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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棉花被,死生

從鎮江出發,沿著京杭運河北上,不到兩天時間就可以到淮陰,楚天闊雇的船從鎮江出發后第二天傍晚就到了淮陰碼頭。楚天闊慶幸這次雇了一條好船,當然,其實客船挺一般,有點破舊,客艙里一股霉味,老棉花被又冷又硬,但好就好在硬朗的老船家走船經驗十分豐富,知道哪里灘險水急,哪里水路順坦,所以一路倒也十分順暢平穩,加上老船家水性也好,常常下水捉點魚蝦來吃,水上人家最懂得如何烹調這種河鮮,雖然炊具簡陋調料有限,但往往能煮出日常家里無法煮出的鮮味,楚天闊吃得口齒生香,意猶未盡,但老船家每次就只捕捉剛夠兩人吃的魚蝦,絕不多捉,不知道是為了杜絕口舌之欲,還是不想濫捕水中生靈,楚天闊也不多問,適可而止,學武之人原本就應該清心寡欲心澄如鏡,才能潛心于武學修為,身外之物,不論是甘食美酒,還是美婢艷婦,都應該棄之度外,方能達至武學上乘。雖然內力散了,但心性還是要保持著,這是學武之人的戒律,楚天闊這么告誡自己。

老船家另有一點讓楚天闊十分滿意,就是從不多說話,不打聽楚天闊什么事,只管搖船捉魚燒飯,偶爾答兩句楚天闊的問話,其余時候一概不說話,兩人吃飯的時候老船家也是托著自己的大瓦缽到船尾去吃。雖然是如此沉默,但并不讓人感到尷尬,心意相通的沉默是不會令人尷尬的,反而彼此欣賞這種沉默,楚天闊就十分享受這種寧靜,竟對老船家產生一點惺惺相惜,老船家這種孤獨的沉默也是一種修道精進,楚天闊相信老船家的駕船技藝和水性都是來自于這種修煉,如果老船家習武也一定是一個武林高手,天下諸技藝,大道都是相通的,需要孤獨的靜思,這么想就對老船家多了幾份尊重,技藝沒有貴賤之分,只有高下之別,每一種技藝達到上乘都應該得到尊重。

讓楚天闊感到驚奇的是,這兩天反而是他倍感輕松的日子,不擔心有強梁劫船,前面也沒有惡徒等著圍攻自己。過去這段時間以來經歷了太多的風雨,雖然得到曠世武功,但一路奔波竟一絲不得安寧,狼奔豕突,殺伐不斷,竟有些累了。如今功力散盡,反而放下所有的業障,輕松自如。楚天闊把蓄起來改變容貌的胡子也都刮了,水中倒影顯出一個失去英氣的面孔,比留著胡子的時候還顯老,原來人老的不是容貌,而是精氣,練武不僅強生,還能煥發精氣,所以有的內家高手即便是年過古稀,但依然鶴發童顏甚至返老還童。這兩日楚天闊的功課就是靜坐吐納,修氣調息,重新修習軒轅神功,抵御每個時辰復發的寒熱氣流,慢慢地,寒熱氣流的發作沒有那么難以忍受,發作時間也變短了,楚天闊知道并不是亂流消失了,而是靜養之下脈息沒有那么躁動所以起伏沒有那么厲害。丹田氣虛,真氣無法久留,每次修煉出真氣都流散,但總算脈息平穩了下來,遲早可以把真氣點滴凝聚起來,也不宜操之過急。

除了吐納調息,就是在腦中重演劍法,這段日子以來經過和眾多高手的過招,沙黎蒼的刀,胖瘦二叟的掌還有南宮騏的龍膽槍,楚天闊都一一重演,探尋有沒有更好的克敵之發,慢慢地對陸驚麟的無招勝有招有了更深的理解,有時候想到妙處,右手不由自主抬起在空中比劃,仿若劍招,楚天闊知道自己的劍法又有了精進,雖然沒了內力,但單靠著劍法,已足以抵住一兩個武林好手了。

