意問一兩句話便立即搖頭打發走,隊伍越來越短,片刻工夫便輪到譚音了。

那紫衣公子百無聊賴地用折扇點了點紫檀木桌,聲音朗若清風:“靠前些,多大了?哪里人?”

譚音朝前走了兩步,平靜地介紹自己:“姬譚音,年十七,沅城人士。”

紫衣公子聽她聲音淡定,談吐從容,便抬頭看了她一眼。她身上穿著干凈簡單的淺藍布衣,映著白皙的肌膚,十分清爽,雖然姿容算不得明艷,倒也斯文大方,很讓人有好感。

他破天荒地點了點頭,又問道:“擅長做什么?下棋?琴藝?還是工筆白描?”

譚音愣了一下,搖頭道:“我都不會,打掃除塵倒是可以。”

紫衣公子嘆了口氣,正欲揮手讓她離開,忽見她將腰間的破舊描金皮囊打開,一只手在里面掏啊掏,說道:“我雖不會下棋之類,但我手藝很好,修門修車都成,家具也會做。”

說著,她從那小小的皮囊里掏出一把黑色的小錘子,頗有信心地晃了晃。

紫衣公子看了看她手里的錘子,再看看那絕不可能裝得下錘子的小皮囊,他好看的眉毛忽然皺起,神情也不再閑適,目光中帶了一絲研判和警惕,靜靜打量她。

譚音還在期待地望著他,順便補充一句:“我真的很能干。”

這話說得紫衣公子身后站著的兩個婢女都笑了,笑聲似銀鈴般好聽。譚音這才發覺兩位婢女雖然服飾式樣簡單,用料卻十分名貴,甚至耳上的墜子都是明珠,兩人明眸皓齒,美色驚人,與這位俊逸非凡的紫衣有狐仙人在一處,艷光簡直將刺眼的陽光都壓了下去。

左邊那位婢女輕輕笑道:“她好有意思,還修門修車,這些事都有專門的工匠來做,哪里用得上嬌滴滴的姑娘。”

右邊的婢女亦笑道:“我和你說,此次是因為我家棠華公子和族中數位仙人的侍女們到了該放回家的年紀,公子這才紆尊降貴來這邊親自挑選合心的侍女。我再和你說,做公子的侍女,不用你修門修車、做家具、除塵打掃,你須得識字,會磨墨添香,琴棋書畫總要略通一些。你既然一樣都不會,還是快些走吧,莫要耽誤其他人。”

譚音垂頭想了想,只得將小錘子放回皮囊,轉身干脆利落地走人。

這下不好辦了,混不進有狐一族的地方,她要不要換個方法?可她還不能確定到底是有狐一族中的哪個人……

她一路沉思,不知不覺走近那種滿大片蓮花的池塘旁。正午時分日光強烈,她發覺蓮花漸漸開始變色,白色的變成了粉色,粉色的又漸漸變作白色,花瓣色彩漸變,如夢似幻。

原來是仙品之蓮,譚音伸手想要碰一下,忽然眼前寒光一閃,兩只銅戟堪堪抵在離她手腕不到三寸的地方,頭頂響起冰冷的聲音:“大膽!仙家的一草一木,你如何敢擅自觸碰采摘!”

譚音抬起頭,便見那原本四處巡邏的兩名仙家守衛一左一右立在她身側,居高臨下地瞪視她。她頓了一下,耐心解釋:“這是仙品之蓮,不會那么容易死的。每一朵花都是九九八十一片花瓣,憑凡人之力是無法扯下的,它的根比鐵絲還堅韌,結出的蓮子也十分堅硬……”

銅戟抵在了她脖子上,守衛冷冷地道:“起來!速速離開!”

譚音只得站起來撣撣衣服,忽聽頭頂傳來一陣極悅耳極動聽的啼鳴聲,緊接著細碎的金光落下,半空懸著一只巨大的極樂鳥,翎毛似白雪,尾部數根金色尾羽拖了很長,搖曳晃動,氣勢非凡。

鳥背上倚了一個皂衣男子,領口與袖邊都繡了密密麻麻的金色花紋,十分華貴。他好奇地低頭看著下方,半晌,笑瞇瞇地開口:“發生了什么事嗎?”聲音很溫柔,語調卻顯得略輕浮。

那兩個守衛立即丟下銅戟伏跪于地,聲音十分恭敬:“拜見大僧侶殿下。”

“大僧侶殿下”五個字一出口,庭院中的姑娘們紛紛低呼起來,這位就是有狐一族中身份極其高貴的大僧侶嗎?

有狐一族的僧侶與凡世僧人并不相同,凡族中各類慶典儀式,都由僧侶主持,族內除了長老,便是僧侶們身份最為高貴。而所謂的大僧侶,并不是他的名字,這三個字不過代表了他的身份,是有狐一族僧侶中地位最高的。

衣衫飄動,皂衣男子輕飄飄地落在地上,雙手合十,面朝姑娘們行了個禮,用那略帶輕浮的語調柔聲道:“怎的有許多姐姐在此處?”

……姐、姐姐?

姑娘們出了一頭汗,大膽的便偷偷抬頭打量他。他長長的黑發隨意綰著,服飾雖然華貴,可穿在他身上偏偏顯得特別隨性。傳說仙人們都是絕色人物,譬如那坐在樹影下的紫衣公子,再不濟也應當容貌端麗,可這位仙人長得……真是讓人過目就忘,旁邊那兩個守衛好像長得都比他有特色些。

姑娘們心中暗暗有點失望。

譚音在一旁默默打量他,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最后目光落在他的左手上。這種盛夏烈日,他左手居然戴著一只黑絲手套。

她的眼睛忽然瞇起,沒有錯了,就是這個人,有狐族的大僧侶,那是什么?既然是僧侶,怎么還留那么長的頭發?

源仲笑吟吟地打量著姑娘們,個個都是芙蓉面楊柳身,里面不乏幾個容光絕艷的,甚是賞心悅目。看著看著,他的目光落在了譚音身上,待看到她腰上掛著的描金皮囊,他的眉梢微微一挑——那是乾坤袋嗎?

他別開視線,笑問:“你們還沒告訴我呢,這許多姐姐在子方院做什么?”

守衛答道:“回大僧侶的話,她們是棠華公子從沅城選出的好人家的妙齡女兒。前幾日放出幾批年滿二十二的侍女,棠華公子見人手緊張,便先選了一批進來挑選。”

源仲故意促狹道:“棠華公事甚多,難為他還記著這個,果然是本性難移。”

話音未落,那樹影下的紫衣公子便惱怒地接口道:“你摸摸自己臉皮,是不是又厚了幾寸!”

說著,棠華便帶著兩位絕色侍女走了過來,其之清雅俊美,一瞬間就把旁邊的大僧侶比到了泥里去,簡直連頭發都在發光似的,姑娘們都快醉了,這才是仙人的范兒!

源仲果然摸了摸自己的臉皮,語氣很是正經:“好像確實厚了那么點。”

棠華唯有苦笑,他沒辦法跟這個人一本正經地說話。好吧,其實族里從來也沒人能跟大僧侶正經地說上幾句話,他專愛說笑話打岔,還常說那種讓人渾身發冷的笑話。

“我要繼續選人,你有事便走,無事也請走。”棠華不客氣地趕人。

源仲扶著下巴懶洋洋地笑:“我正好缺個能干的侍女,且讓我先挑一個。”

說著,他的眼睛來回在姑娘們臉上身上晃來晃去,被他打量到的姑娘個個都把頭埋得低低的,恨不能縮成小球。

源仲笑瞇瞇地踱步過去,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每個姑娘都避之不及的模樣,唯有譚音愣愣地看著他。他直接走到她面前,忽然抬手,手指頭輕佻地在她額頭上輕輕一點:“就你了。”

在一片慶幸的低嘆聲中,譚音清淡的聲音聽起來竟有一絲驚喜:“我叫姬譚音,今年十七歲。能服侍大僧侶殿下,是我的福氣。”

棠華若有所思地望著源仲,這人素來憊懶無賴,更兼身份特殊,從來沒有要侍女服侍過,此次居然主動要了個侍女,十分少見。他的見識比自己要廣闊許多,必是看出了這女子的違和之處,她腰上懸掛的,難道正是傳說中的乾坤袋?

這天下間數量極其稀少的至寶居然被一個凡人女子隨意懸掛,她是什么人?有狐一族仇家并不少,只怕來者不善。

源仲忽然轉頭望了他一眼,棠華立即會意,看樣子要先徹查一下這女子的真實身份。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很多細節她已經記不清。

她只記得每天鉆研家族的玲瓏屋絕技,每日每夜,廢寢忘食。她出身的家族人丁稀少,女孩兒更是沒幾個,母親因病早亡,到了她快十五歲的時候,家族里只剩她與老父相依為命。

姬家這一門絕技,名揚萬里,故而吃穿用度上倒不缺乏,可家族凋零也是不爭的事實。老父臨死前說:“譚音,還是找個好人家嫁了吧。這門手藝逆天而為,以后不要再用,更不要再傳子女。我們姬家到如此境地,實乃遭遇天譴。”

她聽了,可是沒有聽進心里去,身為姬家的女兒,鉆研家傳絕技已經成為她的本能,她是那么投入而狂熱,從來沒有考慮過嫁人或者愛人的事情。

她的手藝比老父還要精湛,做出的玲瓏屋小可放入袖中,大可占地萬頃。

天地間,唯有成仙者能夠開辟洞天,而要成仙,則需經歷天雷之劫。姬家不過一群碌碌凡人,凡人具備了開辟洞天的技巧,卻沒有經歷成仙者雷劫洗禮,不亞于逆天。

與家族中所有人一樣,她患上了絕癥,無藥可救。

老父的遺言猶在耳邊,她卻無法罷手。那時她正在做另一件鬼斧神工的器具,與玲瓏屋可大可小不同,她要做一件天下從未有過的東西,天下萬物都可收納入內。

十七歲的時候,她終于做了四件天下絕無僅有、鬼斧神工的乾坤袋,隨后嘔血數斗,悄然逝去。

譚音睜開眼,窗外陽光明媚,花紅柳綠,陌生的景色。

她愣愣出了一會兒神,才想起這里是大僧侶的住處。他人怪,住的地方也怪,名為六角殿。有狐族的房舍建得甚是別致,六角殿卻有一半埋在土里,樓分三層,到了二層才勉強能看見些陽光,好在臥房都在三層。

六角殿門前庭院并沒有種松柏之類的樹,反倒開了一大片一大片的仙花,色如白雪,整朵花有巴掌大,花蕊都是白色的,竟不知是什么品種。南邊有一方小小湖泊,岸上花紅柳綠、色彩斑斕,與殿前一片白茫茫形成鮮明的對比。

陌生的景色譚音無心觀賞,她昨晚好像做夢了。

她記不得有多久沒做夢了,如今乍然還世,這身體居然會讓她做夢。

多么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她合上眼,片刻后又睜開,忽見窗戶被人從外面毫不客氣地打開,皂衣的大僧侶殿下興奮地站在外面朝她招手。

譚音不明所以地走過去,源仲撐著下巴饒有興味地看著她,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他領回來的小侍女睡覺不躺下,居然盤腿坐在床上,好像很厲害很神秘的樣子。

“你是坐著睡覺?”

