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調查”結果，朱元璋始料未及。

本來是抱著“有棗沒棗打三竿”的初衷，順便再給孫子的委屈一個交代，沒想到竟然真查出來了貓膩。

相似的藥方，皇后的薨逝，處處都透著耐人尋味……

他時至今日還記得，當年御醫下的結論是：皇后多年積勞成疾，因懷王薨而急火攻心，致使舊疾未痊愈，新病又纏身，再加以往身體有恙，今已是風中殘余，實在無力回天。

皇后垂危之際曾一度拒絕服藥，并再三懇求他不要為難任何人，

短短三個月的時間，接連兩位至親的離世，讓他經受不住如此大打擊，

長期處于精神癲狂的狀態，就連身后事都沒參與太多，交由太子全權負責籌備。

……發妻的臨終祈求，長期渾噩的狀態，以至于，他完全沒有對御醫產生過懷疑，更是從來沒有把兩件事聯系到一起。

如若不是朱允熥的警醒，他至今還被蒙在鼓里，天真的以為，這是上蒼對他殺孽太重的懲罰……

“砰——！”

朱元璋沙包大的拳頭，猛然間砸在了案牘上，滿口鋼牙都快咬碎了。

事情過去了十年。

這時再想重啟調查談何容易？

有可能留下的線索早都已經斷了！

過去的十年間，錦衣衛經歷了幾次大的清洗，當年負責查案的那批人早沒了！

朱元璋痛心疾首，無比懊惱自責……為何當年不聽朱允熥的稟告？但凡自己有一丁點耐心，事情就不會發展成這樣！

“不對，一定還有咱沒注意到的細節，小崽子說得對，結論產生于‘調查’情況的末尾……既然沒有得出結論，則說明沒有‘調查’到最后！”

他深呼一口氣，盡所能保持冷靜，打起精神來。

經由孫子的一番話，此時此刻，他儼然不再相信任何人，這次必須親力親為，勢要查出當年的真相。

“正方向”行不通，從“反方向”切入……

嫡長孫和皇后的突然薨逝，對于大明都是一場天大的災難，但卻有人從中受益了！

對此，朱元璋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但卻不代表，無條件信任。

“如果假設成真！”

“吳王之位就是最好的魚餌！”

“吳王的意義非凡，咱曾經就是吳王，如今老大不在了，儲君之位空缺，獲封吳王等于自動列入候選名單，而且順位還相當的靠前?！?

“而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之人，不可能放過送上門的機會。”

“沒有利益，人還是人；涉及利益，人不如鬼！”

“是仁善，是殘忍，試過才知！

“你們這些個小崽子，千萬別讓咱失望啊……”

朱元璋平生頭一次，希望自己判斷錯了方向。

大不了一切從頭來過，也不愿接受某些可怖的事實。

……

又過了少頃，他忍不住暗暗嘆息，從萬千思緒中回到了現實。

端起早已涼透的清水面，低眉瞥了一眼，不知如何評價。

說有進步，就只有這一碗破面條；說沒進步，眼下真挺懂事，起碼知道心疼人了……

朱元璋貧苦日子過多了，對吃的要求本就不高，旋即撿起筷子上下翻動起來。

“蒜也沒有，面也囊了……”

挑起一筷子送進嘴里，然而面條入口那一刻，他險些直接吐回碗中，皺眉強咽下，喝了一口湯。

原汁原味的清水面條，連一點鹽巴都沒有放！

“小崽子，不會做你別做啊，浪費糧食，暴殄天物！”

朱元璋低聲罵了一句，喚來宮人，拿鹽，取蒜。

筷子才剛撂下，他倏地眉頭一皺。

“無鹽面……無顏面……”

“難怪不親自送進來，小崽子鬼精鬼靈的，就搞這些沒有用的花頭……”

“呵，還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沒臉了。”

領悟到了“無鹽面”的蘊意，朱元璋只覺哭笑不得，為數不多的埋怨也沒了，畢竟有這份認錯的心思，還是可圈可點的。

不多久，

老太監一手捧著鹽罐子和大蒜，另一手拎著精致的三層食盒，火急火燎地小跑進來。

“皇爺，這些是您要的東西?！彼麑⑹掷锏氖挛镆来畏旁谟干?，諂媚又討好：“這些是小二爺特意給您準備的晚膳……

皇爺，人就在殿外候著呢，您看？”

朱元璋聞言微微凝眸，不喜不怒道：

“掌嘴?！?

“?。俊崩咸O一臉茫然，哪里敢追問原由，趕忙掄圓了巴掌，左右開弓抽了起來。

巴掌聲不絕于耳，一下比一下用力，全然沒有渾水摸魚，更不敢自作主張停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見他嘴角兩側已是滲出血了，朱元璋這才抬手叫停：

“拿上東西，滾?！?

“是，是，皇爺息怒！老奴知錯！”

老太監跪下磕了幾個響頭，連滾帶爬地逃出大殿。

……

……

立于殿外靜候的朱允炆，見對方手提食盒出來了，圓潤白凈的臉上布滿了血紅色的五指印。

“公公，你這是……”

“小二爺，您饒命，老奴真盡力了！”

他將手中之物塞了回去，緊接從懷里取出一個沉甸甸的荷包，輕輕平放在食盒上。

行了一禮，扭頭就走。

朱允炆呆愣在原地，此時臉色極其難看，胸膛不停上下起伏，股后來的陣陣躁痛，令他腰都直不起來。

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滿心歡喜的帶傷來送飯，竟落得這般滑稽的待遇……

他恨得咬牙切齒，朝遠端披甲的侍衛，狠狠地瞪了過去。

幾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無奈的上前過去攙扶。

……

……

應天府另一隅，富麗堂皇的一座大宅院，門前燙金的四個大字。

涼國公府。

布局頗為講究的中堂內，藍玉斜坐于上首主位，右腿搭在同側的椅子扶手上，此刻正昂著頭張著嘴，對準了壺嘴飲茶，渾不在意尊貴的身份。

而他對面坐的青年，則表現的規規矩矩，兩腿并攏，腰桿筆直，雙手自然置于膝上。

待藍玉喝爽了，放下手里茶壺，他才道：

“舅舅，這些話……真是允熥……跟您……親口說的？這……這……未免太……”

藍玉循聲掃了對面的常升一眼。

“少他娘的來套話，老子是給你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