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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魔鬼之子

內勒艱難地爬過一條維修管道,用力拉扯里面的一根銅線。銅線越來越松動,終于被拽了下來。年頭兒久遠的石棉纖維和分解成粉末的老鼠屎也隨之騰起,彌漫在他周圍的空氣中。他再次費力地往管道深處爬去,同時努力從U形鋁釘下拽下更多銅線。U形鋁釘紛紛掉落,彈在狹窄的金屬通道內壁上,叮當作響,仿佛人們祭祀拾荒之神時投擲硬幣的聲音。內勒急切地跟著這聲響向前摸索,追尋那些暗淡的光點,然后把它們通通收到腰上的一個皮袋里。他再次拉扯銅線,這回他扯下了一截一米長的寶貴銅線,一團灰塵頓時包圍了他。

內勒額頭上抹的LED發光涂料發出幽幽的綠光,照亮了占據他整個視野的維修管道?;旌现鴫m垢的汗水刺激著他的雙眼,幾乎要沿著他的過濾面罩的邊緣流下來。他抬起疤痕累累的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繞開LED發光涂料,將腥咸的、如小溪般淌下的汗水抹去。涂料讓他的額頭癢得要命,不過,他知道,在一片漆黑中他是不可能爬出這迷宮一樣的管道的,所以他只有忍了這瘙癢,再次確認自己的位置。

在他前方,數根被銹蝕的管道消失在黑暗中。這些鋼管道和鐵管道都是重工的活兒。內勒只用管那些輕巧的東西,比如銅線、鋁和鋼夾,都是可以裝進袋子或拽出管道、交給等在外面的輕工同事的東西。

內勒轉身繼續沿著維修管道往前爬,但不小心腦袋撞上了管道的頂。碰撞產生的巨大聲響久久回蕩在管道中,讓他感覺自己好像正待在基督教會的一口鐘里。灰塵撲簌簌地落進他的頭發里。盡管戴著過濾面罩,他還是咳嗽起來,因為面罩邊緣密封不嚴,終究還是有細細的灰塵漏進來。他打了一個噴嚏,緊接著又打了一個噴嚏,眼中頓時淚汪汪的。他抬起面罩,抹了把臉,然后又把它扣回到口鼻處,但愿這次能貼合好,但他知道希望不大。

這面罩是他爸爸留給他的,戴上不但讓他臉上發癢,而且因為大小不合適,從來都密封不好,可這畢竟是內勒唯一的面罩。面罩一側印著一行褪色的文字:使用40小時后請丟棄。但是內勒沒有可替換的,別人更是一個面罩都沒有。他能擁有一個面罩已經很幸運了,盡管其中的微纖維已經因為在海水中的反復洗滌打綹兒了。

他每次清洗面罩,女工友斯洛特都會拿他打趣,問他干嗎還要找這個麻煩。戴面罩只能讓本就糟糕的管道工作變得更熱、更難受。“這樣做毫無益處。”她說。有時候,他覺得她說得對。但是皮瑪的媽媽曾告誡他和皮瑪,無論如何都要戴著面罩工作。況且他在海里洗面罩的時候的確在過濾器里發現了不少黑色的污垢,這說明戴面罩有用。皮瑪的媽媽說過,要不是面罩,這些污垢就進到他肺里了,所以他才始終戴著它,盡管每次透過這些被他的氣息浸潤過的細密纖維呼吸潮濕的熱帶空氣,他都感到窒息般的憋悶。

管道中傳來一個聲音:“你拿到銅線了嗎?”

是斯洛特,她就在外面等著呢。

“快好了!”內勒又努力往管道深處爬了幾下,扯下更多鋁釘,急急將更多銅線拽了下來。他還沒爬到管道盡頭,不過現在他得到的銅線已經夠了。于是,他用輕工刀刀背上的鋸齒將線割斷。

“好了!”他大喊。

斯洛特也大聲回應道:“明白!”

