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外物，僅自我。”

低沉而清晰的聲音，烙印在圖生的意識深處。這是父親圖存明第一次真正走進他的夢中說的話。

那是圖生來到大學第一次夢見父親。高考后圖生沒有選擇和明雯一起留在家鄉的潮江大學，而是執意北上，踏入了位于北方、以地質學科聞名的更城地科大學。

母親陪著圖生到地科報道，他們坐飛機前往更城，這是一座充滿了寒冷和干燥的城市。

母子倆在地科大學里轉了兩轉，靈潞陪著圖生去了宿舍和食堂，又去看了看周邊的生活超市，靈潞特意去食堂看了看菜品和價格，兩人還要了一份酸豆角米粉吃，靈潞對圖生說這是看看以后每個月給他多少生活費合適。

靈潞安頓好圖生后便踏上了回家的路程，走時眼角掛著淚，滿是對圖生的不舍。在母親離開后，圖生進到學校食堂打飯，一瞬間的陌生感撲面而來，母親陪在身邊時在食堂吃飯并沒有覺得有任何不適，此時自己一人在食堂圖生心里滿是傷感和遺憾。

他想到了自己的父親，想到了哭泣的母親，又想到自己一意孤行選擇了離家這么遠的地科大學，想到明雯知道自己的決定后難過的眼神。

圖生咬緊牙關吃完了他在食堂的第一頓飯，早早回到宿舍睡下，他的舍友都還沒有來，此時宿舍只有他一個人，孤獨寂寞空虛從四面八方向他襲來。他拿起手機給明雯發了條微信過去，大概意思是到學校了，舍友都沒來好無聊，一個人都不認識。明雯只回了他三個字“自找的?！?

更城秋天的夜晚涼意漸起，圖生一個人裹緊身上的薄被子沉沉睡去。

那是圖生第一次夢見父親。父親的身影終于穿過了生與死的界限，第一次走進了圖生的夢境。同時降臨的，還有那片廣袤、荒涼得令人心悸的戈壁灘，以及父親面前那片深邃、奇異、平靜得仿佛凝固的湖水——那片無論如何也映照不出父親面容的湖水。

當圖生認出那個背對著他、佇立在水邊的熟悉輪廓時，巨大的驚喜和委屈瞬間炸開?！鞍职?！”他嘶喊著，用盡全力向那個身影狂奔而去，像迷途的孩子終于看見了歸家的燈塔。圖存明在他喊出聲的剎那驀然轉身，臉上帶著圖生記憶深處最溫暖的笑容，雙臂像過去無數次在校門口接他放學時那樣，自然而然地張開，準備迎接他的擁抱。

可是，無論他如何努力，父親的身影始終在遙不可及的前方。那溫暖的懷抱，成了咫尺天涯的幻影。戈壁的灼熱從滾燙的沙礫中蒸騰上來，穿透鞋底，炙烤著他的腳掌，迅速蔓延至全身。汗水瞬間浸透了他的衣衫，急促的喘息在空曠的戈壁上顯得格外刺耳。

父親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張開的雙臂也緩緩垂落。他站得筆直，神情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目光如炬，穿透了夢境的距離，緊緊鎖住狼狽的兒子?！皥D生！”那呼喚不再是慈愛的呢喃，而是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力量感，仿佛不是來自喉嚨，而是來自這片戈壁本身，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將狂奔的圖生定在了原地。

圖生胸口劇烈起伏，汗水迷蒙了雙眼，他只能呆呆地望著遠處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帶著哭腔嘶喊：“爸爸！你終于回來了！我好想你啊！”

父親圖存明沒有回應他的思念，只是用那雙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凝視著他，然后，清晰而有力地，再次說出了那句如同某種古老咒語或核心法則般的話語：

“無外物，僅自我?！?

那六個字——“無外物，僅自我”——如同洪鐘大呂，轟然震響，無形的聲波瞬間將圖生籠罩其中。他眼睜睜看著父親說完這句話后，身形如同被某種力量抽離了心神，竟化作一縷青煙，隨著戈壁灘上驟然卷起的風沙，無聲無息地消散了。

自那夜起，父親的身影便頻頻出現在圖生的夢境深處，但從未回應圖生任何熱切的呼喚或疑問，每一次入夢，只帶來一些玄奧莫測的話，像是“無，乃萬物之始；有，乃萬象之顯?！薄疤撓駸o常，執常為妄；唯識無常，方見真常?！薄皻獬恋ぬ?，意守玄關，松而不懈，勁由內生?！?

不僅如此，有時還會在圖生夢中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動作讓圖生模仿。“抱元守一，氣貫周身，以意領氣，以氣運身?！备赣H口中說著，時而身形如鶴，展臂引頸，演示著導引吐納之術，引導圖生調整呼吸，感受體內氣息的流轉；時而又如古松扎根，靜立不動，傳授樁功心法，要求圖生“立身中正”，“松靜自然”，“虛靈頂勁”；更多的時候，他演練一套套古樸玄奧的拳法，動作似慢實快，圓轉連綿，剛柔并濟，時而如行云流水，時而如雷霆乍驚，分明蘊含著深奧的陰陽變化之理。

不知是源于父親生前固有的威嚴，還是這夢境本身被賦予了某種玄妙的法則，在夢中，他對父親的教導竟生不出一絲質疑，所言字字如鑿，刻入心間，所示亦步亦趨，竭力模仿。那套套拳法、樁功、導引之術，在夢中仿佛本能般被他演練、銘記。

