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已過。
戌時剛至。
即下午的7點左右。
天色已經暗淡下去。
月亮卻未升起。
整個天地間,一片渾濁。
此時黃家莊里,外院之中,已經搭好了戲臺。
戲臺下,一條條長凳上,坐滿了各種看起來淳樸而憨厚的人。
男的女的都有。
正是黃家莊的長工。
長工,除了過年能回去兩天,其他時候,都是住在主人家,在主人家全年無休的干活,從本質上來說,和賣身為奴,已經差不多了。
比起家奴來,唯一還算好點的,就是他們多少還有個盼頭,期待有一天能夠攢夠錢,買一塊屬于自己的地。
有些長工原本是有地的,但因為交不起稅賦,便又將土地賣給了地主員外之類的,自己再去給地主老爺當佃戶。
眼前的一幕,讓江辰有一種幾十年前看露天電影的熟悉感。
黃家莊的管家走上來,客套的說了幾句話,大概意思就是,員外老爺念及長工們辛苦,特意請來戲班,給大家唱一唱。
等他話說完,場下一群長工,哄叫了幾聲,接下來便是戲班子上場。
小桃紅彈動琵琶,一陣弦聲響起。
然后春蘭在一旁,咿咿呀呀的開了嗓,緊跟著,武凈便縱身上前,翻出一連串的跟頭。
隨著他跟頭翻出來,下面的長工,紛紛拍手叫好。
見武凈搶了自己風頭,雜耍學徒有些不樂意,冷哼一聲,拋出一個空碗,輪流接著,便出了場。
再次迎來大家的歡呼聲。
這兩人平時都是邊角料,打輔助的,哪見過這種陣仗,隨著掌聲響起,虛榮心得到大大的滿足,更加賣力的表演起來。
江辰跟在最后面,他早已做好今晚不成,就連夜跑路的準備。
所以身上隨身帶好水囊,又準備了一個包裹,裝了些面餅——反正黃家莊招待的東西,不拿白不拿。
見兩人已經吸引了目光,索性打起醬油。
一邊假意整理手中的皮影,一邊將目光,往臺下觀眾掃去。
既是鬼戲,唱與鬼神聽,那臺下坐著的,就未必全是人。
也可能是鬼。
鬼,就藏在這群人中!
可仔細看去,這群人一個個的都是面容憨厚,滿臉笑容,哪里有鬼的樣子。
……
唱了約莫一個時辰左右。
此時外面的天色,已經黑盡。
卻見那正在那里耍碗的雜耍學徒,忽然停了下來。
隨后一伸手,抹了一把臉,雙眼一睜,面色變得冰冷,直直盯著那武凈。
武凈被他嚇了一跳。
還未等武凈說話,就聽那雜耍學徒驟然開口,聲音極其尖銳,竟是打開了戲腔:“楊白勞,今兒都大年三十了,你欠我的債,是打算什么時候還啊?”
他這一出聲,整個四周,生生刮起一股冷風。
場中幾個唱戲的,頓時凍得哆嗦了幾下。
這尖銳的戲腔,一開腔,便把春蘭的曲兒,和桃紅的琵琶,給壓制下去,再無半點聲響。
完蛋!
眼前的一幕,頓時令江辰察覺到不妙。
這哪是什么鬼戲唱給鬼來聽,分明就是戲鬼上臺上了身!
而此時,臺上的情況,再次發生變化。
武凈見雜耍學徒莫名其妙的換了個腔調,打斷了自己的表演,有些生氣。
畢竟他現在,是場中的“主角”,其他人都是要配合他演戲的,現在雜耍學徒來這么一出,那豈不是搶了自己的風頭?
而且他本身身軀雄壯,要不然也當不了武凈。
所謂“四肢發達則頭腦簡單”,此時見雜耍學徒不按常理出牌,他也沒多想,直接過去,一伸手就捏住雜耍學徒的肩膀,喝道:“給爺趴下。”
就要用蠻力,將這雜耍學徒給按在地上。
可令他沒想到的一幕發生了。
雜耍學徒看起來瘦猴似的,一巴掌就能撂倒,可他這一掌拍下去,他竟是紋絲不動!
雜耍學徒面無表情,依舊用那詭異的戲腔開口:“楊白勞,你欠我的債,說好的今年還,現在大年三十,你可不能再拖了。”
他這話一出口。
武凈忽然覺得自己的手腳,不聽使喚,竟是“噗通”一聲,直接跪在了地上,“咚咚咚”的連磕了三個頭,隨后哭爹喊娘的回答:
“少東家,大年三十的,家里沒米沒柴,要不您再寬限寬限?”
“沒錢?”
雜耍學徒踱著步子,猶如老爺一般,圍著武凈,緩緩繞了兩圈,隨即目光一掃,落到一旁的桃紅身上,陰仄仄的開口:“沒錢,那你就拿喜兒來抵債吧。”
“東家,少東家!喜兒是我的命根子,您可不能搶走她啊!”
武凈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說這樣的話,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一邊口里說著,一邊不停的磕頭。
磕頭聲清晰可聞。
“哦?”
雜耍學徒停下腳步,收回落到桃紅身上的目光,轉而看向武凈:“你不愿意拿喜兒來抵債,那你就磕頭吧,磕一千個響頭,咱們這筆債,就一筆勾銷!”
隨著他話音落下,武凈身不由己的開口:“少東家,你這話,可算數?”
“自然算數。”
“好。”
隨著這一聲回應,武凈再也止不住自己的動作,只聽磕頭的聲音,接連響起,很快,地上就滲出了大片的血跡。
這樣磕下去,別說一千個響頭,只需要一百個,他就能當場磕死掉。
而詭異的這一幕,并沒有被場下的觀眾察覺,大家還以為是戲班子里表演的節目,紛紛拍手叫好。
一時間,血流一地,掌聲如雷。
此時,戲臺上剩余的三人,江辰、春蘭和桃紅,都是傻眼了。
江辰想要移動身軀,想悄悄向春蘭那邊靠近,卻赫然發現,自己的步子就跟生根了一樣,根本就邁不開!
一股無形的力量,令他的身軀,猶如套在了一個殼子里!
而他的手指,不由自己控制,彈動牽絲!
但牽絲下的皮影,卻早就癱倒在了地上。
看那邊,春蘭和桃紅也保持著原來的動作,一個在張嘴唱著曲子,一個在揮手彈著琵琶。
但口中并無聲音,琵琶也并沒傳出弦聲!
顯然她倆和他一樣,也是被套在了“殼子”里!
不妙!
只怕那武凈死了之后,接下來,就輪到他們三個了!
必須盡快想到脫身的辦法!
他動了動,想要強行掙脫束縛。
可這股壓力,顯然不是人類之軀能夠抗衡的,江辰發現,直到他用盡全力,甚至筋骨皮肉之間,都傳來了撕裂的疼痛感,這才勉強抬起一點點腳。
但很快,身體就又是身不由己的變成了原來的姿勢。
如果繼續強行用力的話,怕是生生會把骨頭掰斷,從皮肉里拽出來!
想來也是,即便是武凈,也無法掙脫這股束縛,更別說他們了。
見此情形,江辰不敢墨跡,立即凝聚全身氣力,用盡全力,勉強用牙齒,咬破舌尖!
一股鮮血,從他嘴角流出,滾落到胸膛上的血皮中!
“嗤!”
一聲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