船到淮陰,老船家上岸去賣一些捉來的魚蝦以及采買一些用物,楚天闊因為淮陰是漕幫總舵,也是自己長大的地方,怕上去遇見熟人漏了行蹤,所以不想上岸,尋思著送完藥回來再到漕幫解釋一切,以及回家打點莫北望的遺物,想起莫北望,楚天闊踱步到船頭,眺望暮色下的淮陰城,這個人潮如織的碼頭不知道走過多少遍,多少次在這里跟隨莫北望出發、回來,碼頭周圍的店鋪、歇腳店都再熟悉不過,遠處高高的城墻后面是一片繁華的都城,漕幫在淮陰非常有地位,楚天闊在這里的生活也頗為如意,但如今這些恐怕都隨著義父的逝世而消失,嚴格算自己并不算是正式漕幫子弟,正式入漕幫要拜堂口,但自己只是跟隨莫北望跑船,并沒有拜堂口,也不參與漕幫具體事務,就用這么含含糊糊的身份地跟著莫北望跑,如今莫北望不在了,自己自然沒有了和漕幫的關系,以后的江湖要靠自己闖蕩了,但楚天闊并不感到可惜,他不希望靠著漕幫在江湖上走,他想要四處行俠于江湖,沒有任何門派分隔與偏見,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就像他化名并編造的那個郭楚天那樣生活,想起郭楚天,楚天闊笑了起來。

碼頭上人多眼雜,楚天闊不敢待久,遂回到船艙內,躲進老棉花被窩里,老棉花的霉味沖鼻而入,但楚天闊早已習慣了。義父曾說過,江湖中人的命運,常常是老棉花的霉味,越是高手越難善終,因為人會老技會退,而江湖永遠是代有人才出,那些青年才俊要成名就需要找高手比武,比武又常常是全力以赴,死傷難免,所以很多老高手都是裹在一條舊棉被里傷重等死。莫北望說這個話是帶楚天闊去看訪一位老朋友時,那位老朋友是莫家六合拳的外姓弟子,對莫北望執師弟之禮,莫北望讓楚天闊叫他仇師叔。仇師叔在武林中頗有盛名,一雙六合拳打遍大江南北,后來年紀大了之后就退隱在臨安,不知怎的一個青年打聽到他,上門來討教,仇師叔只得應戰,雖然一拳打中青年肩膀,但青年身強力壯,硬挨了一拳換一掌劈中仇師叔胸口,青年肩骨折,但仇師叔傷重不起,青年贏了,吊著一只膀子走了,陸師叔被人抬回家,蓋在老棉花被里。莫北望收到消息后帶楚天闊去見這個仇師叔最后一面,仇師叔面如金紙,只是笑說這都是命,當年他一雙拳擊倒多少武林老人才能出人頭地,如今成了青年的墊腳石也是報應,莫北望就說了這段老棉花的霉味的話,楚天闊永遠都記得。莫北望想知道那個挑戰的青年是誰,要替仇師叔報仇,但仇師叔不肯說,這不是江湖恩怨仇殺,這是長江后浪推前浪,沒有什么仇需要報,一入武林就做了這樣的準備了,他也沒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就此死去也了無牽掛,挺好,說完就死了,臉如灰鐵,和被子上漏出來的臟棉花一個顏色。莫北望沒有再說什么,收斂了仇師叔,就帶楚天闊回淮陰,一路唏噓不已,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運,卻沒想到自己會喪命于一條江河之中,連一條老棉被都沒有。

楚天闊躺在船艙里,想著這些往事,想著這個殘酷的江湖,想著自己早早就體會到這老棉花的霉味,想起莫北望的另一句話,能從老棉花重爬起來的,就是另一個人另一番境界了。

就在楚天闊躺在滿是霉味的船艙里的老棉花被中之時,鎮江城西津渡外揚子江面上最大的樓船“邀月舫”的湘竹號房里,文祥正躺在“邀月舫”頭牌姑娘湘玉的溫褥暖衾之中,湘玉姑娘今夜被鎮江富商沈南山點中陪酒,但文祥狐假虎威,讓老鴇去跟沈南山說是青龍幫馮老大要湘玉姑娘陪,諒沈南山不敢得罪馮老大,于是文祥就躲在被窩中等湘玉姑娘前來伺候。