譚音撓了撓頭發,似是為難地想了想,才結巴著答道:“這個……因為、因為我很羨慕仙人,所以自己學著做點修行……”

是笨得連說謊都不會,還是裝出來的憨厚?

源仲笑得不懷好意:“我可沒聽說哪個仙人是坐著睡覺的,腿麻了沒?來,我抱你出來。”

他等著譚音或嬌羞或色厲內荏地拒絕,有狐一族的大僧侶素來是個輕浮之徒,調戲美女姐姐是他的專長,遭遇各式各樣的拒絕后依舊百折不撓也是他的專長,這毛病連曾經的僧侶辛卯都拿他沒辦法。

譚音連連擺手,她干脆利落地在窗上一撐,整個人就跳出去了。源仲傻眼地看著她主動伸手扶住自己的肩膀,目光慌亂地從她清婉的臉上移動到肩膀上,再移到頭發上,最后又移回她手上——好爽快的丫頭!總覺得這第一局自己要敗了似的,憋了一肚子的花言巧語都用不上。

“大僧侶殿下。”譚音清淡的聲音這會兒聽在他耳朵里有點不太舒服,“請問我需要做什么?”

其實他也不知道。身為大僧侶,他向來行蹤不定,由于和戰鬼一族近年爭端不斷,長老們還時常塞給他一些不甚光彩的任務。三個甲子了,他身邊從來沒有過侍女,他自己不需要,長老們也不會給他安排。

只是這次情況特殊。

源仲扶著下巴想了良久,雙眼忽然一亮,堆滿了笑意看著她,柔聲道:“我們下棋?”

譚音為難地道:“我、我不會……”

源仲還是笑:“對詩?”

“……我也不會。”

“來個琴瑟和鳴?”

“我還是……不會。”

源仲嘆了口氣:“你會什么?”

一提到自己擅長的,譚音面上簡直要放光:“我會很多手藝的!你們這邊要是有什么東西壞了,我一定會修得比原來還好!對了,外面那車——”她指向停在院后的一輛金碧輝煌的車,“那車我可以幫忙看看有沒有部件需要更換修補。”

那可是大僧侶專用的愛車,她居然這么大膽直白地提出要染指。源仲再度失笑,無論她是真笨還是假裝如此,她確實是個人才。

“我不需要你幫忙修車。”他直截了當地回絕。

譚音苦惱地垂下頭,她從來沒想過,當侍女居然也要精通琴棋書畫,她想了半天,才低聲道:“我愿意去學,下棋什么的,我一定努力學。”

源仲“哼哼”一笑,忽然輕佻地捏住她形狀漂亮的下巴,湊過去輕浮地開口:“天怪熱的,要不服侍我沐浴?”

他等著看她失態的模樣,誰知這位木頭腦袋的小侍女居然愣了一下,不是他以為的那種嬌羞惱怒的發愣,而是十分體貼為他著想的那種:“這樣好嗎?大僧侶殿下高貴的肌膚被我看見?你不介意的話,我愿意啊。”

有狐一族的大部分族人都住在這座方外山,離沅城不遠。

據說很久以前,有狐一族還在鼎盛時期,并不曾挑選凡人進來做雜役,那個時期,人與仙的界限還是非常清晰的。后來諸神皆隱,他們這些曾經侍奉天神的部族也逐漸凋零,族人越來越少,又因山下凡人仰慕仙人,便漸漸開始挑選凡人進入方外山的仙境洞天做些雜役的粗活,到了現在,更變成每隔幾年便要挑選一次的公事。

或許對這些有著長久生命的仙人來說,那幾年一換的新鮮面孔也是一種排解寂寞的途徑。萬物都怕孤獨,人如此,仙亦如此。

仙家洞天有大有小,大的當屬香取山,那位山主甚是大手筆,占了十幾座山頭,養了幾百個美貌少年男女做弟子,山中四季如春。小的就如眉山居,只有一座小小山頭,庭院精致,眉山君不收弟子,只有靈鬼做伴。

有狐一族的方外山雖然不如香取山那般豪放,卻別有一番婉麗景色,多以木橋流水、假山仙花為鋪陳,更兼族人歸屬天然,一年四季順應節氣,故而這七月盛夏分外炎熱。

譚音在日頭下面走了一會兒,熱得背后都濕了。

方才大僧侶改口說要出來走走,他們就從開滿仙花的六角殿一路南行,走過小湖泊,穿過幽靜清涼的竹林。沿途他一句話都不說,背影好像泄了氣的皮球,整個人都癟下去了。

他是不是不開心?譚音有些猶豫,她一向不擅長與人相處,有時候可能無意一句話就會得罪人,她不愿跟這位大僧侶鬧出什么齟齬,只想安安靜靜地和平相處。

想了很久,她終于試著開口:“大僧侶殿下,你心情不好嗎?有什么事不要憋在心里……”

“你暫時閉嘴,保持安靜,我心情就好了。”源仲回頭朝她皮笑肉不笑。

譚音立即把嘴巴閉得死死的,再也不說一個字,開始欣賞風景。

過了木橋再穿過一座假山,只聽水聲潺潺,眼前景色大為不同。一帶小小翠嶂橫貫南北,數道玲瓏瀑布順著長滿青苔的大石傾瀉而下,飛珠濺玉一般,最后歸入下方的池塘內,池塘上建了一座松木亭,更有一道九曲玲瓏橋連接松木亭與岸邊。

景色縱然精致,然而此刻岸邊和橋上密密麻麻地擠了一群姑娘,再好的風景也顯得十分違和。

源仲一見姑娘們眼睛登時發亮,癟了氣的皮球立即脹圓了,腳不沾地飄過去。那些女孩子都是侍女,有認識大僧侶的,也有不認識的,但不管認不認識,面對大僧侶這樣的厚臉皮,討厭是真討厭不起來,可喜歡也絕對不可能。大家嘴上跟他嘰嘰喳喳地說笑,眼睛卻都盯著亭子里那位清雅高潔的紫衣公子。

譚音遠遠地站在樹影里,看著大僧侶一會兒轉頭跟這個說笑,一會兒又回頭逗那個說話,滿場就他最活潑,像只大猴子。

他的心情又好了嗎?好得真快,真是個喜怒無常的怪人。

譚音的目光順著大僧侶的頭發一直往下落,最后定在他左手的黑絲手套上,看得目不轉睛。眼前那油滑嬉笑的皂衣男人仿佛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時而青衫落拓,時而銀甲錚亮,那時候她也始終是一個人靜靜在暗處,看著那人神采飛揚的背影,看著他與旁人的熱鬧。

她也曾想要融入那熱鬧的色彩中,可是到最后,她始終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譚音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有幾個小侍女見她面生,便湊過來與她說話,問她:“姐姐,你也是來看棠華大人的嗎?”

棠華?譚音想了一會兒,才想起這名字昨天好像聽過,是那個穿紫衣的仙人嗎?她朝松木亭望過去,果然棠華在里面自斟自飲,自得其樂。

譚音搖搖頭:“我是陪大僧侶殿下出門散心,剛好路過這里罷了。”

“大僧侶殿下?”小侍女們立即對她露出崇拜又憐憫的表情。多可憐的姐姐,長得怪好看的,看上去也很溫柔的樣子,怎么就做了他的侍女?真是一朵鮮花插在那什么上。

源仲跟侍女們在亭子外大聲說笑,嬉笑聲不絕,本來打算忙里偷閑,找個沒人的地方解解酒饞的棠華終于被吵得放下了酒杯。

他怎么就這么倒霉,剛好遇上大僧侶回方外山呢?這潑賴回來,他就別想有清靜的日子過。

“婉秋,蘭萱,我們還是換個地方吧。”棠華長嘆一聲,決定落荒而逃。

三人剛出松木亭,就見源仲兩眼放光地迎了上來,棠華只覺頭皮都硬了,索性抱著胳膊給他讓路。果然下一刻他便撲到婉秋面前,黏著她不放,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婉秋姐姐,你可有偷偷想我?”

那個名叫婉秋的侍女居然不生氣,笑吟吟地給他行禮:“大僧侶殿下,您又換了張面具戴?昨天差點沒認出您。”

面具?譚音下意識地朝他臉上看一眼,原來他臉上竟戴了面具?世上真有這等惟妙惟肖的面具?她之前竟半點沒看出來。

源仲樂得恨不得搖尾巴,連譚音都覺著他臉上好像刻著“淫魔”“色鬼”四個字。他摸著臉皮,眼睛都笑開花:“如果是婉秋姐姐想看,我就把面具摘下來,讓你看個夠。”

棠華鼻子里發出不屑的哼聲,又來了!當年婉秋小丫頭剛被送進來,源仲就用這套花言巧語逗她玩,都過了三四年,他居然還來這套。

婉秋果然不上當,笑道:“您這假臉揭了下面還是一層假臉吧?您臉上成天掛那么多臉皮,可真夠厚的。”

源仲仿佛沒聽出她在罵人,他摸摸自己的面皮,再揪上一揪,嘆道:“咦,好像是挺厚的。”

棠華實在看不下去,皺眉道:“你有空在這里胡鬧,不如去找丁戌長老,昨日你領了侍女便該過去登記了!”