接著,那條銅線猛地被抽離了他身邊,蜿蜒地穿過狹窄的管道,隨之騰起一路煙塵。在錯綜復雜的管道之外,斯洛特正用曲柄轉動卷筒,像從一碗陳記湯面中吸溜出一根米線似的將銅線盤繞起來。她皮膚上閃著亮晶晶的汗水,一頭金發濕漉漉地緊貼在臉上。

內勒拿起輕工刀,將巴皮的輕工標記刻在了他剛剛割斷銅線的地方。這個標記和內勒兩頰上旋渦狀的文身類似,這就是他的勞工標記,標志著他是巴皮手下的拆船工。內勒捏出一小撮粉末涂料,往上面吐了口唾沫,在手心里將粉末和唾液混在一起,然后將其抹在那標記上。現在,就算隔著一段距離,人們也能看到他剛才潦草畫上去的標記閃閃發光。他用一根手指頭和剩下的涂料在那標記下面寫了一串之前記住的數字符號:LC57-1844。這是巴皮的許可代碼。雖說目前還沒人跟他們搶這片地盤,但標明勢力范圍總是明智之舉。

內勒收好剩下的鋁釘,手腳并用,急匆匆地沿原路退回,小心繞過金屬管道中無法支撐他重量的地方,同時還警惕地聽著他爬行時搞出的叮叮當當的動靜,以便及時發現管道要散架的跡象。

借著他前額上發光涂料發出的微弱光線,他看到銅線剛剛在積著灰塵的管壁上劃過的痕跡。他經過一具具老鼠的干尸和鼠穴。就算在這里,在這艘有年頭的油輪深處,也有老鼠,不過這些老鼠很久以前就死了。爬到前面,他又看到了更多小的骸骨,應該是貓和鳥的??諝庵械教庯w揚著羽毛和纖細的絨毛。這里已經和外面的世界很近了,管道成了各種迷路的生物的墳場。

前方閃現出一縷陽光,明亮而耀眼。內勒朝著陽光爬去,瞇著眼想:生命神教所謂的“重生”恐怕就是如此吧,就是向著純凈而強烈的陽光爬去的感覺。然后,他終于爬出了管道,來到了被曬得發燙的鋼甲板上。

他扯下面罩,急喘了幾口氣。

沐浴在明亮的熱帶陽光和腥咸的海風中,他環顧四周,看到一群群男女聚在這艘破舊的油船上的各處,正努力將它拆散;耳畔盡是一把把長柄大錘敲擊鐵板的巨大聲響。這些重工用乙炔割炬將鐵板切割開。這些鐵板像棕櫚葉一樣從船身兩側剝離,隨著海浪沖上沙灘,插在沙子下面。沙灘上有更多工人將乘浪而來的船體部件拖走。像內勒這樣的輕工則負責拆下船上的小配件,比如銅線、黃銅件、鎳件、鋁件和不銹鋼件。其他人負責尋找隱蔽的汽油與船用油儲藏點,找到后再將那些寶貴的液體用桶運出去。他們就像一窩工蟻,圍繞著這具船骸忙忙碌碌,只為了從中獲得這個新世界用得上的東西。

“你這次去的時間夠長的?!彼孤逄卣f。

她用鐵錘敲打了幾下卷筒的固定夾,它們紛紛從線軸上脫落下來。她蒼白的皮膚在陽光下微微閃光,雙頰泛起紅暈,讓上面那旋渦狀的勞工文身看上去幾乎是黑色的。汗水順著她的脖子流下來。她長著一頭金發,但短得和內勒的一樣。剪成這樣是為了在工作場所避免頭發卡進數不清的縫隙里或繞到什么機械中。

“因為這次咱們下得深?!眱壤照f,“里頭的電線雖然挺多的,可我花了好一陣兒才夠到這根?!?/p>

“你總有借口?!?/p>

“行了,別抱怨了。咱們一定會完成任務的?!?/p>

“但愿如此?!彼孤逄卣f,“巴皮說有個輕工也想來分一杯羹?!?/p>

內勒露出一副苦相?!斑@不新鮮。”

“是啊。沒有哪件好事兒是長久的。來給我幫把手。”

內勒來到卷筒的另一邊。他們悶哼一聲,一起將它從線軸上抬起來。然后,他們把卷筒往旁邊一傾,卷筒咣當一聲落在了生銹的甲板上。內勒和斯洛特肩并肩,咬緊牙關,微屈著腿開始推。