突然,文祥聽到房門咿呀一聲開了,又關了回去,然后一個輕靈腳步朝床這邊走了過來,文祥等著腳步靠近,轉身大叫一聲想嚇唬來人,卻叫了半聲就戛然而止,然后又大叫了起來,只見一只銀針正對著自己的眼睛,離自己眼珠只有半毫之差,文祥下意識把頭后退,但銀針隨行而至,依舊停在眼珠前半毫,銀針抓在一個清秀的瘦小灰衣青年手里,灰衣青年冷冷的說:“再不閉嘴就刺瞎你。”文祥頓時不敢叫嚷,灰衣青年接著說:“我問一句你答一句,答錯一句廢你一只眼睛,眼睛廢完了挑你腳筋,聽明白了嗎?”文祥腦袋不敢動,喉結動了動,咽了口口水說:“明白。”

灰衣青年問:“你在哪里遇到唐門人的?”

“城里福昇客棧。”文祥想原來是客棧那小子的仇家尋來了。

“你怎么知道那是唐門的人?”

“他有一枚暗器,上面鑄有一個‘唐’字。”

“暗器什么樣子?”

“梭鏢,但是烏亮發金光。”

“那人長什么樣?”

“留著絡腮胡,但不顯老,像是故作老成,帶著一把長劍,身體有內傷,他逃不出大俠你的手心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追殺他?”青年突然沉下臉來。

文祥突然發覺不對勁,難道這青年不是來追殺客棧那人的?期期艾艾地說:“我想只有大俠你這樣的武功才能對付得了唐門那個家伙。”

“你覺得唐門很好對付?”灰衣青年越說越陰沉。

文祥感到銀針似乎離眼珠更近了,顫抖著說:“不不不,我只是說大俠你武功高強。”

“你知道唐門除了有梭鏢,還有銀針的嗎?”

文祥一聽嚇得魂飛魄散,原來他也是唐門人,是來接應客棧那人的,惶恐的說:“大俠饒命大俠饒命,我們沒有為難先前那位大俠,是那位大俠讓我們把消失放出去,好讓你們前來接應的。”

“誰說我是來接應他的?”

文祥一聽楞了,哭笑不得,實在摸不清楚對方來路,到底他是來尋仇的還是來接應的。

灰衣青年接著問:“你知道那人往哪里去了嗎?”

“我沒見著,但第二天聽渡口驛站掌柜說,有個樣貌相似的人雇了一艘船去彭城了。”

“你最好不要騙我,要讓我發現你騙我,我廢你雙眼。”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大俠要是不信可以去問渡口驛站的掌柜。”

灰衣青年把銀針縮回,說:“哦,順便跟你說一下,湘玉姑娘今天就不能陪你了,你還是先回去吧,我送你一程。”

文祥一聽正想說不用,豈料灰衣青年一伸手就把文祥抓住往窗子上仍,文祥破窗而出掉落水中,青年隨之飛身而出,文祥剛從水里冒出頭來,青年身勢下沉在文祥頭上狠踩一腳,借力往前飛去,文祥猝不及防又被踩下水去,嗆了一大口水,再浮出水面時咳嗽不已,抬頭再看,哪里還有灰衣青年的影子。夜深水涼,文祥又嗆又抖,狼狽不堪。