源仲懶洋洋地笑道:“好煩,好遠,我才不去。”

棠華又是惱火又是錯愕,查明姬譚音來歷一事他才算真正負責的,丁戌長老一直等著他說清情況,這種時候他居然還擺無賴樣,棠華眉頭皺得更緊:“丁戌長老早上還要我帶話,再不去活剝你的狐貍皮!”

源仲一聽這話懶得骨頭都沒了,恨不得癱在地上:“你記得剝皮的時候一定叫婉秋姐姐親自動手。”

棠華氣得臉色鐵青,揪著他的領子朝池塘里一摔,緊跟著拂袖而去。

源仲在池塘里哈哈大笑,把水撲得到處亂濺,一點也不覺得有什么丟人的。岸上那些侍女們都慌了,想要把他拉上來,他卻玩得開心,誰靠近潑誰水,人人都被他潑得如同落湯雞。

幾個新來的小侍女沒見過這陣仗,嚇得花容失色,忽而想起大僧侶有個侍女還在一旁,急忙去找譚音,其中一個都快駭哭了,拽著譚音的袖子哽咽:“姐姐你看……你看這怎么辦?要是叫其他仙人看到了,我們會不會被趕出去?”

譚音也有些慌神,老實說,她遇過的最會胡鬧的人都沒這大僧侶一半的本事。她實在不曉得怎么辦是好,只得先安撫那幾個快哭出來的小侍女:“沒事沒事,我來。”

她走到岸邊,小心翼翼離水遠一些,行禮道:“大僧侶殿下,你快上來吧,萬一嗆水怎么辦?”

話沒說完,她就被他兜頭澆了一捧水,半個身子都濕了。源仲笑瞇瞇地在水里歪著腦袋看她,眼里滿是促狹:“小姬,天這么熱,下水來玩玩。”

小雞?這是什么稱呼,這位大僧侶殿下未免太沒仙人的樣子了!眾侍女憤憤不平。

水滴順著譚音的下巴落在衣服上,她顧不得擦,又朝前靠了一點,蹲下把手伸出去:“大僧侶殿下,抓住我的手,我拉你上來。”

源仲嘆了一口氣:“這樣,你下來,我就上去。”

譚音沒動,她固執地伸著手。這個人的任性胡鬧令人匪夷所思,她都快有點火氣了。

源仲沖她做個鬼臉,笑道:“快下來!要不要我玩個變臉游戲給你看?”

他拿手在臉上一抹,瞬間換了張臉,還是毫無特色,然而與之前的相貌截然不同。再一抹,又是一張不同的臉。他一口氣換了十幾張臉,居然沒有重樣的,個個都是路人甲。不單是岸上的侍女們,連譚音看得都有些傻眼——他臉上到底戴了多少面具?

“小姬,要看我的真臉嗎?”源仲自己玩得興致勃勃,在池塘里撲騰得一塌糊涂,抬頭對她笑,平淡的眉眼竟無端生出一股嫵媚之色。

他說:“你下來,我就給你看。”

譚音還沒來得及有什么反應,其他侍女們卻暗暗激動起來,誰也沒見過大僧侶的真容,每一個初來方外山的人,都會被他各式各樣的面具騙了去。也曾有人問過其他仙人,大僧侶究竟長什么樣,可就連棠華都搖頭不知。偌大的方外山,竟無人見過他的真容,他將自己保護得實在是嚴密。

源仲見譚音依舊動也不動,只得又嘆一口氣:“好吧,我可要摘面具了,我不信你看了我的臉還這么頑固。”

侍女們屏住呼吸看他抬手,慢慢從下巴上揭起極薄的一層面皮。他弄足了噱頭,故意揭得極慢,半天才露出個下巴,光潔如玉,形狀甚美。慢慢地,是嘴唇,鼻梁,無一不美,眾侍女心情激蕩的同時,卻隱隱覺得有些眼熟。

源仲手一揚,整張面具被揭落,陽光直直灑落他面上,一時間滿園秀麗景色都暗淡無光。侍女們驚愕地捂住嘴,好久沒有人說話。

他摸著下巴笑:“如何?我這張臉可好看?”

一旁看呆了的小侍女弱弱地拉了拉旁邊人的袖子,輕聲問:“那……那是不是棠華大人的臉啊?”

源仲耳朵尖,早聽見她的話,“哼”了一聲:“告訴你們一個秘密,棠華那張臉是抄我的。”

小侍女們見他說話輕浮,行事調皮,心里都不怎么敬畏他了,便有一個人大著膽子說:“信、信你才有鬼!”

源仲哈哈大笑,手指在臉上一搓,眨眼又換了張路人甲的臉。他朝小侍女們眨眨眼睛:“大僧侶殿下的臉乃是無價之寶,小丫頭們是看不起的。”

侍女們見他雖然輕浮,但為人并不討厭,何況那路人甲的臉乃是假臉,看不到才更有想象的余地,都不由自主地對他起了親近之心,一時都舍不得走。一個人在水里,一群人在岸上,說說笑笑倒也挺熱鬧。

譚音在池塘邊蹲了半天,他就是不上來,她只好就地坐下,無聲地等待這位胡鬧的大僧侶自己上岸。

源仲偏頭跟小侍女們說笑,眼角余光卻看著譚音。她半邊身子還是濕的,幾綹長發黏在腮邊,整個人藏在樹影里,又安靜又寂寞的樣子。

昨天譚音人剛到六角殿,關于她生平的所有事跡記錄也同時到達他手上。有狐一族延綿近萬年,倘若沒有一點警惕之心,只怕早就滅族了。

但她的生平實在找不出一絲一毫的疑點,出生于沅城,父母早亡,被舅父母養大,年初舅父母也因病過世,所以她便來了方外山。關于她的父母包括舅父母,甚至祖宗八代都被查過了,沒有疑點,她實實在在是個最平凡人家的最平凡的女孩兒。

是他想得太多嗎?那個乾坤袋又是怎么回事?

日照漸漸西斜,池塘邊的侍女們也漸漸散去,畢竟她們來方外山是做事的,不是來犯花癡的,偶爾偷空看看仙人們的美色是正常,成天偷看就是真傻了。

喧鬧的松木亭安靜下來,只有水聲潺潺。

源仲把濕漉漉的長發撥到耳后,在水里朝譚音招手:“小姬,我在水里泡了一個多時辰,你忍心嗎?”

明明是他自己胡鬧,居然這樣泰然自若地把罪過推到她身上!譚音心里有些怒意,可隨即又無奈起來,憑她的身份,何必與這亂來的家伙計較?

她起身拍拍塵土,然后行禮,聲音中滿是無奈:“大僧侶殿下,你快點上來好嗎?”

“不好。”源仲朝她使勁做鬼臉,仰面躺在水里,感慨道,“哎呀,你只會說這兩句嗎?”

譚音想了想,改口:“水里泡太久會著涼的。”

他簡直不知道是氣得立即跳上岸好,還是抱著肚皮在水里打滾發笑好。憋了半天,他長嘆一聲,撐著下巴仰頭看她,一本正經地告誡:“小姬,我告訴你,女孩子太不解風情的話,男人不會喜歡的,特別是像你這樣的。算了,扶我上岸。”

他伸出手,作勢要上來。

譚音松了口氣,急忙扶住他的胳膊,不料他突然反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緊跟著一拉,譚音站立不穩,來不及發出驚呼,被他拉著“撲通”一聲摔進池塘里,水花四濺。

源仲哈哈大笑,拍手道:“水里滋味不錯吧?”

譚音在水里撲騰不休,像一只驚慌失措的貓。她不會水,這池塘好深!她驚惶中兩手亂抓,岸邊其實不遠,但對她這個旱鴨子而言,亂撲騰非但不能讓她夠到岸,反而越跑越遠,偏偏這池塘不知道有多深,她一會兒浮上來,一會兒沉下去吃水,腳完全夠不到底。

源仲好像一點也沒有要出手幫忙的意思,他笑瞇瞇地看著譚音在水里艱難掙扎,最后沉了下去,水面只留一長串泡泡。

哎呀哎呀,會死人嗎?他靠在岸邊石頭上,看著漸漸平靜的水面,她好像再沒浮上來過,難道真沉下去了?好歹也是個美人兒,喝了一肚子水脹死淹死只怕都不會怎么好看,可惜可惜。

他無聲無息地潛下去,果然見譚音還在水里微弱地掙扎,不知喝了多少水。他游過去揪住她的后領子,她亂揮亂舞的手終于能摸到東西,立馬死死抓住不放。源仲提著她飛快浮上水面,他的衣服都快被她扯破了,溺水的人力氣偏偏特別大,她死絞他的衣服,勒得他也快喘不過氣。

“放手……”源仲臉色發青,“我要被你勒死了。”

也不知她能不能聽到,他提著她跳上岸,譚音雙手雙腳踏實地落在了地上,頓時渾身發軟地癱了下去,張口就嘔,“嘩啦啦”吐出好多水,喘得差點死過去。

耳邊模模糊糊聽得源仲在說:“你這么犟?叫幾聲救命會要了你小命嗎?”

罪魁禍首有什么資格這樣說!譚音咳得兩眼發紅,半天爬不起來,后領口忽然被人毫不客氣地一把提起,這一下勒得她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嗆咳。

“好了,上岸了,回去吧。”

源仲粗魯地提著她拽著她朝前走,譚音手腳全無力氣,時而被提時而被摔在地上拖著走,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她心中的怒意再也抑制不住,他方才將自己拉進水里,任憑自己掙扎撲騰卻無動于衷,世上竟有這樣惡劣的人!

