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宅的會客廳本來十分寬敞,此時卻已經(jīng)變得擁擠不堪。顧竹軒重要的徒子徒孫近百人站得滿坑滿谷,還有人剛剛收到消息不斷趕過來。
李少云已經(jīng)去查了鐘阿四的“三幫九代”,原來這鐘愛華在幫內(nèi)的“引見師”、“傳教師”和“本命師”皆已故去,在幫內(nèi)無人庇護(hù),一會兒實(shí)行毀貼儀式也無阻礙,這下更加放心,刑堂上的法具全套請出,擺足了威勢。
顧竹軒這樣做不僅僅是給李國魁等人看,我會還你們一個公道。同樣也是對自己的徒子徒孫來一次生動的威懾教育:“外面的人都說我顧竹軒被洋人抓去坐牢,是倒架了,是失勢了,那今天就讓你們看看說話有分量的通字輩兒太爺?shù)降资鞘裁闯缮 ?
李國魁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在隨后的一個小時內(nèi)看了一場精彩生動的黑幫典儀紀(jì)錄片,他從來不知道原來黑幫儀式能有這么多嚴(yán)肅的花樣。
從顧老爺子開爐燒香,再到請三老四少,又到諸位門徒誦傳十戒,比《教父》里諸位屬下依次向西西里教父柯里昂效忠的場景還要肅穆嚴(yán)厲的多。
至于后面刑堂法主上座,請諸般法器的表演更加讓人膽寒,這些法器多年未用卻一直精心維護(hù),而且李國魁一眼就看出來,這些法器為了增加受刑人的痛苦,打造的并不十分鋒利!
“看來我們的老祖宗,真的是把人心這一套東西研究透了。”李國魁不無感慨的想。
如此陣仗,如此排場,“主角”鐘阿四早被一盆冷水潑醒了,他左右看看,情知如此大陣仗正是要用來對付自己的,心知今天絕無僥幸的道理,所以表現(xiàn)的反而十分淡定,一臉嘲諷的神色。
令李國魁感到十分意外的是,昨天在天蟾舞臺,他見過的學(xué)字輩管事趙樂山居然也被抓了過來,陪著鐘阿四一起反綁了雙臂跪在那里。其后還稀稀拉拉跪了一片,其中有昨天在天蟾舞臺監(jiān)視他們的人,想來都是鐘阿四的徒子徒孫了。
刑堂法主終于開始問到鐘阿四的名姓,所犯何事,按照刑堂規(guī)矩,有的是由鐘阿四自己問答,有的是由刑堂的人陳述給在場的人聽。
在場諸人很快就聽明白了鐘阿四犯了什么事,原來李國魁以“逢淺搭跳”相求,又?jǐn)[了“四痷六部頭炷香”的名分,像趙樂山這種對于自稱幫眾的搭跳推諉不幫算是小過,那鐘阿四把李國魁這三個棒槌賣給日本人,那就是足以“退貼除名”的大罪!
而且目下正是國難當(dāng)頭,日本人打進(jìn)了華北,占了大半個上海,鐘阿四這十足的漢奸行為,讓人為之齒冷。
絕大部分人臉上都顯示出了厭惡唾棄的神色,但也有一小撮人因?yàn)楦鞣N各樣的原因和日本人打過交道,此時更多的就是暗稱僥幸和兔死狐悲之態(tài)了。
法堂問訊的細(xì)節(jié)頗多,甚至有點(diǎn)兒現(xiàn)代法庭輪流質(zhì)證的意思,連李國魁,解天佑都被請上去復(fù)述了一遍昨天的各種過往。
毫無疑問,這樣做就是打算讓鐘阿四等人無可辯駁。
果然到了刑堂法主問罪環(huán)節(jié),趙樂山第一個膝行而出,認(rèn)了慢待來客,識人不明以及未及時向其他管事匯報(bào)的罪責(zé)。
法主思忖片刻,香前為趙樂山請了刑戒,乃是打法棍二十。這里其實(shí)很多彎彎繞,法棍二十可不是什么輕松的刑罰,刑堂加把力氣能把人打的半年下不了床,不過打法棍可以不留傷痕不落殘疾,將養(yǎng)好了又是一條漢子,算是很給了趙樂山背后座師的面子。
待到法主問趙樂山服是不服的時候,趙樂山卻自承沒成想鐘阿四勾結(jié)日本人,幾乎釀成大錯,因此請斷指明志,發(fā)誓今后絕不忘此次過失,與日寇不共戴天之意。
