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十三歲那年,外面電閃雷鳴下著漂泊大雨,我縮在被窩里,額角全是冷汗。窗外的雨砸在青瓦上,像有人在敲梆子。又夢到了。
那個女子站在老門東的廢宅里。青磚墻爬滿青苔,月光從破瓦漏下來,照在她臉上——這次我看清了:她和李言遙有七分像,眼尾的朱砂痣紅得妖異,卻帶著股說不出的溫柔。
“過來。”她的聲音像浸在冷水里的絲綢。
我踩著滿地碎磚跑過去,手剛碰到她衣角,她突然轉身。這次我沒害怕,反而伸手摸她的臉:“阿阮,是你嗎?”
她的身體一震,眼眶里的黑洞突然有了光。她笑了,眼淚卻掉下來:“小寒,你終于想起來了……”
“那你為什么總說‘看不起長相’?”我問。
她抬起手,輕輕碰我的額頭:“因為張昭總嫌我手笨,說我抄的書歪歪扭扭。可他不知道,我偷偷在每本書的扉頁畫了只兔子——就像他當年在我手背上畫的那樣。”
她的身影開始透明,卻把半枚銅錢塞進我手里:“記住,月滿之夜,去老門東廢宅找言遙。你們的緣分,是我用命換的……”
李言遙的手在我腰間收緊:“張寒,你剛剛說什么?”
我低頭看她,月光下,她眼尾的淚痣像顆朱砂。
“我說,”我吻了吻她的淚痣,“我好像,從十三歲就開始愛你了。”
石階深處傳來書頁翻動的脆響,像是有人在鼓掌。李言遙笑著捶我胸口,可她的手卻悄悄勾住我的小指——和前世阿阮勾住張昭小指的模樣,分毫不差。
(石臺上,檀木匣里的地契自動展開,露出背面的血字:“月滿則虧,勿入啞舍;但若兩心相印,啞舍永為歸處。”而在字縫里,竟夾著半張泛黃的合影——穿月白衫子的阮言遙和張昭,懷里抱著個裹著藍布的嬰兒,背景是1927年的啞舍書齋。)
此刻石階深處的書頁聲突然如驟雨般密集起來,像是有人在瘋狂翻找什么。李言遙攥緊我手腕,玉玨在掌心沁出涼意:“張寒,那聲音……和昨夜不一樣。”
我抬頭望向廢宅二樓。月光被烏云割成碎片,照見廊下懸著半截褪色的燈籠——是啞舍舊物,燈面糊的棉紙早被風蝕出洞,此刻卻泛著幽藍的光,像被誰點了魂。
“誰在那兒?”我沉聲喝問,手指下意識摸向脖子上的鑰匙。
然而回應我們的卻是一聲輕笑,尾音像被浸在冷泉里,帶著三分戲謔七分寒。那聲音不男不女,卻似從四面八方涌來:“張公子好記性,時隔百年,倒還記得啞舍的門響該是什么動靜。”
一道黑影從二樓欄桿后閃下,落地時悄無聲息。我看不清他的臉——他戴著半截面具,左頰被烏木雕的并蒂蓮覆蓋,右眸藏在銀質眼罩下,只露出左眼,瞳孔是罕見的琥珀色,像浸了蜜的琉璃。
李言遙后退半步,撞在我懷里。她能感覺到我的肌肉繃成了弦:“你……你是誰?”
“我是守書人。”那人抬手,指尖掠過廊柱上的刻痕。我這才發現,他袖口沾著暗紅的痕跡——和銅錢上的血漬一模一樣,“或者說,是你們前世沒走完的路,該由我來續上的人。”
我心里一凜。前世的記憶突然翻涌:阿阮倒在血泊里時,有個戴面具的人站在街角,手里攥著和神秘人同款的烏木珠串。當時張昭以為是追兵,可那人只是盯著阿阮的尸體看了片刻,便消失在亂軍里。
“1927年的那個夜晚,你在現場。”我盯著他的眼睛,“你是誰?”
“我是阮言遙的影子。”他摘下半截面具,露出的左頰竟和阿阮有七分相似——連眼尾那顆朱砂痣都長在同一個位置,“或者說,是她不肯入輪回的執念。”
李言遙倒吸一口涼氣:“我太奶奶說過,阮言遙的魂魄……”
“她的魂魄早散在1947年的冬夜里了。”神秘人打斷她,指尖劃過石壁上的血字,“但她用最后一口氣,把半縷生魂封進了啞舍的地契里。所以你們每次來,聽見的書頁聲,其實是她在翻——翻她和張昭沒看完的書,翻他們沒寫完的信,翻……”他突然笑了,“翻你們這些后人,到底有沒有資格替她圓那個未圓的夢。”
我摸出檀木匣里的合影。照片里的阮言遙抱著嬰兒,懷里的藍布裹著個小腦袋——那是我爺爺,李言遙的太爺爺。“所以這孩子……”
“是啞舍的活祭品。”神秘人扯了扯嘴角,“阮言遙用自己的命換他活,張昭用半枚銅錢換他平安。可他們不知道,這孩子從出生起,就成了啞舍的‘鎖魂人’——他的魂魄要替阮言遙守著啞舍的地契,直到兩心相印的守書人出現,才能徹底解脫。”
李言遙突然抓住我的手。她的指尖在發抖,可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所以我們的緣分……是被她安排的?”
“不。”神秘人搖頭,“你們的緣分是阿阮用命求來的,但能不能走到最后,要看你們自己。”他從袖中摸出半枚玉玨,和李言遙腕上的那枚嚴絲合縫,“這是張昭當年沒來得及給她的定情物。他說過,等阿阮抄完第一千本書,就把這個給她戴上。”
我接過玉玨,觸手生溫。玉面刻著一行小字:“愿逐春風到洛城,并蒂蓮開照眼明。”
“現在,”神秘人后退兩步,隱入陰影里,“該你們自己走了。”
“等等!”我喊住他,“你說啞舍的秘密是詛咒,可阿阮和張昭……”
“愛從來不是詛咒。”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像是貼著房梁說的,“但總有人想把它變成詛咒。日本人燒書齋時,想毀的是啞舍的魂;后來收地契的人,想奪的是啞舍的根。現在……”他的影子突然拉長,在地面投出個模糊的人形,“又有人來了。”
廢宅外傳來汽車鳴笛聲。李言遙透過破窗望去,只見兩輛黑色轎車停在巷口,下來四個穿西裝的男人,為首的戴金絲眼鏡,手里提著個牛皮箱。
“那是……”我瞳孔收縮。三天前在古董市場,我見過這個人——他試圖用高價買走我祖傳的《飲水詞》手抄本,被我拒絕了。
“周正雄。”神秘人說出名字,“民國時跟著日本人燒啞舍的書齋,現在他的孫子周延,帶著日本財閥的委托來了。他們要的不是地契,是啞舍里藏著的一卷《千金方》殘頁——那是阿阮當年抄的最后一本書,里面記著她給張昭配的安胎藥方。”
李言遙突然拽我袖子:“張寒,你快看!”
二樓的燈籠突然爆亮,照見廊下掛著十幾幅畫像——都是阮言遙。從十五歲的扎著雙髻,到二十歲的鬢邊簪花,每一幅的眼睛都被挖掉了,只留兩個黑洞。最中間那幅,她懷里抱著嬰兒,眼尾的朱砂痣紅得滴血。
“那是阮言遙的‘魂龕’。”神秘人說,“每過十年,周家人就要來撕一幅畫像,直到她的魂徹底散了,地契和《千金方》就會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