譚音抬手用力推開他,聲音里帶了怒意:“放開我!”

源仲瞥她一眼,動也不動,神態冷淡,自認識他以來,他除了笑還是笑,要么就是胡鬧耍無賴,這種冷淡的表情從未出現過。

“生氣了?”他淡淡一笑,語氣卻仿佛要在她的火氣上澆油一樣。

譚音怒視著他,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他的黑絲手套上。手套濕透了,他似乎并沒有取下來擰干的打算。

她怔了一會兒,忽然移開視線,一言不發地朝前走。

她要忍耐,費盡千辛萬苦才來到這里,無論什么事她都不可動容。

走了沒幾步,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源仲忽然又笑瞇瞇地追上來,拽著她的袖子輕搖:“小姬姐姐,我錯了,和你開玩笑而已,你可千萬別生氣。來來,笑一個。”

世上還真有這種無賴。

譚音還是不說話,只是埋頭朝前走,將一切聒噪之聲都丟在了腦后。

死亡是冰冷的。她死后生魂不散,看著人們把她的尸體收殮,因為死的時候嘔血,只怕有什么病,她又看著自己的身體被燒成灰燼,被風吹得到處都是。

挫骨揚灰,這是罪大惡極的人才會遭遇的懲罰,也是姬家的天譴。

她懷著一腔對姬家絕技的追求與熱血,竟不能夠過奈何橋,每日便在姬家老屋游蕩。她還有許多想做的東西,她還不想死。

她只有守在老屋,就這樣每日每夜守著,飄浮在自己曾經坐著的椅子上,想要用筆畫出那一個個奇思妙想。

她不知道自己會等到一個什么結果,或許某日會來個厲害的人物把她當作作祟的鬼收了,也或許終于能等到過奈何橋輪回的那天,更或許,她就永遠這樣遺憾地飄浮著,抱著一腔熱忱的心血。

那是她對凡間最后的一點回憶。

譚音醒來的時候,外面正“噼里啪啦”下著暴雨,她沒關窗,地上一片潮濕。

如今她又做回凡人,只有凡人才會做夢,無論她愿不愿意,那些早已泛黃的古舊回憶還是要在午夜時分來侵襲,仿佛在夢里重新經歷她那單薄的一生。

或許她潛意識里是期待的,想要夢見那個人。她已見不到他的音容笑貌,所以即使是夢,可以令她重溫的話,已是極致的喜悅了。

窗外的雨絲毫沒有變小的趨勢,譚音走到窗邊,正打算關窗,忽聽外面傳來一連串極樂鳥悅耳的啼鳴聲,金光如屑,絲絲縷縷灑落,幾乎是一眨眼,一輛金碧輝煌的馬車就停在了窗外,淺金色的上古文字在車身上如水波般蕩漾起伏,平和淡雅的香氣充斥鼻端——這是有狐一族的氣派,她也是第一次見識。

車簾被一只戴著黑絲手套的手揭開,露出一張清湯寡水的路人臉。源仲明顯又換了一張臉,此人真是千面千像。

他兩眼發亮地看著她,特別興奮:“小姬,你醒了!要不要跟我出去玩?”

譚音原本想也不想便要拒絕,這個人能讓她討厭成這樣,確實少見。可她不能不去,她必須保證他時刻在自己身邊。

她猶豫了一下,源仲的半個身體已經從車里探了出來,扭麻花似的:“小姬姐姐,外面那么多壞人,只有你寬闊的肩膀可以保護奴家,你一定要來啊!對了對了,要不要玩變臉戲法給你看?”

源仲得意揚揚地揉著臉皮,這可是他的絕活,只此一家別無分店。

譚音對他那些數不清的臉皮確實有一絲好奇心,做工如此精細的面具,而且不是一張,是無數張,他是怎么將它們全部套在臉上卻毫無破綻的?

“為什么總是換臉?”她問,“你平時把那些臉皮全戴臉上嗎?”

源仲一臉神秘莫測的笑容,低聲道:“你想知道?跟我走我就告訴你呀。”

譚音突然就能理解為什么棠華那么痛恨他,還把他丟進池塘里,換了是誰都忍不住的。這人從來沒有正經的時候,簡直無法交流。

譚音微嘆一聲:“好吧,我去。”

源仲從善如流地鉆回車里,下一刻她便翩若蝴蝶般飄了進來。車里十分寬敞,除了可供人休憩的軟墊蒲團,甚至還擺了一張檀木小幾,幾上放一尊琉璃缸,缸里滿滿的全是葡萄,有青有紫。源仲津津有味地挑了最大最圓的葡萄丟嘴里吃。

一大早吃葡萄?譚音突然想起狐貍都愛吃葡萄的那個傳說,心中不由得莞爾,對他的厭惡之情也淡了幾分。

源仲見她眼神老往葡萄那邊瞟,他小氣得很,急忙聲明:“這是大僧侶殿下的早飯。”

譚音未置可否,只揭開車簾一角靜靜看著外面變幻的風景。袖子突然被人輕輕一拉,剛回頭就見兩只被包在油紙里的金黃麻團被送到鼻子前面。

源仲捧著熱氣騰騰的麻團看著她:“這個是你的。”

難得他居然有心,譚音接過來,忽然朝他微微一笑:“謝謝。”

源仲陶醉地拊掌低語:“小姬姐姐,女孩子應當常常笑,你笑起來才好看。”

這話……好像曾經那人也對自己說過。

譚音默然咬了一口麻團,忽道:“沒人看過你的臉,難道也沒人知道你的名字嗎?”

他明顯有一瞬的意外:“你想知道我的名字?”

譚音搖了搖頭,過一會兒又點點頭:“我只是略好奇。”

好奇為什么他要把自己藏得那么嚴密,長相不知,姓名不知。雖然不是很明白有狐一族的大僧侶是怎樣神秘的身份,但看他的模樣,明顯不是需要把一切都藏起來的,為什么要弄得那么神秘?

源仲捏著一顆葡萄把玩,他的手指生得很長,指節分明,指勁卻極巧。青色的葡萄在指尖滴溜溜打轉,就是不掉下來。

他笑容滿面,眼神明亮,聲音卻一反常態地低柔:“小姬姐姐,據說女人對一個男人感到好奇的時候,就是產生好感的時候,你挺喜歡我吧?”

他得意揚揚,滿面桃花泛濫,葡萄從右手顛到左手,再從左手飛回右手,玩得不亦樂乎。

譚音毫不猶豫立即用力搖頭。

“哎呀哎呀,”源仲捂著臉,十分嬌羞,“人家好傷心、好難過、好羞澀……”

和這個人相處交流,一定要培養視若無睹的淡定精神,對他的所有異常行為都要裝作看不見,否則就會像棠華一樣失去理智,做出可怕的事情來。

“可就算小姬姐姐喜歡我,我也不能把名字告訴你。”源仲嘆了一聲,朝她眨眨眼,“我的名字也是無價之寶。”

譚音咬著麻團假裝沒聽見,她決定這一路上不管他說什么,她都絕不搭腔。

極樂鳥拉車比尋常靈獸快上數倍,還未午時便已到了千里之外。譚音見外面漸漸有了人煙,不再是延綿萬里的山林,便情不自禁盯著外面看得出神。

她只活了十七年,從出生到死亡,一輩子都沒離開過姬家祖屋方圓百里的范圍。后來……后來更是沒有涉足凡間半步,外面的一切對她來說仍是新鮮的。

眼看車窗外風景變換,先是只有幾座小農舍的村莊,炊煙筆直升起,像白色的煙霧做的龍,后來便是小小的村鎮,賣彩色小風車的老人手里那么多風車,像花一樣五彩斑斕,一晃而過。最后來到一座繁華的城池,極樂鳥飛得越來越慢,越來越低,街角有玩雜耍的,好幾個不滿十歲的小孩子一個接一個地翻跟頭,鑼鼓聲“乒乒乓乓”響聲震天;街口的賭場門口圍了好多人,吵吵鬧鬧,大概是哪個賭鬼輸光了本錢被人打出來;對面有賣油煎豆腐的,香味夾著煙火氣被風吹散開。

譚音看得目不轉睛,這是她從未去過的城鎮,房屋的風格、顏色,甚至人們的穿著打扮都與她以前熟知的一切截然不同,她覺得又有趣又新奇。

車停了,周圍所有人都敬畏地避開。雖說如今人妖仙混雜,但動用極樂鳥拉車還這么氣派的實在罕見,指不定是哪位山上的大仙,不可得罪。

源仲看了看譚音,她還盯著外面,街對面不過是個最普通的賣陶罐的店鋪,她都能津津有味地看這么久,有那么新奇?他平日出門辦事,甚少這么大排場,外面龍蛇混雜,出風頭是給自己找麻煩。他今日見譚音看得開心,便故意將車駛進城鎮,她居然沒發現半點不妥,他不由得沉吟。

“我們找個客棧住吧。”他終于開口說話,一開口就相當不正經,“人家一直期待可以和美女姐姐來一次同住客棧一間房的機遇,小姬姐姐,我們今晚要不要秉燭夜談呀?”

譚音根本沒注意他在嘀咕什么,這新奇又繁榮的城鎮已將她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走。她跳下車,左右打量,只覺琳瑯滿目,竟不知從哪里開始看起好。

迎面走來一個搖著撥浪鼓的小販,身后背著半人高的木箱,上面插著各式各樣的小風車和小玩意,一路走一路叫賣。譚音的目光瞬間又被吸引過去,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拿起他掛在木箱上用珠串打的小鯉魚仔細端詳,舍不得放手。

“……你喜歡?”源仲神色怪異,這珠串鯉魚做工既不精美,也不別致,隨處可見,到底怎么入了她的法眼?