在場的青幫人士都是一片嘩然,也有暗地里挑大拇指的承認(rèn)趙樂山敢作敢當(dāng),是條漢子!顧竹軒坐在正座微微點(diǎn)頭,刑堂法主得到了大佬的首肯,就挑了一柄奇形怪狀的小刀。
趙樂山接過刀具,激動的感謝道:“謝各位太爺,爺叔成全。”緊接著他自己當(dāng)場拔出小刀,看準(zhǔn)了猛揮下去,居然是一次性切下了自己左手小指,無名指兩根手指。
十指連心,趙樂山這兩根指頭一切,血直接飆了出來。然而此人十分硬氣,劇痛之下,渾身發(fā)抖,臉色煞白硬是一聲不吭。連李國魁看著都覺得十分佩服,顧乃瑾更是嚇到幾乎尖叫起來,反而是一旁的解天佑小聲勸慰他:“不怕的,不怕的,我們戰(zhàn)場上打死日本人,流的血比這還多哩。”
法主急忙找人給趙樂山止痛包扎,心思深沉的人皆知這趙樂山雖然是當(dāng)眾斷了兩指,只怕日后反而更受上面爺叔和太爺們信任,怪不得人家學(xué)字輩小小年紀(jì)就能在幫里混到諾大地位。
下面就簡單多了,鐘阿四的一眾徒子徒孫,雖然都在拼命推說自己不知情,然而每個都領(lǐng)了法棍之刑,倒也公允,重的五法棍,輕的不過兩法棍,依然打的眾人皮開肉綻,慘叫連連。
最后就是重頭戲,輪到鐘阿四了,眾人雖然早就知道基本結(jié)果,依然十分關(guān)注。只見法主香前請刑,念念有詞,果不其然,對鐘阿四的刑罰,第一步就是:
毀貼,除名!
毀貼,除名對于青幫幫眾是一種從身份上的完全毀滅。
要知道“青幫一條線,洪門一大片”,青幫身份是鐘阿四這種在底層打拼的人一生所追求的一種身份認(rèn)同,“三幫九代”,“七年進(jìn)家”諸般規(guī)矩之下,只要你不是什么二代或是有什么大佬舉薦,對于鐘阿四這種社會底層來說,可能人生前半所有的奮斗和努力都是為了能成為哪位“長輩”的正式門徒,可以納貼拜師,在青幫戶堂那里落下名姓。
盡管鐘阿四明白今天自己必然死得慘烈,輪到這一步時,依然禁不住想起當(dāng)年自己如何辛苦侍奉,如何努力拼殺,方才得到座師看重,方才得到機(jī)會得列門墻,如今座師亡故,昔日師兄師弟早已成陌路,自己今日更是被毀貼,出幫,雙目里流下滾滾熱淚。
眾人看在眼里,情知此等打擊實(shí)非常人所能承受,也不禁暗暗告誡自己,絕不能犯和鐘阿四同樣愚蠢的錯誤。
刑堂法主面無表情,從戶堂主事那收了鐘阿四存下的名帖,核對無誤,展示給在場所有人看后,當(dāng)眾焚燒,青煙淼淼,從此鐘阿四與青幫與江北一脈再無瓜葛。
這還不算完,名帖尚未燒完,刑堂法主已經(jīng)陰惻惻的問鐘阿四:“鐘愛華,當(dāng)初入幫時你也背過的:‘本幫不請不帶,不來不怪,入幫隨意出幫難,千金買不進(jìn),萬金買不出。’如今你已出幫,自己選條出幫的路吧!我看你既然犯了賣友,投敵兩條大罪,不如選個三刀六洞自己了斷了吧!”
原來青幫規(guī)矩之嚴(yán),講究不能把幫內(nèi)秘密帶出去,進(jìn)幫容易出幫難。
雖然普通人也可以在付出一定代價(jià)后通過儀式和幫會斷開聯(lián)系,然而像鐘阿四這種犯了大錯被革除的,那就要自己選一條出幫的路。
只是,這些出幫的路哪一條都是殘酷至極的刑罰!無論是三刀六洞,還是下油鍋,鐵板橋,尋常人都沒有任何活路可言。
就拿三刀六洞來說,后世人附會的只要胳膊和大腿上對穿三刀那是小錯,放到鐘阿四身上則是九刀十八洞,軀干從上到下,九刀對穿而出!那還有得活?
鐘阿四明明剛才已經(jīng)在閉目待死,此時真要自己選擇一種殘酷的死法,也不由的叫他渾身顫抖,不能自已。
見狀,刑堂法主不由得嘲諷道:“這個時候知道害怕了?你勾結(jié)日本人的時候想什么呢?莫非我們冤枉了你不成,你如若有什么不忿的,老少爺們兒都在這里,你不妨直說!”