“邀月舫”上一些客人和姑娘在圍欄上看文祥笑話,幾個認識文祥的小廝拿著竹竿要來拉文祥,文祥感覺晦氣,就離了“邀月舫”,往一艘擺渡的小舢板上游去,搖舢板的識得文祥,話都不敢說直接就往岸邊搖去。文祥上得岸來,渾身濕漉漉,只好先回青龍幫自己的堂口去,一路罵罵咧咧地沿著墻根走,回到自己堂口,腳剛一邁進大門就感到不對,平時現在正是手下人喝酒賭牌耍樂的時候,應該是喧囂震天的地方竟沒有一絲聲響,也沒有一絲燈火,文祥直覺感覺不對勁,就要退步出門,突然感到身后像有萬千只拉滿的弓,弓上的箭就對著自己,一陣冷氣爬過后背,那種感覺比當年和白虎堂火拼被白虎堂二十個幫眾圍住都要絕望得多,文祥打了一個激靈渾身雞皮疙瘩起來,一動不敢動,身后傳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你不會想反抗吧?”那聲音就像從古井里飄出來似的,不帶一絲人氣,聽不出老幼。文祥嘴巴說不出話,想搖頭發現脖子也動不了。

“唐家那人現在在哪?”那聲音似乎斷定文祥不敢反抗,接著問道。

文祥沒想到消息傳出去兩天就有這么多高手上門來,而且一個比一個冷酷,他腸子都悔青了,當時要是忍下那口氣,事情過去就算了,也不至于惹這么多可怕的人,關鍵是還摸不清楚身后的人是追殺的還是接應的,文祥不敢隨便說話,身后的聲音又追問:“你要是想講義氣我就成全你。”

文祥忙道:“不不不不,唐門那人離開了,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聲音干巴巴的。

“那人長什么樣?”

“那人留著絡腮胡,但不顯老,二十來歲樣子,沒什么特征。”文祥想著言多必失,還是不多說為妙。

“他的暗器是怎樣的?”

“梭鏢,但是烏亮發金光,上面鑄有一個‘唐’字。”文祥把剛才和灰衣青年說的又說了一遍。

“他隨身還帶著什么東西?”

“一把長劍和一個包袱,他說包袱里面是藥。”

文祥感到后脖上的劍刺有點顫動,背后的聲音又問:“什么藥?”

“我沒看到,他說是自己療傷用的。”

“那人有傷?”

“好像是,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像是發燒又像著涼。”

“你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背后的聲音有點陰森,文祥感到背后更冷了,似乎對方已經起了殺心,文祥膽寒了,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命,急忙說:“我不確定,但聽說有個樣貌相似的人雇了一艘船去往彭城。”

文祥感到背后暖和了一點,然后那聲音說:“你知道欺騙我的下場嗎?”

“知道。”

“你一定不知道,要是我發現你欺騙我,我會將你滿門滅口,還有你們青龍幫,還有你的對頭白虎堂,跟你有關的一概不留,你明白嗎?”

文祥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小腿直打哆嗦,這人太可怕了,說話冷冰冰的,但你絲毫不會懷疑他說的話就一定做到,文祥顫抖著說:“明白。”

“現在你往前走十步才能回頭,走不滿十步我要你命,走吧。”

文祥慢慢的往前挪著腳步,一步步慢慢走,身后一直沒有動靜,不知道人還在不在,直到走滿十步文祥還是不敢回頭,在院子里站了好久才慢慢轉過身來,背后一個人影都沒有,不知道人是什么時候走的,只有冷風從大門吹進來,在院子里掃蕩一圈,除了冷風吹刮窗頁的聲音,別無其他聲息,這地方原來熱鬧非凡的地方仿佛一下子變成了空屋,倒像寄放棺材的義莊,文祥實在驚嚇不過,大叫著跑出青龍幫堂口,連堂口弟兄的死活也不管了,只管往外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跑得越遠越好,文祥再也沒有回過青龍幫了。

在文祥之前,有四道黑影從青龍幫的堂口飛出,如鬼魅般在民房上飛行,轉眼飛出了鎮江城,來到城東郊外一個灘頭,那里停著四張竹筏,每張竹筏上站有三個黑衣人和四匹馬,四道飛馳而來的黑衣人分頭飛往四張竹筏上,那個在青龍幫堂口盤查文祥的聲音說:“他就是送藥人,中了二老兩掌,我們到蒙山口截他,決不能讓他到東海之濱去。”

話音剛落,四張竹筏就往江面漂去,順流斜斜地跨過揚子江到達北岸,黑衣人在這里棄筏上岸,各自上馬疾馳,一路往北揚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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