譚音一門心思玩賞那些珠串小玩意,壓根沒注意他說什么。在她活著的那個時期,凡間還沒有那么繁華,更不用說這些有趣的小玩意了,縱然姬家工藝絕頂,卻沒人會做這些東西。她見一個紅色珠串打的小狐貍活靈活現十分可愛,忍不住放在手里摩挲。

小販見她喜歡,便笑道:“這都是手工做的小玩意,沒幾個錢。姑娘喜歡,買一個我再送你一個。”

譚音果然十分心動,忽然袖子被輕輕拉了一下,源仲湊過來,充滿期待地看著她:“小姬姐姐,你那么喜歡狐貍?回頭我變個給你看好不好,保證比這個好看一千倍……”

話沒說完她就走開了,注意力又被另一邊做泥人的吸引過去。

小販見她走遠,便回頭看了大僧侶一眼,微微點頭。源仲笑了笑,徑直捏起那只方才被她百般摩挲的珠串狐貍,問:“多少錢?”

小販苦笑,卻沒說話,將那珠串的狐貍和鯉魚都取下來遞給他,順便還送了只小風車,接著便走了。

源仲一面吹著風車,一面將珠串鯉魚在掌心里捏碎,霎時有密語縈繞耳邊:“查了許久,一無所獲。那姑娘身世甚是怪異,繼續追查中。”

他把風車吹得滴溜溜亂轉,慢慢走到譚音身邊,拍拍她,笑道:“小姬姐姐,來,送你玩。”

譚音明顯很喜歡那只風車,珠串的小狐貍她把玩一陣就放進了袖袋里,風車卻一直拿在手里端詳,一會兒輕輕吹一下,看著它晃晃悠悠地轉。

源仲扶著下巴,百無聊賴地趴在桌子上,嘆息道:“這個有那么好玩嗎?到處可見,只有三歲小孩才會喜歡。”

他見譚音不說話,趕緊笑瞇瞇加了一句:“我可不是說小姬姐姐你幼稚,你童心未泯,我喜歡得緊。”

譚音還是不說話,和他實在沒什么可說的,她悶頭喝茶。

源仲像是非要逗她說話似的,擠眉弄眼地說道:“來來,咱們先喝完這杯茶,然后小姬姐姐你在客房里歇息半日,我去城里尋個工匠。我的車許久沒整修,顛得人渾身骨頭疼,車修好咱們去橘子湖,那是我族的地方,安安靜靜的,我再給你看,好不好?”

譚音一聽修車,立即兩眼放光地站了起來:“車在樓下?”

源仲愕然看著她下樓,奇道:“小姬姐姐你去哪兒?”

“修車。”她的回答簡潔明了。

修車?她是修車還是砸車!源仲眼見自己心愛的小車有要被摧殘的危險,趕緊跟了上去。

他那輛氣勢非凡、金碧輝煌的車停在客棧后院,伙計們畢恭畢敬地照料著,不敢有絲毫怠慢,連拉車的四只極樂鳥都被打理過羽毛,越發雪白俊俏了。

譚音正彎腰查看車中軸,她手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多個漆黑的小錘子,這邊敲敲,那邊敲敲。源仲的小心肝都快被她敲出來了,趕緊賠笑:“小姬姐姐,這種粗活怎敢勞煩你……”

譚音直起身子,將小錘子朝腰間的乾坤袋里一丟,說道:“中軸有裂縫,歪了,須得換一根車軸。”

源仲的下巴差點掉下來,原來她真的會修車?他望向她的目光漸漸復雜起來,這女人身上全是各種破綻,該犯的、不該犯的錯誤,她早已犯了一堆,不管是誰派來的臥底,選她都是個無比愚蠢的錯誤。他有些厭倦與她虛與委蛇下去,盯著她腰上的描金皮囊,直接點破:“這是乾坤袋?”

譚音微微一笑,面上甚至有一絲讓人實在參不透的得意之色:“你認得?”

她死得早,雖也料想過自己做的四只乾坤袋必然使千萬人趨之若鶩,但卻沒想到過了那么多年,依然有人認得。

源仲轉了轉眼珠,道:“自然認得,這可是件罕見的寶物。”

乾坤袋是上古某位工匠制造的,做了多少至今無人知曉,他只知道一只藏在瓊國皇宮內,一只在戰鬼一族,還有一只聽聞曾在東方大燕國出現過,其余傳聞都是假的。她腰上這只乾坤袋,是誰的?

“罕見?”譚音不解,她一直以為這么多年過去,凡間必然有能人異士可以再做許多乾坤袋。

源仲搖搖頭,換了個話題:“小姬姐姐,你會修車?”

她難得有些赧然:“不甚通曉,但烏木縱然名貴,卻不適合做車軸,因其質硬脆。不如換個柏木軸,要舒服許多。”

源仲不由得沉默,片刻后笑道:“小姬姐姐竟懂這許多,莫非家傳淵博?”

譚音默然搖頭:“去找工匠換個車軸吧。”

源仲正要說話,忽聽極遙遠的東面山里傳來一陣凄厲的嘶吼,他臉色不變,扭頭去看,只見遙遠的東面天空一線紅色霧氣緩緩散開。

他臉色依然不變,回過頭笑道:“我可不懂木料好壞,小姬姐姐既然懂,你陪我一起去山上看看什么木料好,怎樣?”

對譚音來說,去山上一般只有一個目的:挑選木材。

那時候她小小年紀,卻少年老成,不像家族里其他孩子,上山還知道嬉笑玩耍,她永遠跟在老父身后,聽他說各種木料的用途。到后來,老父病重彌留之際,放心不下她,只說:“譚音,你從小就沒跟別的孩子一樣放肆地玩過,爹這就要去了,對你并沒什么不放心,只是你這樣少年老成,孤僻罕言,將來又怎么尋得如意郎君?”

她真的沒有好好看過山里的風景,那時候滿腦子都是做東西,除此以外別無他物。

如今她騎在極樂鳥背上,它飛得很慢,貼著樹頂,好幾次葉子都拂過裙角。遠處青山影影,天高云淡,這是凡間才有的景致。源仲也騎著一只極樂鳥,跟在她旁邊,一直“嘰嘰咕咕”不知說些什么,他的廢話永遠那么多。

譚音停在一棵樹的樹頂,彎腰撈起一片葉子細看。源仲也跟著湊過來,恨不得貼在她身上,問:“這是什么樹?”

“柏樹。”

源仲伸了個懶腰,笑道:“干脆就砍了這棵樹,拿去做車軸……”

話未說完,只聽“嗖”的一聲裂空巨響,他騎的那只極樂鳥發出凄厲的啼鳴,一邊的翅膀被生生截斷,鮮血四濺,幾乎瞬間就栽落下去。

譚音吃了一驚,正要低頭看看源仲的情況,樹下卻突然又響起古怪的口哨聲,她自己騎的那只極樂鳥被那哨聲勾引得左右顧盼,神情不安,忽然張開翅膀一陣亂飛。譚音險些被掀翻下去,她急忙抱住它的脖子,試圖安撫這只驚慌失措的靈禽。

“嗖——”又是一聲破空銳響,這次卻不是打在鳥身上,譚音只覺膝蓋一陣冰涼,緊跟著便是劇痛,她低頭一看,膝蓋那里不知被什么利器劃出一道又深又長的口子,鮮血還未來得及涌出。她心中驚愕更甚,四處張望卻見不到半個人影。

不容她反應過來,銳響再起,譚音后背像是被刀狠狠戳了一下似的,痛得她渾身一顫,兩只手再也抱不住極樂鳥的脖子,身子一歪,從高空中筆直摔落。

源仲早在極樂鳥被截斷翅膀的瞬間就翻身跳了下去,待得輕飄飄落地,忽見對面樹頂有人影一閃,他想了想,卻沒有追。抬頭張望,就見譚音騎的那只鳥亂飛亂撞,一路飛遠了。他故意大叫:“小姬姐姐!你別怕,我來了!”

說罷他拔腿便追,卻哪里追得上,沒一會兒她就飛得沒影了。源仲猛然停下腳步,山風習習而過,帶來一陣優雅的香氣。他面沉如水,循著這香氣慢慢朝東面走,只見對面地上像被巨人挖空了一般,有一個極其深廣的坑。

源仲慢慢走過去,朝下一看,只見坑底躺了一只渾身是血的紅狐,早已死去多時。尸體旁歪著一只破碎的半人高的木箱,許多珠串的小玩意散落一地。有狐一族善制香料,血液中都含有香氣,血越多,香氣越濃,然而那香氣也漸漸要被山風吹淡了。

他長嘆一聲,雙手合十,朝紅狐的尸體默然行禮。那只紅狐的尸體漸漸變得透明,最后化作許多瑩瑩絮絮的光點,依依不舍環繞在他身側,良久才緩緩消散。

這是族人留下的最后一點訊息。源仲攤開手掌,上面一行熒光閃爍的小字:遭遇戰鬼余孽,目測六人,急報橘子湖我族加以防范。

源仲面無表情,用手指將那一行字輕輕擦去,他緩緩轉過身,忽然又嘆了一口氣,說道:“戰鬼一族如今也學會暗地偷窺,群起而攻之了?”

過了半晌,樹林中緩緩走出數人,均是黑衣打扮,面容冷峻,每個人臉上的眼瞳都是血紅的,森然看著他。

一,二,三,四……源仲數了數,五個戰鬼。怪不得這傳訊的族人死得那么快、那么慘。

為首的戰鬼冷道:“你們傷了我族酈朝央大人在先,今日我等要屠盡橘子湖的狐貍,為酈朝央大人報仇。”

源仲啞然失笑,撫著自己的右胳膊搖頭道:“原來是為酈朝央,我倒也有一筆賬要與她算。把她封在冰里的人正是我,可我的右手也被她斬了,好不容易接回去,到現在還不利索。”

戰鬼們臉色登時變了,早就聽說過有狐一族的大僧侶,卻不承想面前這毫不起眼的人居然就是他。一旁有個戰鬼早已忍不住,抽出腰間長鞭,照著他的腦袋就砸過來。

源仲退了一步,腳邊立即被砸出一個大坑,他搖搖手:“慢著慢著,我這人懶得很,你們人不齊,我等齊了再一起殺。”

為首的戰鬼冷笑道:“你能傷到酈朝央大人,我們心底也不敢怠慢,今日且讓你與你心愛之人一起下黃泉。”

心、心愛之人?源仲呆了呆,只見山林中又出來兩人,一人黑衣紅瞳,是第六個戰鬼,而他手上提著的那個……滿身是血的姑娘,正是譚音。

她被戰鬼像麻袋一樣提著,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源仲沉吟一番,接著卻慢慢笑了:“她不過一介凡人,戰鬼一族也要痛下殺手?”

