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唱歌的紅螺殼

一

男孩跟著他的父親在這天午后走進了月亮灣。

月亮灣南面有一座山，叫“帽兒山”，山上有一條隱藏在蒿草中的毛毛道，是月亮灣連接外界的唯一通道，男孩跟著他的父親就是順著這條毛毛道走進月亮灣的。

當父子倆走進卵石灘的時候，波光閃耀的月亮灣陡然闖進了男孩的視野，男孩頓時驚呆了。“哇，這就是大海啊，比水泡子可大多了！”男孩不由得發出了這樣的驚嘆。在家鄉的時候，男孩曾經對小伙伴們說，大海有十個水泡子那么大。而面前的月亮灣卻大得完全超出了男孩的想象。起伏不定的涌浪一直鋪向了遙遠的天際，海天一色，蒼蒼茫茫。男孩睜大了眼睛，他想跟爹說點兒什么，可是爹連頭都沒有回一下。這不免使男孩感到有些失望。這時候，天上下起了蒙蒙細雨，男孩忽然放慢了腳步，因為他看見在浪花簇擁中的一座小島上站著一個人魚。男孩是知道人魚的，因為他曾在一本卷了角的舊連環畫上看到過人魚。

“爹，你看那島上有一個人魚呢。”男孩大聲說。

父親終于停住了腳步，他順著男孩手指的方向望去。“哪有什么人魚，那不過是一座島子嘛。”父親說。

“爹，你仔細看看，那島子上真的是一個人魚，我沒騙你的。”男孩堅持說。

父親生氣了：“大白天說什么夢話，小心我掌爛你的嘴！”

男孩不敢再堅持了，他看著那個人魚，使勁記下了那座小島。

“到了你表姑家，說話不能帶‘翻’字，吃完飯不能把筷子擱碗沿上……出海打魚人家的規矩多，到時候可別忘了！”爹叮囑說。

“記下了。”男孩說。

雨越下越大，人魚終于看不見了。

人魚一定是鉆進石洞里躲雨去了。男孩想。

二

月亮島。

男孩很快就知道了這個名字，那是離月亮灣碼頭不遠的一座海島。男孩一直想到島上看看，可是一直沒有尋到機會，他和爹來月亮灣的第二天，正趕上船隊出海歸來。

那天早晨，男孩和他爹早早來到碼頭，一條條機帆船正吐著濃濃的黑煙，緩緩駛過了月亮島，駛進了壩口，靠上了淺灘。接著，漁民們便從船上抬下了一筐又一筐的大魚，那些大魚全都睜著圓圓的眼睛，一動不動地躺在筐子里。男孩從來也沒有見過這么多的大魚，他興奮地大喊大叫：“爹，快看吶，這么多的大魚呢！”

“你看那兒還有更大的魚呢。”爹興奮地指著一條大船說。他也沒見過這么多的魚。男孩順著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四個漁民抬著一條好大的魚走過來。大魚是青灰色的，脊背上有幾道深藍色的斑紋，那雙圓圓的眼睛正深深地望著男孩，讓男孩的心陡然一沉，這雙眼睛讓男孩感到那么熟悉……后來男孩忽然發現大魚的眼睛里流出了一串串晶瑩的淚珠。“爹，那條大魚在哭呢！”男孩說著，轉身想向那條大魚走過去，被爹一把抓住了衣襟。“你又在亂說了，看我不掌爛你的嘴！”爹生氣地說。

這天夜里，男孩夢見了那條大魚。大魚已經很老了，已經長出了雪白的胡須，大魚聲音顫抖著對男孩說：“我的兒子、孫子，就連重孫子都被你們吃掉了。今天就連我這么一條很老很老的魚也不放過呀！”大魚說完便哭了起來。男孩看見大魚流出的眼淚已經變成了紅色，像血一樣的紅色。此后，男孩幾乎每天夜里都要夢見那條長著雪白胡須、流著血一樣紅的眼淚的大魚。