鐘阿四不知道從哪里獲得的勇氣,這個時候張口清晰的說道:“我,我鐘阿四無話可說。我只恨,恨自己生在這個沒有屁眼子,老天爺和達(dá)官貴人們不把人當(dāng)人的中華民國!但凡,但凡給我們鐘家留一條活路的話!”鐘阿四說到這里已是悲憤莫名,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傷心往事。
他接著咬牙切齒道:“列位在坐的,也不要得意太久,日本人打進(jìn)來了,中華民國馬上就要完蛋了,到時候我在地府笑看各位怎么蹦跶!”
沒有人想到鐘阿四在生命的盡頭居然說出這種話,一時間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反駁好,日本人確實(shí)在節(jié)節(jié)勝利,中國軍隊(duì)確實(shí)在步步后退,未來怎么樣,其實(shí)現(xiàn)在很多人心里都是很迷茫的。諾大的會客廳,肅穆的刑堂,居然一時間陷入了一種尷尬的沉默當(dāng)中。
“你胡說八道什么!中國!是不會亡的!”在沉默中第一個站出來大聲批駁鐘阿四的居然是一個清脆的童音,大家循聲望去,原來是已經(jīng)和解天佑聊得很開心的顧乃瑾,人人皆知他是顧竹軒疼愛的幼子,故而他說什么,大家也不敢治他一個外人咆哮刑堂之罪。
那顧乃瑾繼續(xù)氣鼓鼓的道:“我們先生說了,中國是不會亡的!哪怕那日本人一時囂張,哪怕那日本人一路占領(lǐng)北平,天津,上海,哪怕他們繼續(xù)占領(lǐng)南京,太原,開封,武漢,我們中國也是不會亡的!我們中國有四萬萬五千萬的同胞!那倭寇才有多少人?”
說罷顧乃瑾又回頭看向李國魁等人:“這些天大家也看到了,我們中國人中有李大哥這樣英勇善戰(zhàn)的八百壯士!我們中國人寧死也不給日本人當(dāng)亡國奴!我們先生說了,倭寇的力量看似很強(qiáng),但是他們的兵力是不夠的,他們根本沒有能力鯨吞我們中國。只要我們不斷的抗?fàn)帲罱K的勝利一定是屬于我們中國人的!”
“大家一定看過報(bào)紙上李大哥的那篇演講:‘我們中國人,將在蘇州河畔作戰(zhàn)!將在杭州灣海灘作戰(zhàn)!將在我祖我宗傳給我們的廣大國土上作戰(zhàn)!我們將盡我們所能,與敵人死戰(zhàn)不休。’我們先生幫我們分析了,這里面說的都是正理,中國之大,到處都是和日寇鐵蹄作戰(zhàn)的戰(zhàn)場。”
李國魁有些暗暗贊許,心想這個顧乃瑾小少爺?shù)睦蠋熞娮R如此深遠(yuǎn),搞不好是個地下黨。
“小崽子,你們能贏個屁,哈哈哈哈,就憑你們上面那個光頭?”鐘阿四死到臨頭,索性更加狂放起來,他打心眼里恨這個讓他家破人亡的民國,恨這個不讓他好好活的民國。
“我們一定能贏的,來,鐘愛華先生,我來告訴你為什么!”一個人站起來聲援顧乃瑾,原來正是李國魁。田昭妍聽過李國魁那篇“著名”的演講《我能奉獻(xiàn)的只有熱血、辛勞、汗水與生命》,因此分外期待李國魁這次能說出更加高瞻遠(yuǎn)矚的話語。
沒想到李國魁只是徑直走到鐘阿四身前,用力扳住他的脖頸,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只有鐘阿四能聽見的話:“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無條件投降!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
說罷,李國魁徑直回到自己座位上去。
不知道為什么聽到這個答案的鐘阿四居然楞在了當(dāng)場,他雙目圓睜,腦海間似乎有海量的信息在不斷的灌入。
顧竹軒給刑堂法主使了個眼色,刑堂法主急忙從法架上抽出一柄法刀,二話不說狠狠的捅進(jìn)了鐘阿四的身體,這柄法刀穿胸而過,一開始就沒有打算給鐘阿四留下任何生機(jī),然后是第二柄,第三柄……
三刀六洞之后,鐘阿四,這個可恥又可憐的人已經(jīng)一命歸西。顧竹軒發(fā)話,免了其余六刀,但是顧竹軒同時又鄭重的向在場的其他徒子徒孫說了擲地有聲的第二句話:
“無論日本人打到哪里!我顧竹軒門下,誰去和日寇勾結(jié)在一起禍害中國人,那就是他這個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