沒有人說話,戰鬼一族遇敵素來只有戰,戰不過就死,絕不廢話半句。六人一齊揮舞長鞭,砸向源仲站立之處。長鞭是戰鬼一族最常用的武器,因其靈活且后勁奇大,六根長鞭砸在地上,幾乎要把這座山給掀翻似的,地面登時一陣顫動,草皮灰塵騰揚而起,遮蔽視線。

源仲早已溜到一邊,眼見譚音被人扔在地上,后背似乎有一道傷口在汩汩流血。他猶豫了一下,正準備將她撈起,身后狂風忽至,他整個人頓時化作一團金光急速閃開。只見那根小腿粗細的長鞭剛好砸在譚音身邊,她整個人被彈得飛起,緊跟著又狠狠摔在地上滾了無數圈,大片鮮血灑落在地,也不知道她還能不能活了。

可惜了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他心中暗嘆。原本還懷疑她身份有異,對有狐一族只怕存著什么不軌之心,想不到就這樣死了,怪可惜的。

六根長鞭像長了眼睛一樣,戰鬼靈敏得簡直令人感到恐懼,他躲到哪里都會瞬間被找出來。他絲毫不懷疑假如自己被鞭子舔上一口,半條小命只怕就要丟掉。上次他去對付酈朝央,人家的方天畫戟不過隨便一揮,他的右手就沒了,還好他逃命功夫高超。

“轟!”又是一聲巨響,一小片山林被鏟平了。源仲繼續嘆氣,戰鬼、戰鬼,聽名字就知道人家擅長打架,而他們呢?有狐,什么玩意啊,一聽就覺得弱爆了,而且他偏偏還是有狐一族里最不會打架的,一天到晚殺來殺去,多不優雅啊。

他本來想悄悄逃走,可對方有六個人,希望實在渺茫。他低頭將左手的黑絲手套拉了拉,少不得今天又要大開殺戒。

戰鬼們雖然殺傷力巨大,這座山頭都快被夷平了,可那只狐貍卻逃得更快,長鞭無論如何也卷不到他。為首的戰鬼略感煩躁,他們是喜歡速戰速決、正大光明面對面較量的一族,遇到這種只會跑的,心中的郁悶可想而知。

煙塵阻擋了視線,那只死狐貍不知又躲在何處,戰鬼靈敏的耳目也無法察覺。戰鬼甲長鞭平平一揮,切斷煙塵,對面山林的樹已被打斷許多,上下左右看過,卻沒有人。

眼角余光忽然瞥見左側有紅光閃爍,依稀還有個人影,他大驚之下立即揮鞭,誰知長鞭揮出卻被那人一把抓在手里,毫不費力。定睛一看,果然是那個有狐僧侶,他皂衣上滿是灰塵,頭上臉上也灰撲撲的,看上去甚是狼狽,然而信手抓住他的長鞭,款款而笑的模樣卻十分悠閑。

“小心了,別摔跤。”源仲笑瞇瞇地提醒他。

戰鬼甲重瞳收縮,正要邁步撲向他,誰知腳底竟然像突然被釘在地上一樣,他竟真的狠狠摔了下去,吃驚之余低頭一看,駭然發覺腳底結了一層冰,而且這層冰正自腳踝往上飛快凝結,一瞬間就凍住了兩條腿。

“毛皮畜生!”他駭極怒罵,欲將手里的長鞭狠狠收回砸出,誰知長鞭竟“咔咔”裂成數段——鞭子也被凍住了!他仰頭發出憤怒的號叫,才出聲,整個人都已被裹在冰里,動彈不得。

周圍五個戰鬼早已聞聲而動,長鞭夾雜著尖銳的風聲揮舞過來。源仲左手在地上輕輕一按,整個人又化作一團金光,眨眼便閃到遠處。

他這種東躲西閃的行徑早已讓人不耐煩,戰鬼們索性丟下長鞭,向著香氣濃郁處撲去——有狐一族的人受傷流血均會散發出香氣,那只死狐貍必然受傷了。

誰知腳底漸漸地便開始粘連著地面,直到步子再也邁不出去,眾人這才發覺地面不知何時結了厚厚一層冰,竟將他們的腳底都凍住了,無論怎樣使力都無法拔出。更可怕的是,那層冰正沿著小腿慢慢凍結上來,令人有麻痹之感。

煙塵漸漸散開,源仲一身皂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就站在不遠處,而在他身前直至山林邊緣,方圓數十丈的范圍居然都結了極厚的冰,甚至連譚音都被凍在冰內。

他臉上破了皮,面具從額頭到嘴角撕開一條口子耷拉在下巴上,血染半邊臉,然而露出的那只眼卻精光璀璨,眼尾狹長上挑,不沾半點狼狽。

此時其余五個戰鬼全身都已被凍在冰里,只有一人還剩余半顆腦袋在外,用血紅的重瞳死死瞪著他,嘶聲道:“這是什么妖法……”

源仲淡淡地道:“沒人知道,我也不知道,見識過的人除了我和酈朝央,沒人活著。你們也請安心地去,我會為你們六人祈福。”

說罷他雙手合十,默然行禮。

那戰鬼這時才發覺他左手上的黑絲手套不知何時取下了,手背與胳膊上均是暗紅一片。戰鬼正要張口狂呼,下一刻冰雪覆頂,他將永生永世被凍在冰里,不得翻身。

源仲閉目雙手合十,默念禱文。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緩睜開眼,看著被凍在冰里的六個戰鬼,長舒一口氣,突然不知想到了什么,“哎喲”一聲,跑到冰上一看,果然見譚音被凍在冰里。

這下不死也得死了,源仲蹲下來隔著冰摸摸她的臉。可憐的美人,死的時候滿臉血,也不知是不是被毀容了。

“抱歉了。”他低聲道,“沒能救你,過幾日再來為你收殮尸骨,安心回歸故鄉。”

她血染的胸前有一只斷開的五彩小風車,還是他之前送的。多漂亮的小姑娘,就這么陰錯陽差地死了。源仲傷心地拍拍身上的灰,起身走了。

譚音慢慢睜開眼,渾身上下只有一個感覺:冰冷。

她試著動動手腳,但身體卻仿佛被凍住了一般,紋絲不動。后背和腦袋上的劇痛讓她心生警惕,她這具身體只怕是受了致命傷,左腿膝蓋以下更是沒了知覺,不知道是不是斷了。

她不能讓這個身體死掉。

她張開嘴,輕輕吹了一口氣,凍住身體的寒冰立即像粉末般碎開,她艱難地坐起,兩只手好像都骨折了,手指不聽使喚。她的額骨似乎也碎了,鮮血染紅視線,看不清周圍的景象,只隱隱約約地感覺極其寒冷,觸手可及之處全是冰。

冰……她忽然驚覺了什么似的,艱難地用袖子抹去眼前的血跡,四處張望。

身周方圓十幾丈都覆蓋著厚厚的冰雪,似乎有六個人也被凍在冰里。這不是普通的冰,或許這凡間再也沒有人比她更熟悉這冰雪中所蘊含的威力與霸道。

那是泰和的手的力量。

譚音心神激蕩,一個猛子站起來,左腿立即一陣無力,她又狠狠摔了下去。

泰和……她滿心感慨地觸摸寒冰。時隔五千年,終于再見這片死寂的冰海。

四下里一片安靜,唯有山風輕拂。譚音悵然四顧,周圍山地扭曲,樹林被夷平大片,除了被凍在冰里的六個戰鬼,周圍半個人影都沒有,那個狡猾的狐貍僧侶想必是全身而退了。

她太大意了,出了這樣的事,她要怎么回到大僧侶身邊,她又怎么才能解釋得清楚?

和他說其實你沒凍住我,還是我命大沒死掉?這種謊言三歲孩子都不會相信,更何況大僧侶面熱心冷,聰敏多疑。

可眼下這問題并不是最重要的,這具身體全身骨頭幾乎碎了一半,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用。

譚音無力地躺下去,緩緩閉上眼,破碎的額頭慢慢合攏,骨折的小腿與手臂也在慢慢消腫。過了小半個時辰,她才慢慢從地上爬起來,除了臉上身上觸目驚心的血跡,她已經完全恢復原樣。

她摸了摸心口,胸膛一片冰涼,這具身體還是死了,心臟停止了跳動。這樣下去就算身體被修補好,過不了多久也會開始腐爛,那情景自然是十分恐怖的。

譚音長嘆一聲,雙手疲憊地捂住臉,全身上下籠罩在清冷的白光中,遠遠望去,就像一團清瑩玲瓏的小月亮。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譚音慢慢起身,環視四周。這里經歷過一場激烈的死斗,地形都變了,加上這六個被凍在冰里的戰鬼,倘若被人發覺,只怕會帶來麻煩。

她在乾坤袋里掏了一陣,取出一件拇指大小的小玩意,潔白瑩潤,形狀像一只螺螄殼。這是她生前做的玲瓏屋,就連老父都沒有這種細致精湛的手藝,可以把玲瓏屋做得這么小。

玲瓏屋拋出,見風就長,瞬間將這小半個山頭都吞噬了進去,漸漸地,卻又變成透明的,與溶溶月色合在一處。此時山風依舊,樹林隱隱,變形的山地與戰鬼們被凍住的尸體早已不見蹤影。

譚音轉身便走,突然,懷里掉出個五彩斑斕的東西,卻是方才那只斷了的小風車。

她撥了撥它,它晃晃悠悠地轉了起來。她想起第一次見到泰和,他坐在天河畔,手里正玩著一只同樣五彩斑斕的小風車。

她又想起離開時韓女的淚水,泰和倘若醒著,不會愛看韓女流淚的模樣。

她還想起自己默默守了五千年。五千年滄海桑田,她卻沒有變,什么都沒有變。

譚音嘆息一聲,揚手把小風車拋了出去。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見君子,樂且有儀。泛泛楊舟,載沉載浮。既見君子,我心則休。

這是她的選擇,也是她可以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這世間紛紛擾擾,有多少生離死別,上窮碧落下黃泉,兩兩相望不相守。她卻可以為泰和做一件最重要的事,她已經是其中的幸運兒。

源仲回到客棧的時候,早已有兩個族人守在那里,一見到他毫發無傷地回來,都松了口氣。

“丁戌長老已知悉子非的死訊,您能全身而退,實乃大幸。”兩個族人帶著敬畏的表情半跪下去。

源仲笑了笑:“假如不能全身而退,我還來這里做什么?”