當男孩再一次來到月亮灣，隔海望著月亮島時，已經是一個星期后的早晨。那時候太陽剛剛升起來不久，海面上籠罩著一層灰蒙蒙的晨霧，一排排涌浪從晨霧中悄悄鉆出來，一路喧鬧著奔向了沙灘。男孩赤著腳，他顯得異常興奮。自從那天在蒙蒙細雨中見到了人魚之后，他就一直把人魚牢牢裝在了心里。他十分小心地穿過卵石灘。大大小小的卵石被夜里的露水全打濕了，一走一滑，男孩走慣了田間山野的雙腳此刻就顯得有些吃力了。有幾次，男孩身子晃得像一條風浪中的小船，搖來蕩去險些摔倒。

就在男孩踉踉蹌蹌快走到海邊時，他突然聽見從月亮島的方向傳來一陣優美的樂聲，悠悠揚揚，仿佛是從云端飄來。如此優美的樂聲讓男孩怦然心動，男孩從來沒有聽過這么動聽的聲音。肯定是那個人魚……

男孩不顧一切地向前跑去，一塊像龜殼似的卵石絆住了男孩的腳，男孩一下摔倒了，膝蓋流出了血。當男孩咬著牙爬起來的時候，他一下子驚呆了——他看見前面的月亮島上站著一個女孩。女孩穿著一襲霞紅色的長裙，面朝太陽升起的東方，正吹著一只透明的紅螺殼，那優美動聽的樂聲，時而舒緩時而奔放地從女孩手里的螺殼中奔涌而出，仿佛春天的雨滴，在早晨的陽光里紛紛飄落。太陽扯下一條條金色的光帶披在女孩身上，宛如一件節日的盛裝；一只只銀白色的海鷗靜靜地站立在女孩周圍的礁石上，傾聽著從透明的紅螺殼里涌出的一串串音符……

男孩目不轉睛地眺望著站在月亮島上的女孩。“人魚！她一定就是那個傳說中的人魚！”男孩對自己說。男孩完全忘記了正在流血不止的膝蓋，甚至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他完全被那優美的樂聲吸引住了……

三

月亮島，人魚女孩，已經成了男孩心中的秘密。

男孩不知道人魚女孩叫什么名字，他甚至不知道人魚女孩從哪里來的。從一開始他就在心里叫她“人魚女孩”。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人魚女孩手里那只透明的紅螺殼所發出的優美動聽的樂聲，就會在男孩的耳邊響起，讓男孩心靜如水，很快進入夢鄉。“那真是一個神奇的人魚女孩……一只神奇的紅螺殼……”在夢中，男孩常常發出這樣的囈語。

男孩隨父親來到月亮灣之后，這里的一切對男孩來說是完全陌生的，他不喜歡這里的學校，學校是幾間很破舊的老房子，據說是由以前的海神廟改建的。盡管這里的漁民都很富有，但是他們對學校一點兒也不重視。男孩尤其不喜歡表姑家的表哥孟光，孟光學習成績在全班倒數第二，可是由于他爹是月亮灣船隊的隊長，所以他就可以當上班長，另外他還喜歡給別人起外號。男孩來月亮灣的第二天，孟光就開始喊男孩“胖頭魚”“蛤蜊眼”。結果不到一個星期，學校里的同學都喊男孩“胖頭魚”了。氣得男孩眼睛都綠了，可是他只能握緊拳頭使勁擂學校的土墻。男孩常常感到很孤獨，他每天早晨都去海邊，聆聽在月亮島上的人魚女孩吹響紅螺殼，只有聽到了那樂聲，他的心情才會好起來。

男孩越來越不愿意到學校去了，上學也經常遲到。這首先引起了班主任老師的注意，也引起了表哥孟光的注意。他把這件事告訴了表舅，也就是男孩的爹。

這天早晨，男孩不僅沒有見到人魚女孩，而且被爹狠狠揍了一頓，然后又被爹拎著耳朵送到了學校。“你要是再不好好讀書，就把你送回老家，讓你一輩子蹲在那個窮山溝溝里！”在學校門口，爹對男孩說。當男孩低著頭走進教室的時候，老師并沒有批評他，甚至還微笑著問他：“你能告訴老師為什么經常遲到嗎？”男孩抬起頭看著老師，老師的態度讓男孩多少感到有些意外，尤其是老師臉上那充滿溫馨的微笑差一點兒讓男孩把人魚女孩的秘密說出來，但最后男孩還是忍住了。老師搖了搖頭說：“回到座位上去吧。”