卷筒開始慢慢滾動了。內勒站在被陽光暴曬過的甲板上,一雙赤足被燙得要命。船身傾斜導致的這截上坡給他們造成了不小困難。不過,在二人的齊心協力之下,卷筒緩慢地隆隆向前,碾過甲板上起泡的防腐漆層和金屬板,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從油輪上俯瞰,遠方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金沙海灘,焦油遍布的沙灘上點綴著一個個蓄著海水的沙坑,里面盡是其他油輪和貨船的殘骸。有的船身相當完整,就好像是當初船長發了瘋,臨時決定把這一千米長的巨輪開上海灘,然后就棄船離開了一樣。其他船則都是被搜刮過的,只剩下一副副銹蝕的鋼鐵骨架。這些船就像被人切成一塊塊的魚:這兒是一座瞭望塔,那兒是船員居住艙,遠處還有一截直指蒼穹的油輪船首。

就像拾荒之神曾經降臨,一番大力劈砍,把這些鋼鐵之軀的船都切成了丁兒,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一地七零八落的殘骸。不管這些巨船躺在哪兒,像內勒他們這種拾荒團都會像蒼蠅一樣火速涌來。經過一番狼吞虎咽,他們終會將這些鋼筋鐵骨吃得渣兒都不剩。然后,勞森—卡爾森公司會將沙灘上這些舊世界的可用之材拖到稱臺上稱重,再扔進回收熔爐中,一天24小時、一周7天,不間斷地燒??梢哉f,這個公司就是在拿拆船工的血汗換錢。

內勒和斯洛特停下腳步,喘著粗氣靠在沉重的卷筒上歇了一下。內勒擦掉快要流進眼中的汗水。海天相接的地方,被石油染成黑色的海水漸漸變為藍色,映出天空與太陽的影子。白色的浪花泛著泡沫。海岸線一帶的熔爐冒出的黑煙使得內勒周圍籠罩著一層霧霾,但透過霧霾他能看見幾片遠帆。是新型的快速帆船,他和他的工友們成日里努力拆散的那種燒煤和燒油的大船的替代品——海鷗白的帆面、碳素纖維的船體,速度僅次于磁懸浮列車。

內勒的目光跟隨著一艘劃過海面的快速帆船,看著它輕盈而迅捷地駛出了視野。他現在推的卷筒上的銅線可能就會被這樣的船運走,然后被火車拉到奧爾良,再然后被裝進另一艘快速帆船的貨艙中,漂洋過海,轉運到某個能買得起這些回收品的人或國家手里。

巴皮有一張布朗—穆罕拉吉公司的里伯斯金設計的快速帆船的海報。那張海報就挨著他墻上的可循環使用的掛歷,上面不僅畫著一艘快速帆船,船的正上方的高空中還有一架拖曳傘。巴皮說過,這類拖曳傘能達到急流帶的高度,拽著快速帆船以五十五節的時速駛過平靜的海面,底下的帆船則展開水翼、掀起水波,披荊斬棘一般破浪前行,向著非洲、印度進發,甚至駛向歐洲與日本。

內勒熱切地注視著遠方的帆船,對它們的目的地充滿了好奇,還想象自己也擁有這樣一艘船,比現在海上那幾艘都要棒。

“內勒!斯洛特!你們倆死哪兒去了?!”

內勒這才從白日夢中驚醒。皮瑪正在油輪的下層甲板上向他倆揮手,看上去怒氣沖沖的。

“我們都在等你呢,小子!”

“女大佬來找碴兒嘍。”斯洛特嘟囔了一句。

內勒做了個鬼臉。皮瑪是他們這些工人中年紀最長的,所以平日里有些專橫。雖然他和她是很長時間的朋友了,但只要他的任務進度落后了,她還是一樣會催他。

內勒和斯洛特把注意力重新放在那個卷筒上。哼哧了幾聲之后,他們終于把卷筒滾下了彎曲變形的甲板,將它推到了一架早已準備好工作的簡陋起重機旁。他們用起重機那爬滿鐵銹的鉤子鉤住卷筒,然后抓著起重機索跳到卷筒上,隨它一起搖搖晃晃、打著旋兒降落到下面那層甲板上。

二人一落地,皮瑪和其他輕工就圍了過來。他們把卷筒取下來,將它滾到靠近油輪船首的剝離工作區。那里到處都是從電線上剝下來的絕緣體,此外還有閃閃發亮的一卷卷銅線,后者被小心翼翼地收好再排放整齊,并標上了巴皮的輕工標記,和他們臉上文的旋渦圖案一樣。