大僧侶性格古怪,喜怒無常,心情好的時候跟誰都能嘻嘻哈哈,心情不好的時候誰也不搭理。眾人都知曉他的毛病,兩個族人頓時不敢說話。

“丁戌這些老頭子們還不悔改?”他脫下臟污的外袍說道,“跟戰鬼一族打架,今天是子非死,明天不知是誰死,一起死光他們大約就滿意了。”

兩個族人面面相覷,不知怎么回應。

源仲將糾纏的長發拆開慢慢梳理,忽然道:“你們走吧,我要沐浴更衣。”

族人甲猶豫了一下,急道:“大僧侶殿下,我二人是丁戌長老派來輔助您……”

“回去。”他放下梳子,轉過身來,面無表情,然而一雙眼卻冷冰冰的。兩個族人被他的眼神一掃,登時心中悚然。

“可是……橘子湖的族人……雖說他們脫離方外山已久,但我族與戰鬼一族齟齬頗深,所有族人都要被牽制,團結一致才是正道。今日是您替他們出了頭,想來他們也不會拒絕方外山……”

“不要讓我說第三遍。”源仲冷淡地打斷他的話,“回去告訴丁戌長老,右手被斬斷后,有勞他替我接上,此情我已還,此后他如何行事與我無關。”

難道連大僧侶也準備脫離方外山了?兩個族人大驚失色,他們自小就生活在方外山,丁戌長老這些老一輩長老的規矩在他們心中簡直是鐵律,大僧侶此番行事已經可以算離經叛道。

“但……”族人甲還想說,然而此刻大僧侶面沉如水,他們竟感到恐懼,躑躅片刻,還是行禮告退了。

一天到晚打架打架,搞得好像他們有狐一族真的很擅長打架似的,不過是仗著他的左手,將他當作殺人利器而已。

源仲放出結界籠罩客棧,抬手將假臉摘了,露出下面滿是血污的半張臉,攬鏡一照,果然額頭上被撕開一道血口。他也不去管,扯了衣服,一頭扎進放滿冷水的浴桶里。

他心情不太好,任誰看到族人死在自己面前,心情都不會好,何況子非原本無事,是他派了子非四處調查姬譚音的身份。結果姬譚音的事是他自己多疑,她也死了,子非的死越發顯得不值得。

僧侶辛卯臨死的時候唯一擔憂的便是他,他跟著丁戌長老他們的時間長了,做了無數不光彩的事,變了太多。丁戌長老曾說,這是他的命運,那么多年了,那只手終于又出現在族里,他注定要成為有狐的刀尖,毫不留情地斬殺任何敵人。

僧侶辛卯問過他:“源仲,我問問你,你現在除了自己,還會相信世上任何人嗎?”

他那個時候沒有回答,現在也依然無法回答。

僧侶辛卯說:“我族曾經何等逍遙自在……”那是他的最后一句話,說完便過世了。

源仲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撩起冷水胡亂潑在臉上,靠在浴桶上悵然四顧。桌上放了一只茶杯,中午姬譚音還用那杯子喝過茶,一眨眼一條人命就沒了。其中當然也有他的推波助瀾,或許再來一次,他還是會這么做,并且毫不猶豫,但可能是子非死得太冤,連帶著他對姬譚音也有了一種愧疚。

他要離開了,僧侶辛卯說的逍遙自在是怎樣的,他不知道,但繼續留在方外山,一切只會更糟糕。

他取了巾子擦臉,正準備起身,忽聽窗欞“喀拉”一響,鎖得好好的窗戶就這么被打開了。應該已經死掉的姬譚音從窗臺剛探了半邊身子進來,卻不料見到他光溜溜地靠在浴盆里,兩個人都是一愣。

譚音一路上想了無數種解釋的方法,譬如我體質特殊,所以沒死,再譬如我是工匠所以凍住我沒用。可仔細想想,這些借口只有白癡才會相信,她毫無辦法,只好騎著機關鳥在外面繞圈,苦思冥想。

難道再借一個身體嗎?但是,她與大僧侶雖然相處時間極短,也能看出此人極其多疑,只怕從來不用侍女,之前會用她,不過是建立在疑心的基礎上而已,她即便再借一個身體,毫無破綻地進入方外山,也抓不住他半根狐貍毛。

更何況,能借到這具身體,也是因緣巧合,世間又哪里有那么多巧合呢?

她想破頭也想不出什么妙計,索性不想了,直接去見他。

客棧窗戶的鎖對她而言就像不存在似的,隨便拿一根細銅絲就打開了,有狐一族的結界她更是毫不在乎。她原本做好了大僧侶不在客棧的準備,也做好了他正在睡覺,或者正在吃飯等等狀況的準備,可偏偏沒想到他正在沐浴。

他頭發上還滴著水,長長的睫毛上也掛著水珠,搖搖晃晃,顫顫巍巍。睫毛下兩只眼湛然有神,眼尾上挑,面上膚色極白,想必是常年戴假臉皮的緣故。譚音突然理解他為什么要戴假臉,這樣一張臉,無論是誰看了一眼便再也不會忘掉,那種濃冽卻又冷酷的風情,足以讓人為之瘋狂。

源仲先是定定地看著她,目光驚訝中帶著愕然,可是幾乎只有一瞬間,他的目光變得比冰還要寒冷,“嘩啦”一聲水響,譚音被他拽得一個踉蹌半趴在浴桶邊,窗戶在身后無聲合起。

他的左手沒有戴手套,離她的脖子只有不到半分的距離,她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他指尖散發出的幽幽寒意。她面不改色,平靜地抬頭直視他。

“……你是什么東西?”源仲聲音低沉,問得毫不客氣。

他不相信一個凡人能活下來,被戰鬼打碎了全身骨頭,又被他的冰封住,她卻可以毫發無傷地出現在他面前,是被什么妖物附身了?還是什么別的他不知道的東西?

殺不死的妖他遇見過,南蠻二十四洞的那些妖物,就算把腦袋割下來,再切成一片片的,也死不了。可殺不死的凡人他從未見過,也不相信會有。莫非他看走了眼,姬譚音不是凡人?可她身上確實沒有半點妖氣,他也不相信自己會看走眼,人與妖還有仙人的區別,他再清楚不過。

譚音想了很久,才道:“我是姬譚音。”

源仲露出一個古怪的笑,緊跟著她只覺整個身體一陣麻痹,厚厚的冰雪幾乎眨眼間就將她封住。她在心底暗嘆一聲,張嘴輕輕一吹,那層厚厚的冰雪頃刻間變成粉末,撲簌簌掉在地上。

她靜靜看著他,柔聲道:“我不會害你。”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也不會害有狐一族。”

源仲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她,一個字不說。

直到這時,他才發覺眼前這個姑娘似乎與曾經有些微不同,可他卻說不出有什么不同。鼻子眼睛嘴巴還是一模一樣,連發髻都沒變,可確實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記憶里的姬譚音似乎更像凡人一些,漂亮卻無神的眼睛,沉靜卻略青澀的氣質,是一個真正十七歲的小丫頭模樣。現在她的眼睛太亮,久遠的記憶里,那雙黑色寶石般的眼睛一晃而過,他自己也覺得荒謬。

他退了一步,轉過身,掛在架子上的皂衣像長了眼睛一般飛來,自動附在他身上,再轉身時,面上已經換了張平淡無奇的面具。

譚音覺得自己還是要說點什么,她想過大僧侶勃然大怒要殺她,也想過他會毫不猶豫問上一堆問題,可他什么話都不說,她反而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那個……”她剛開口,大僧侶突然化作一道金光,眨眼便消失在了客房里。

他居然跑了。

源仲騎在極樂鳥背上,他本來心情就不好,眼下更不好了,一連串疑問和未知的恐懼牢牢鎖住他。

他自信沒有殺不死的仙妖,就連威名赫赫的戰鬼也要臣服在他的左手之下,可是他為什么殺不死姬譚音?殺不死,他只有離開,有狐一族的大僧侶何曾這般狼狽過。

突然覺得身后不對勁,他回頭一看,就見譚音騎在一只怪模怪樣的機關鳥背上,遠遠地跟著他。

陰魂不散!她到底是什么東西、什么來路?

源仲從懷里掏出一枚玉棋子,這還是他從棠華那里摸過來玩的,當下瞄準了機關鳥的胸口位置,他縮指把玉棋子彈過去,只聽“咔”的一聲,估計那只怪鳥身體里什么精密的機關被打壞,歪歪斜斜地掉下去了。

他松了一口氣,這才發覺背后一片冷汗,自己也苦笑,今晚發生的一切簡直荒謬到了極點,難道他是在做什么噩夢嗎?