上課的時候，老師都講了些什么，男孩一句也沒聽進去，他的眼前總浮現著人魚女孩的影子，耳邊回蕩著人魚女孩吹響螺殼的樂聲……放學的鈴聲響過之后，男孩忽然有了一個想法，他要去月亮島，要面對面地看一眼人魚女孩，看一眼人魚女孩手中那只神奇無比的透明的紅螺殼。在那一瞬間，這個想法變得非常強烈，就像一條闖進網里的大魚一樣在他的心里不停地跳動著，讓他恨不得馬上奔向月亮島。

四

又是一個早晨，男孩巧妙地避開了爹的眼睛，悄悄來到了海邊。當他站在沙灘上，隔海望著月亮島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不會游泳。不會游泳就無法登上月亮島，登不上月亮島就見不到人魚女孩和她手中的紅螺殼。男孩急壞了，他在沙灘上不停地走來走去。一只只小蟹子被驚動了，它們吐著水泡泡，支棱著像火柴一樣的長眼睛，急匆匆地奔向了沙洞。淡淡的晨霧被潮水推向了沙灘，在灘涂上緩緩飄浮著。就在男孩感到無望的時候，他的眼睛忽然一亮，晨霧散盡之后，他看見前面不遠的纜樁上拴著一條小船，小船靜靜地躺在玻璃一樣的水面上，仿佛一條正在酣睡的大魚。男孩高興得一下跳了起來，他跑過去解開纜繩，爬上小船。“大魚”驚醒了，搖搖晃晃地慢慢向前游去。

男孩的雙腳第一次站在了小船上，小船推開起伏的涌浪，輕輕搖晃著向前蕩去，蕩起的浪花讓男孩興奮極了，他覺得自己像一只鳥，隨著小船漂浮起來。

可是片刻之后，小船向前移動的速度漸漸慢下來，最后竟然停止不動了。男孩望著四周起伏的波涌，一時慌了手腳。直到這時，他才猛然醒悟過來，他根本不懂得怎樣駕船，更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小船繼續向前移動。后來他俯下身子趴在小船的左舷，不停地用手劃著水，小船不僅沒有向前，反而在原地轉起了圈子。男孩累得滿頭大汗，也沒能讓小船向前移動半步。男孩焦急萬分而又無可奈何地望著月亮島，望著從遠處不斷涌來的海浪。他心里終于感到了一絲莫名其妙的恐懼，他開始嘗試著用雙腳蹬著船板，使勁地左右搖晃，他以為這樣小船就會乖乖地繼續向前移動了。可他越是用力，小船反而越是不聽話，越是搖晃得厲害。他開始感到頭暈目眩了，天空和大海不停地在他的眼前旋轉起來，隨著迎面撲來的一排涌浪，船頭被高高掀起，男孩失去了重心，一頭栽進了大海，接著小船也翻了個底朝天。

男孩很快掙扎著鉆出水面，奇怪的是，在這一瞬間，男孩心里的恐懼反倒煙消云散了，他看見眼前出現了一片七色彩虹，他還看見了一條條魚在身邊游來游去，后來他便聽見了那熟悉的樂聲……

五

當男孩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躺在月亮島的礁石上，一個穿著霞紅色長裙的陌生女孩靜靜地站在自己面前，正在向他微笑，女孩的眼睛彎彎的，像掛在夜空上的一鉤彎月，女孩手里捧著一只透明的紅螺殼。這時候，早晨的陽光已經灑滿了整個大海，起伏的波涌間閃跳著耀眼的潾光，一只只銀色的海鷗在四周飛起飛落，抖落了一串串歡快的鳴叫。

男孩默默地看著女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被救上來的，又是怎樣來到了月亮島，不過那熟悉的樂聲此刻仍然在他的耳邊回響著。他慢慢站了起來，目光一直盯著女孩手里的紅螺殼。

“是你救了我嗎？”男孩問。

女孩依然在微笑。

“你是誰？你肯定就是那個每天早晨站在月亮島上吹紅螺殼的人魚女孩！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在哪里？你為什么來到月亮島？”男孩一口氣問了許多問題。