所有人都開始上手去剝內勒帶回的新電線,每人負責一段。他們動作很麻利,因為早就熟悉了相互配合的節奏和工作內容。皮瑪,他們的“女大佬”,雖然還沒成年,但個子比其他人都高,身材豐滿,像個成熟的女人,皮膚石油般黢黑,身板鋼鐵般結實。斯洛特則是個臉色蒼白的皮包骨,膝蓋等關節分外顯眼,留著臟兮兮的金色短發;等內勒身體長開了,鉆管道和舷窗的活兒就都得指望斯洛特了;她原本白皙的皮膚如今被曬傷了,正在脫皮。月亮女孩有著糙米般的膚色,她媽媽是個釘娘,死于瘧疾;她干活兒比誰都努力,因為她知道不這樣做自己會淪落到怎樣的境地;她的耳朵、嘴唇和鼻子上都串著拾荒得來的鋼絲,這是為了讓別人對她沒興趣,從而避免自己重演母親的悲劇。嘀嗒是個近視眼,看什么都瞇著眼,膚色幾乎和皮瑪的一樣黑,卻不及她一半聰明;不過他手巧,只要你告訴他該干什么,他就能很麻利地做好,而且他這人從來不無聊。佩利是個印度人,他會講濕婆、迦梨女神和黑天大神的故事,而且他非常幸運,父母雙全,二人在做油料回收的工作;他一頭黑發,有著熱帶人的那種深色皮膚,因為一次卷筒作業的事故,他的一只手缺了三根手指。

然后就是內勒了。有些人,比如佩利,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來自哪里。皮瑪就知道自己母親的故鄉是海灣那邊最后一個島嶼。佩利告訴過每個愿意聽他講話的人,他是百分之百的印度人,完完全全的印度馬爾瓦爾人。就連斯洛特都知道自己是愛爾蘭人。內勒則不同,他完全不清楚自己是哪里人。他可能有一半的血統來自什么地方,還有四分之一的血統來自別處,棕皮膚和黑頭發像去世的母親,但他那雙奇怪的淺藍色眼睛遺傳自父親。

佩利曾經仔細看過內勒的淺色眸子,然后他就聲稱內勒是魔鬼之子。不過,佩利老愛編瞎話,他說的并不可信。他還說皮瑪是伽梨轉世,所以她的皮膚才這么黑,所以她才在他們任務進度落后的時候兇神惡煞的。話說回來,事實上內勒的確繼承了他父親的眼睛和瘦長結實的體格,而且他父親理查德·洛佩斯的確是個魔鬼。這一點誰也沒法反駁:清醒的時候,理查德陰沉可怕;喝醉了的話,他就變身為魔鬼了。

內勒繞下來一截電線,然后在灼熱的甲板上蹲下身。他用鉗子將電線擰彎,然后撤下外面的絕緣套,露出里面閃光的銅絲。

如此這般,一遍又一遍。

皮瑪就蹲在他身后,剝著她那一截電線?!澳氵@次去的時間可夠久的。”

內勒聳聳肩。“近的地方已經沒有什么有用的東西了。我在管道里鉆了好久才找到這些線?!?/p>

“你老這么說?!?/p>

“你行你上啊?!?/p>

“干脆讓我上得了。”斯洛特自告奮勇。

內勒翻了個白眼。佩利也不屑地哼了一聲?!澳銢]有半獸人感覺靈敏。你在里面會像杰克遜男孩一樣迷路的,到時候外面的我們什么也等不到。”

斯洛特使勁一拽?!翱旆啪€啊,佩利。我可從來不迷路?!?/p>

“在黑暗中也不會迷路?就算你周圍的管道看起來都一個樣,你都不會迷路?”佩利朝著船外啐了一口,可惜沒吐出去,卻正中欄桿,“‘深藍三號’船上的工人們聽見船里的杰克遜男孩大聲呼救,叫嚷了好幾天??伤麄冊趺匆舱也坏剿W詈?,這小子沒吃沒喝,死了?!?/p>

“這死法太糟糕了?!编粥f,“沒水喝,被黑暗包圍著,而且是孤零零地一個人死去?!?/p>

“你們倆都給我閉嘴?!痹铝僚⒄f,“想讓死人聽見你們在議論他嗎?”