前方不遠處金光閃爍,源仲一眼便認出那是有狐一族的結界,這里應當是橘子湖族人的地方了。此情此景,他心頭突然升起一股“總算到家了”的安全感,不由得感到一陣無奈和好笑。

橘子湖曾經是一片湖,因形狀頗像橘子而聞名。傳說湖水一夜之間干涸,橘子湖變成了平地,還開始鬧鬼,時常有獵戶、樵夫在此失蹤的傳聞傳出,這里慢慢就變成了人跡罕至的地方。

誠然這些是橘子湖的有狐一族搞的鬼,與方外山的族人不同,橘子湖的族人更加避世,并不與凡人有過多接觸。事實上,連源仲也有近百年沒來這邊了。

他剛從極樂鳥背上跳下,對面早已迎上一群白衣族人,為首的那個老者須發俱白,一把好長的胡子已快垂到腰間。

源仲笑瞇瞇地對他雙手合十行禮:“辛丑長老,好久不見,您的胡子越發長了。”

當年這位長老第一個與丁戌長老鬧翻,帶了一群族人遷移至橘子湖的事件他雖沒有經歷過,但也大為辛丑長老的魄力傾倒,畢竟族里敢和丁戌長老唱反調的人實在不多。

辛丑長老雙手合十還禮,神態甚是親密:“小源仲,戰鬼前來挑釁的事,多謝你了。”

源仲笑道:“辛丑長老,多少年前的名字了,這會兒就別提了吧?”

辛丑長老淡聲道:“你跟著丁戌那么多年,也學會搞這神神秘秘的一套了。”

源仲仿佛沒聽見,他眼尖,早看見辛丑長老身后有一個白衣窈窕的身影,登時笑成了花兒,腳不沾地飄過去扭麻花似的黏著那姑娘,連聲道:“子清姐姐,許多年不見,你越發好看了。可有想我?”

子清笑著拍拍他的肩膀:“你可真是老樣子,一點兒都沒變。”

“子清姐姐卻變了不少。”源仲恨不得黏她身上,“變得那么好看,方才差點沒認出來。”

子清大大方方牽著他,道:“這嘴甜心苦的性子還沒改,也罷,既然來了,多住幾日,把子非的事和我說說,這次還未來得及見到他,他已經死了。”

她雖然竭力掩飾情緒,但說到子非死了的時候,還是哽咽了一下。

源仲不由得沉默,慢慢站直身體,良久,才低聲道:“抱歉。”

子非是子清的弟弟,子清隨著辛丑長老離開的時候,子非還小,被丁戌長老強行留下。源仲對子非的死始終不能釋懷,加上那個莫名其妙的姬譚音又沒死……想到姬譚音,他心情更壞了。

子清急忙拉住他的胳膊,笑道:“與你無關,不用自責。這次多住幾日,夫君一直埋怨你不來便沒人陪他飲酒。”

源仲沒心情說笑,勉強應付兩句,隨眾人繞過中庭,卻見小湖泊上建了六座高臺,分別有六個族人盤踞高臺施法,接連不斷地加強外圍結界。

他望向辛丑長老,苦笑:“倘若我趕不及,長老便打算加強結界來防御那群戰鬼嗎?”

有狐的結界縱然厲害,但六個戰鬼同時發難,結界做得再厚,也一下就會被打碎。倘若遇到酈朝央那種百年難遇的完美戰鬼,結界更比瓷器硬不了多少。

辛丑長老撫著雪白的長胡須笑瞇瞇地看著他:“連你都能想到的事,我會想不到?此番是為了迎你,等你出去了,想再進來,只怕難了。”

源仲“咦”了一聲,此時才發覺那并不是平時有狐一族所做的防御結界,似真似假,如夢如幻,與其說是結界,倒更像一個幻境。其性質,倒與挽瀾山皇陵周圍的云霧陣有些相似,卻又比云霧陣高明許多。

“我族與戰鬼一族世代齟齬,可倘若丁戌不主動挑釁,原也沒那么多事情。”辛丑長老嘆息一聲,“這幾層結界不過是緩兵之計,他日若有戰鬼尋來,也可以為我們橘子湖的族人騰出逃命的時機。”

他見源仲欲言又止,心里明白他要說什么,淡聲道:“我與丁戌道不同,歸順方外山不可能。他野心太大,而我,只求逍遙二字。”

源仲摸了摸肚皮,看看他,突然笑起來:“我只是想問,有吃的嗎?我餓壞了。”

辛丑長老哈哈大笑:“有!你跟我來。”

昔日輝煌無限的有狐一族是什么樣,源仲并不知道,史料的記載也不過是空洞的文字。

可眼前鮮花似錦,幽香籠罩,夜明珠的光暈將姑娘們的臉映得如白玉一般,悠揚的笙簫與婉轉的歌聲隱隱約約,似真似假,空中無數巨大蓮花下雨般紛紛墜落。他便覺得,或許曾經的有狐一族正應該是這樣,無憂無慮,逍遙自在。這是方外山不會出現的景象。

辛丑長老將斟滿名為“醉生夢死”美酒的青銅酒爵遞給他,濃烈醇厚的酒液讓全身的血都沸騰了,滿腹心事漸漸遠去,子非之死的內疚哀傷也慢慢淡化。

辛丑長老的聲音也變得很遙遠:“小源仲,不如就在這里住下吧。你不小了,該娶個合意的姑娘,為我們添更多的族人。”

源仲笑瞇瞇地看著周圍的姑娘們,有狐一族頗有美色之名,明珠下看美人,更是別有一番風情。他也愛美人,誰不愛呢?他最喜歡在美人堆里打滾。

“可是那么多美女姐姐,我娶了誰都會遺憾。”他嘴里說著沒品的玩笑,把腦袋枕在一個姑娘的大腿上,好軟,好香,他仰頭看美人的眼睛,燦若星辰,溫柔多情。

腦海里卻浮現很久很久以前,他在天神的高臺上望見的那雙眼眸,他全身所有的靈竅都為那雙眼睛而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再也找不到同樣的一雙眼。找不到,天下所有的美人便都沒有什么不同了,他的時間好像一直停在高臺上,再也沒有流逝過。

你當然找不到——心里有個冷然空洞的聲音回蕩,你看到的是天神,你怎么找得到?

源仲遺憾又滿足地翻個身,摟住美人的腰,開始耍賴:“姐姐我醉了,我要吃葡萄。”

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隱隱的躁動,源仲嚼著葡萄醉意蒙眬地扭了脖子去聽,有個守門的族人正與辛丑長老交代情況:“有人闖入了結界,但并不是戰鬼,竟好像是個凡人女子。”

源仲一個激靈就蹦了起來,送到嘴邊的葡萄掉在了衣服上,又滴溜溜滾到了地上。

“我走了。”他的臉都變色了。

辛丑長老大為驚訝:“這么快就走?”

源仲化作一道金光,眨眼就閃到了數丈之外,只留下一句話:“別放那女子進來!”

他急匆匆找到正在吃飯的極樂鳥,很顯然這漂亮高傲的靈禽很不樂意被人打擾吃飯,沖他十分不滿地尖叫。

“下回請你喝最好的天下無雙酒!”源仲情急之下亂許諾,“趕緊給我飛!”

極樂鳥頗不情愿地拍打翅膀,緩緩飛起,還沒飛多遠,源仲就看見了后面的姬譚音。她又騎在一只怪模怪樣的機關鳥背上,慢吞吞地在自己身后跟著。

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源仲頭皮都硬了,在懷里摸了半天,玉棋子沒了,倒是錢袋里有幾錠銀子,當下想也不想,丟了一錠出去,果然那只怪鳥又“咔咔咔”地掉下去了。

這口氣還沒松出去,只見譚音又從乾坤袋里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小機關鳥,迎風一晃變老大,騎上去繼續孜孜不倦地追著他。

源仲只覺這噩夢仿佛不會停了,他又丟一錠銀子,機關鳥被砸中掉下去,他鼓舞極樂鳥趕緊飛,沒飛一段,譚音召喚出新的機關鳥,繼續追在后面,他再繼續丟銀子……

然后……他的銀子丟光了。

源仲仰天長嘆,吹了一聲口哨,極樂鳥安安靜靜停在了半空。

“喂!”他隔了老遠,對著后面的譚音大喊,“你到底跟著我做什么?”

譚音想了想,回答得很認真:“保護你!”

“我不要你保護!”源仲氣急敗壞,有狐一族的大僧侶倘若淪落到被一個凡人小姑娘保護的地步,他的臉要往哪里放?

譚音繼續想了想,回答:“照顧你!”

“誰要你照顧!”

譚音又繼續想,最后猶豫著問:“我會修車?”

“我早就不用車了。”源仲聲音冷漠。

譚音絞盡腦汁地想:“我……”她再也想不出什么有利的條件。

源仲冷冷地看著她,夜風很大,她滿頭青絲被風吹得凌亂,青絲下的兩只眼睛那么亮,像……黑色寶石一樣。

他沉默片刻,突然開口:“你到底是什么人?”

“姬譚音,工匠。”她回答得很快。

“我不是問這個。”他笑起來,語帶諷刺,“你也挺會裝傻,你知道我問的是什么。”

譚音默然搖頭,良久,方道:“我不會害你。”

她翻來覆去只有這幾句話嗎?源仲心中怒意凝聚,說她有心機,她偏生這么蠢,做事不漂亮,說話也不漂亮;說她沒心機,她身份卻又瞞得那么好,他先前竟一點也沒看出她有這么厲害。

“哦……”他突然拉長音調,笑了起來,聲音曖昧,“你看上我了?喜歡我?”

譚音搖搖頭,靜靜看著他,目光澄澈。

“別不承認了,女人最愛口是心非。”源仲哈哈大笑,“你看到了我的真臉,又看了我的身子,你暗戀我,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她還是不說話。

源仲瀟灑地撥動長發,嘆息道:“我只有多謝你這番情意了,抱歉,我早已心有所屬,你找別人吧。”

譚音輕聲道:“請讓我跟著你,我不會害你。”

大僧侶唯有苦笑,軟磨硬泡,對她都沒用。他殺也殺不了她,跑也跑不過她,他能說什么?

“跟著我,跟一輩子嗎?”他問。

譚音的聲音輕得像微風:“是的,直到你的生命盡頭。”

源仲“哎喲”一聲,又嘆又笑:“我好感動,第一次有女人對我說這話。”

說完,他的臉色又慢慢冷下來,盯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道:“可是我不想讓你跟著,你滾遠些,別叫我看見,我不想看你。”

他吹了一聲口哨,極樂鳥長啼一聲,飛入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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