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吃過，寧璟夾著書卷到孟家。

孟滿愿臥室敞開著，往里一瞧，她就坐在桌前，垂著腦袋認真做著手頭的事。

他在門板上“哚哚”地輕叩兩聲后向里走，在孟滿愿身旁新添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余光一瞄，才發現女孩的房間今日似乎有些變化。

眼前書桌上，平日的雜物都已經拾掇妥帖，筆筒工具還挪到了靠前一些的位置，該是方便取用；身旁的床鋪被褥，居然收拾得整整齊齊，前兩天來看都是卷成一個球；地面也有打掃過的痕跡，相當干凈……

寧璟鼻翼微動，很明顯的從孟滿愿身上聞到了蘭花味道，比之前還要馥郁芬芳。

他不動聲色低了頭，問：“上課么？”

孟滿愿頭沒抬，嘴上嚷嚷：“誒呀，等等嗷，馬上就好！”

隔一會兒，她終于直起身子，把手上的東西朝著寧璟一展，眸子閃閃的問：“好看嗎！”

手帕似的布料，方方正正的，邊緣一圈白色的蕾絲。

“手帕？”

“被子！”

“噢，手藝不錯！”

“哼哼。”

女孩懶得理會寧璟的不識貨，鄭重地將“被子”疊整齊，置入一個袋子中，放到一旁，轉頭叮嚀道：“等下你回去，把這個也帶上去，可能明天后天就要用了。”

寧璟點點頭，又問：“上課么？”

這次孟滿愿怒了，她把手一抱，氣道：“催什么催，催什么催！答應了你的事情，我還會不做么？你……”

她話語突然一停。

繼而眼睛一轉，想起什么似得，臉上怒氣不僅全消，反而露出小惡魔的壞笑來。

寧璟看得心頭一抖，竟生出大事不妙的感覺來。

果不其然，少女緊接著便開始發難：

“寧璟哇！”

“嗯？”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他目光盯了盯桌面，干脆的道：“紙筆、卷子都帶著，什么也沒忘，速速上課，莫談其他。”

“是么？”少女淺笑著，目光炯炯。

她醞釀兩秒，氣沉丹田，提聲一喝：“叫老師！！！”

“……”

對對對！

就這個先詫異然后恍然最后又無可奈何的表情！

這一瞬，天罡倒反，孟滿愿簡直爽上天了！

她還把某老爺昨日那欺男霸女的神態學了個大半：昂首挺胸，用下巴尖尖對著身旁的少年，兩手叉腰，牛氣沖天的說：

“給我叫‘老師’！叫！！！”

寧璟：“……”

規則是老爺自己定的。

此一時彼一時，昨天怎么讓孟滿愿叫“老爺”，今天就只能屈辱接下。

他盯著少女的臉沉默的看了半天，起先目光躲閃而后眼神憤憤，最后泄氣似得一個重重的嘆息，良久，才用含恨的語氣，顫著嗓音叫道：

“老……老師啊……”

轉身，四十五度仰頭望天，似有無盡懊悔不甘，假若再有兩行清淚，便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見寧璟用如此吃癟的表情服軟，孟滿愿笑得更加暢快：“哈哈哈——！”

昨日那些心頭惡氣一掃而空，頓感天地寬敞。

美呀，美呀！

再笑一笑。

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樂過好一陣，才收了滿足表情，理了理思緒道：“呀~寧璟呀，你想怎么教呢？我有些科目也不太會捏……”

謙虛。

只是謙虛而已。

可老爺非但不領情，還痛下狠手。

寧璟表情幽幽的說：“老師，藏拙是吧？你都逼我叫了，這要是教的不好……”

他咧嘴一笑，“學生我啊，可要以下犯上了……”

“……”

孟滿愿氣氣的，她自謙說不會而已，結果寧璟這么不給面子。

就非要贏她一下么？

讓讓她怎么了！

明明昨天她也叫了的。

過分！

欺負家里蹲！

狠狠剜過去一眼，低頭端起試卷看了起來，心頭忍不住暗暗扼腕：

學生造反，老師難當呀……

……

夜靜靜悄悄。

孟滿愿這間小屋子往日十分安靜，今天倒是多了一些聲音。

寧璟從抱來的卷子里挑出一張空白最多的，“嘩啦”一下抖展開來，然后推到孟滿愿面前。

孟老師板著臉坐在那兒，身體不動，眼瞼垂了一下瞥過卷子，問：“哪題不會呀？”