佩利聳聳肩?!拔覀冎皇钦f,內勒每次都能完成任務?!?/p>

“哼,”斯洛特伸手捋了捋泡在汗水里的金發,“要是我進去,我找到的東西會是內勒的二十倍?!?/p>

內勒大笑道:“那你去啊。讓我們看看你是不是能活著回來?!?/p>

“可這個卷筒都滿了。”

“是啊,想做到和我一樣可是不容易哦。”

皮瑪輕輕拍了一下內勒的肩膀?!拔沂钦J真的,因為你遲遲不回來,我們都停工了?!?/p>

內勒接住皮瑪的目光?!翱晌彝瓿扇蝿樟?。如果你覺得我工作不行,你可以自己上?!?/p>

皮瑪抿緊嘴唇,生氣了。這話說了等于沒說,大伙兒都清楚。她體型太大了,她的脊背、胳膊肘和膝蓋上結的痂和落的疤說明了這一點。做輕工得體型小才行。大多數孩子到了十五六歲就會被開除出輕工的隊伍,哪怕他們為了保持瘦小的體型故意挨餓都難逃這樣的結局。要不是皮瑪的管理能力突出,她早就在沙灘上過忍饑挨餓的乞討生活了。不過現在她又為自己爭取到一年的輕工工作,也許等到一年后,她的身體將更加壯實,到時候便能和瞄著重工空缺的好幾百人競爭了。但留給她準備的時間不多了,大家都清楚。

皮瑪說:“要不是你爸那麻稈兒似的身材,你現在肯定跟我一樣,也不會擺出這副傲嬌的嘴臉?!?/p>

“說得沒錯,我這身材還真是多虧了他的遺傳?!?/p>

如果說他以后會和父親的身材一樣,那就意味著內勒永遠都不會長得太開。他的行動會越來越利索,但永遠不會長成大塊頭。不過,嘀嗒的爸爸說過,他們中任誰都不會長成大塊頭,因為他們攝入的熱量不支持。據說生活在海景波士頓的人仍然保持著十分高大的體格,他們有的是錢,也有的是食物,永遠不用挨餓,所以才會長胖、長高……

內勒常常餓得前胸貼后背,所以特別想知道衣食無憂是種什么體驗。每每半夜里餓醒,他都一下下地咬自己的嘴唇,騙自己嚼的是肉。他真想有一天告別這樣的日子,那該有多幸福。但這不過是他一廂情愿的幻想。聽上去海景波士頓實在太像基督教里說的那個“天堂”了,也像拾荒之神所說的那種安逸閑適的生活,前提是你選對死后隨自己的尸體一起燒掉的隨葬品。

不管是哪條路,你都得鉚足了力氣去拼。

他們繼續工作。內勒從電線上剝下更多絕緣套,然后把這些剝下來的垃圾扔下船。陽光照在每個人的身上,照得他們的皮膚閃閃發亮。汗水浸泡著他們的頭發,還有汗珠滴進他們的眼睛里。不過他們干起這活兒都很熟練,紅撲撲的臉上的勞工文身活像一個個復雜難解的繩結。他們有時會簡單交談幾句,開幾個玩笑,大多數時候都在安靜地做工。于是,他們的面前堆起一摞摞銅絲,等待有錢人買走。

“工頭來了!”

這聲警告是從船下傳來的。人人都蹲坐在甲板上,表現出忙碌的樣子,等著看欄桿那兒出現的會是誰。如果是別家的工頭,他們就可以松口氣……

結果是巴皮。

看著工頭氣喘吁吁地翻過欄桿,爬上甲板,內勒做了個鬼臉。工頭留著一頭反光的黑發,挺著個大肚子,所以爬欄桿才這么困難。不過對于有錢賺的事兒,這家伙說什么也得克服困難。

巴皮倚著欄桿喘氣,汗水洇濕了他特意為干活兒穿的無袖背心。那背心上還有黃色和棕色的污漬,估計是他中午吃的咖喱或者三明治留下的。光是看到巴皮胸前背心上留下的餐點污漬,內勒就已經感到很餓了。可要晚上內勒才能吃到飯,眼巴巴望著食物根本沒有意義,巴皮根本不會與他們共享。