女孩沒有回答，她雙手輕輕撫摸著那只透明的紅螺殼，靜靜地看著男孩。

男孩不知道女孩為什么不回答他的問題，反而用眼睛一個勁兒地看著自己。“你笑什么？”男孩忍不住問。

“你喜歡這只透明的紅螺殼嗎？”女孩說。

“我喜歡，非常非常喜歡！”男孩說，“可……可是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

女孩漸漸收斂了臉上的笑容，變得嚴峻起來。男孩發現女孩的眼睛里閃動著晶瑩的淚光，那淚光漸漸地變成了血一樣的紅色，在男孩的眼睛里閃爍不定，這讓男孩突然想起了出現在夢中的那條長著雪白胡須流著紅眼淚的大魚。

“你怎么了？你哭了？”男孩問。

“我的家在遙遠的大海。”女孩眺望著遠處的老洋，淚水終于順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我有爸爸媽媽，有許多的兄弟姐妹，可是有一天，他們出去之后再也沒有回來，他們失蹤了。我已經找了很久很久也沒有找到他們，他們也許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他們一定是迷路了，他們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男孩說。

“他們不會回來了……”女孩搖著頭說，“以前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我一吹響紅螺殼，他們就會出現在我的身邊，可是這一次，他們一直也沒有再出現……”女孩流著眼淚再次吹響了那只透明的紅螺殼。這次紅螺殼發出的聲音嗚嗚咽咽，像是在哭泣，就連周圍的海鷗也發出了凄切的鳴叫。男孩心里酸酸的，眼淚在他眼眶里轉來轉去。

這時候，遠處忽然傳來了一陣機器的隆隆聲。女孩頓時驚恐萬狀，手里的紅螺殼險些摔落到礁石上，周圍的海鷗也都驚飛起來。男孩轉身一看，一條高大的機帆船正吐著濃濃的黑煙，像一只巨大的怪物向著月亮島的方向駛來。女孩的嘴唇哆嗦著，面色蒼白如紙。男孩不知道女孩為什么要害怕一條漁船。

“別怕，我會保護你的！”男孩說。

機帆船越來越近了，船頭上站著男孩的父親和表哥孟光，他們正在呼喊著男孩的名字。

女孩對男孩說：“我要走了。這只透明的紅螺殼就送給你吧！”

“你不要走，留下來吧！”男孩說。

女孩再一次笑了笑，她把紅螺殼輕輕放在了男孩的手上，然后轉身向大海走去，那些潔白的海鷗像護花使者一樣簇擁著女孩，她們漸漸走出了男孩的視野，走進了蒼茫的大海……

“你還會回來嗎？”男孩大聲地問。

女孩已經不見了，回答他的只有空蕩蕩的浪濤聲。

男孩手里捧著那只透明的紅螺殼，久久地望著遠處的老洋。突然間，海面上涌起了一朵朵潔白的浪花，一條像彩虹一樣的大魚忽地躍上了浪尖，在陽光里，大魚顯得那么俊秀，那么灑脫，在大魚的身后是由無數條魚組成的一個龐大的魚群，它們浩浩蕩蕩地跟在那大魚的身后，向著更遠的老洋奔涌而去。

“七色魚，人魚女孩是七色魚變的！”男孩的心由于激動而怦怦地狂跳著。此刻的大海在男孩眼里就像一個母親，大魚和那些浪花都是大海的孩子，他覺得自己也是大海的孩子，當然那個人魚女孩更是大海的孩子。男孩聽見大海在對他說：“我的孩子，到了什么時候也別忘了我是你的母親，別忘了母親的養育之恩啊！”

男孩慢慢地向大海走去，可是那條七色魚已經帶著龐大的魚群潛入了海底，涌起的浪花也隨之消失了，大海同藍天和白云漸漸融為了一體。男孩站在水中，淚水再一次從他的眼睛里涌了出來……

許多年后，已經長大的男孩大學畢業之后，毅然回到了月亮灣，做了一名月亮灣小學的語文老師，他手里至今仍然珍藏著當年人魚女孩送給他的透明的紅螺殼。他時常會給他的學生們講起人魚女孩和這只透明的紅螺殼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