寧璟一個巴掌蓋在試卷上，認真道：“都。”

“？”

“嗯。”

“……”

曉得這個學生有點難教，沒想到這么難！

孟滿愿啞然，卷子的其中一道題上示意了一下，“你做這個給我看看。”

寧璟拿回卷子，看看題目，又看看老師板著的臉，低頭對著稿紙上抓耳撓腮良久才提筆答題。等他答完，孟滿愿接過來一看，臉夸擦一下就去就全黑了。

少女砸吧砸吧嘴，試探的問：“你該不會留級了吧？”

寧璟訕訕的說：“我知道我解錯了，但你這過分了啊……”

“你這錯的太離譜了。”

“……”

“這高二上學期的內容吧，公式你沒背么？”

見寧璟眼神有些迷茫，孟滿愿也沒再多言，俯身拉開書桌靠下的抽屜，信手抽出其中一本，看封面是高二的教材。她直接將課本對半翻開，再手指輕捻翻動一頁，旋即眼睛一亮，嘴角也笑起來。

書本推到寧璟面前，孟滿愿用蔥白的手指指著上頭說：“看這兒。”

寧璟卻沒看，反而在思索：

從俯身到拿書，從翻頁到看到她想要的公式，全程不過十來秒，可孟滿愿卻十分熟練，仿佛早已將書本藏于心中。

此前曉得她在自學，現在看來——

孟滿愿要比他想的刻苦的多。

寧璟心中吃驚，身體反應慢了半拍，這落在孟老師眼里就有點不專心了，她輕輕斥道：“看書呀，看我做什么，我臉上有公式咩？”

“想問題去了。”寧璟打個哈哈，低頭看似隨意的問：“你找公式還真快。”

少女有些得意的說：“你當我有老師教啊？不得自己多翻翻書才能懂么，而且這些也夠了。”

小鼻子噴兩下氣，心情明顯好上一大截，她聲音柔柔的問道：

“現在看到公式，你明白了嗎？”

寧璟老臉微紅：“差幾點點……”

“哎呀……”少女有點無奈，只好朝著中間傾了一些身體，嘆氣道：“你過來點，我教你做。”

寧璟也向中間挪了挪。

隨后，少女一字一句的教了起來，每說一個步驟，便問一聲“我說的你明白了沒？”或者“聽清楚沒有呀？”，如此反復。

嗓音糯糯的，很好聽，很悅耳。

不消半刻鐘，一道對于寧璟此前還有些困難的題目，他便逐漸找到了眉目，重新拿過紙筆開始細致緩慢的答題。

孟滿愿歪著腦袋在一旁看。

約莫十分鐘，寧璟抬頭看向孟滿愿，少女立即喜笑顏開的點頭夸贊：

“好耶好耶，是對的，你做對啦！”

“真對了？”

“質疑你自己就是質疑老師的水平！”

“老師教得好啊！”

“嘿嘿，哈哈哈……”

少女笑著，非常得意。

他看著孟滿愿，也笑了起來。

二人方才咫尺距離，卻是這數年來最近的一次。

隨后，他再次走神——

細細端詳，孟滿愿的臉比“白皙”要來的更加干凈，正面側面都瞧不見什么瑕疵，像玉一樣。除卻五官標致尖尖的下巴和外，最為矚目的還是俏而挺的鼻子，一樣的白，一樣的好看，此時此刻，還能看見鼻尖上有細微的汗珠在燈光下閃著。

出汗了？

熱嗎？

寧璟歪了歪腦袋，很快明白——

先前女孩為了教他，努力將身體靠得很近，可她下半身不便移動，只能手把住桌沿吃力的維持著平衡，然后就這般堅持著看他寫完整道題。

捏貓貓的笨蛋啊，叫他挪一挪不就好了么？

這……

寧璟看著面前的少女，喉結動了動，想出聲卻如鯁在喉。

最后終于也沒說出什么來，只不著痕跡的移了移椅子，讓二人的距離更近了一些，再“呼”的輕輕舒口氣，將心中雜念全部摒除，取來幾份卷子繼續練習——

也罷，再認真一些，別讓人家的努力白費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