巴皮用他敏銳的褐色眼睛緊盯著他們,以防有人偷懶或者懈怠。盡管在他來之前大家誰也沒有偷奸耍滑,但現在有巴皮盯著,他們干活兒的速度更快了,這是在極力向他證明自己有用。巴皮以前也是個輕工,他知道該怎么干活兒,也知道那些偷懶的伎倆,所以他才是個讓人緊張的危險角色。

“你們弄到什么了?”他問皮瑪。

皮瑪抬起頭,瞇著眼看向太陽。“銅線。很多。內勒找到了‘燦爛號’的船員沒發現的管道。”

巴皮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反光的白牙,還有之前打架丟掉的兩顆門牙留下的窟窿。“有多少?”

皮瑪朝內勒點點頭,示意他回答。

“到現在為止,差不多有一百……一百二十公斤吧。”內勒估計了一下,“下邊還有好多呢?!?/p>

“是嗎?”巴皮點點頭,“那就趕緊把線弄出來啊。剝絕緣套這事兒可以先放放,先把線都搞出來。”他朝天邊望了望?!皠谏柹菊f會有風暴,而且挺大的。咱們得離開廢舊船只一段日子,所以我想讓你們多弄點兒電線,接下來幾天咱們好在沙灘上開工?!?/p>

內勒想到需要再下到黑魆魆的船肚子里去就覺得反胃。雖然他及時收住了厭惡的表情,但還是被巴皮看出了端倪。

“你有問題嗎,內勒?你以為風暴來了你就能閑待著不干活兒了?”巴皮朝沙灘邊上的密林處建起的勞工營揮了揮手?!皬哪沁呂夷苷业揭话賯€臭小子來代替你,你難道不知道嗎?為了來當拆船工,就算我挖他們一只眼睛,他們也愿意。”

皮瑪插話道:“他沒問題。您想要多弄點兒電線,我們搞到就是了。沒問題?!彼瓪鉀_沖地瞪了內勒一眼?!拔覀兌际墙o您干活兒的,老大。什么問題都沒有?!?/p>

大家都趕緊跟著點頭。內勒站起身來,把他手里剩下的電線遞給嘀嗒?!皼]問題,老大。”他附和道。

巴皮氣哼哼地瞪了內勒一眼:“你確定要幫他說話嗎,皮瑪?我完全可以用小刀把他的勞工刺青剜下來,然后把他丟到沙灘上?!?/p>

“他是個優秀的拆船工?!逼が斦f,“多虧有了他我們才越來越接近任務目標?!?/p>

“是嗎?”巴皮口氣稍微緩和了一些?!胺凑闶枪芩麄兊模揖筒徊迨至恕!彼戳藘壤找谎??!澳阈⌒狞c兒,小子。我知道你這種人都是怎么想的。你總以為自己是另一個‘幸運星’,總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以為有一天會找到巨大的舊油庫,然后這輩子都不用再工作了。你老爸就是個那樣的懶蛋,看看他最后的下場吧。”

內勒一股怒氣沖了上來?!拔铱蓻]說過你爸爸什么。”

巴皮哈哈大笑?!霸趺粗磕氵€想揍我不成,小子?想像你老爸常干的那樣,從后邊給我來一下?”巴皮摸了一下匕首,“皮瑪為你打包票了,但我覺得你根本不知道她這是幫了你多大忙?!?/p>

“行了,內勒?!逼が攧竦溃澳惆职植恢档媚氵@樣?!?/p>

巴皮靜靜看著這一幕,嘴角掛著一絲微笑。他的手始終在離匕首很近的地方晃悠。他們二人都知道,巴皮占著上風。內勒低下頭,把怒火強壓了下去。

“我會把你要的回收品拿上來的,老大。沒問題?!?/p>

巴皮向內勒短促有力地點了一下頭?!翱磥砟惚饶憷习致斆鳌!比缓笏D過身,面對所有工人,“你們大家聽好了。我們沒那么多時間了。如果你們能在風暴來之前拿到比既定任務更多的回收品,我就給你們發獎金。馬上又有一隊輕工要來,你們可不希望讓他們來撿便宜,對嗎?”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副兇惡的表情,大伙兒看了都連忙點頭表示明白了?!敖^不讓他們撿便宜?!贝蠹腋胶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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