每每醒來，那些玄奧的口訣、精微的動作要領倒是異常清晰地烙印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可奇怪的是，關于父親在夢中的具體樣貌，卻如同隔著一層流動的水霧，始終模糊不清，難以捉摸。這詭異的反差，有時會讓圖生陷入深深的困惑：夢中那傳功授法的，是父親還是某種未知的精怪邪祟，披著父親的外衣在蠱惑自己？

偶爾，舍友會被他睡夢中輾轉反側、肢體劃動的動靜驚醒，問他：“圖生，你昨晚又做啥夢了？拳打腳踢的，練功呢？”圖生心中一驚，他確實清晰地記得夢中父親又傳授了一套新的導引術或拳路，但這離奇的經歷如何能說？只得訕訕一笑，隨口搪塞道：“咳，夢見個漂亮姑娘，追得急了點……”

日子一天天過去，圖生漸漸察覺到了自身奇妙的變化。他的精神日益清明，頭腦中仿佛拂去了塵埃，思考問題時念頭通達，雜念也少了許多。身體更是感覺前所未有的輕盈，步履之間，足下生風，仿佛卸下了無形的重擔。更顯著的是，他每日都元氣充沛，精力旺盛，連打籃球時都判若兩人——腳步移動如行云流水，變向轉折自然而靈動，跳躍滯空的時間似乎也延長了，投籃手感更是穩定得出奇，球技肉眼可見地精進了一大截。他心中既驚且喜，感到無比神奇。

他幾次在電話里向母親靈潞提起這種種變化：“媽，我感覺最近精神特別好，身體也輕快得很，打球都厲害多了，你說怪不怪？”電話那頭，母親總是耐心地聽完他帶著雀躍的講述，但回應他的，往往只是一個極其平淡、聽不出什么情緒的“哦”，便再無下文，似乎刻意回避著任何深入的討論，這讓圖生在欣喜之余，又隱隱感到一絲難以言喻的失落與不解。

大學四年光陰流轉，恍若一場身處象牙塔與社會門檻交替地帶的迷夢。圖生所攻讀的地質學專業，亦如一場科學與未知交織的探索之旅。他深切體會到，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奧秘與億萬年的深邃變遷，其復雜性遠非有限的數據所能全然描繪。

他曾向一位敬重的師長請教：“老師，地質勘探通過巖層、化石等記錄解讀千萬年的歷史。我們獲取的這些數據，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客觀還原此地曾經真實發生的故事？”老師沉思片刻，回答道：“何止是千萬年？即便是在你我此刻交談的短短幾分鐘內，腳下大地、周遭環境所發生的細微演變，也難以用現有數據精確、完整地刻畫出來。這或許也是潛藏于冰冷理論背后，地質學獨有的、充滿想象力的浪漫之處?！眻D生內心震動，幾乎要將自己夜夜奇異的夢境以及父親失蹤的隱秘全盤托出。然而，話到唇邊，終究還是咽了回去。

圖生忽然領悟連系統采集的數據都難以承載的宏大敘事與精微變化，僅憑個人有限的語言，又如何能夠清晰傳達？

圖生的大學時光就這樣流逝。大四那年，那位他敬重的師長曾力勸他考研，惋惜他的聰慧若不用在學術上實在可惜。但圖生心意已決——他不想在此地多耗幾年光陰，他要回到察市，他要回去找到父親，更要解開這些奇怪的夢，理清這背后一切的謎團。

然而此刻，那個如惡鬼般的黑色商務車司機，給圖生出了一道難題，是否該在明雯和宗平面前展露自己的“能耐”？

司機一步步逼近，高大的身軀將圖生襯得矮小而稚嫩。他身上散發著濃重的市井流氓氣息，與圖生仿佛來自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如同青春偶像劇的男主誤入了美式黑幫片場。

宗平站到了圖生身旁。明雯不敢上前，只在圖生身后急切地低語，勸他快走，別和這人起沖突。

“喜歡擋道？愛當狗？還他媽是條賤狗！”那司機驟然甩脫了先前的慵懶，淬毒般的辱罵像刀子般劈頭蓋臉砍向圖生。圖生猛地抬頭，眼中怒火迸射，正欲以牙還牙，一旁的宗平卻搶先嗆聲：

“嘴真臟，比你人還臭！口氣熏天，屎都比你好聞！”宗平幾句話噎得惡鬼司機目眥欲裂，他咆哮著臟話，拳頭已高高揚起，眼看就要砸向宗平！明雯驚叫著拽住宗平的衣服往后拖。

電光火石間，圖生的左手已如鐵鉗般扣住了司機揮下的拳頭！他故技重施，體內真氣疾速調動，像當初捏住秦柞那樣，狠狠鉗住對方拳頭，硬生生將其掰向身下。這惡鬼司機可不似秦柞“體面”，發覺自己尋釁的目標竟力大無窮，毫不遲疑地一腳狠踹，直取圖生下盤！

但即便你是察市的散打冠軍，也絕非此時圖生的對手。在他出腳的剎那，圖生通過手中傳遞的真氣已預判其動作，膝蓋早已蓄滿勁力，精準地迎上對方踢來的腿骨！

“咔嚓！”一聲悶響，伴隨著撕心裂肺的慘嚎！那惡鬼司機哪里承受得住如此重擊，當即撲倒在地，抱著傷腿翻滾哀嚎。

宗平和明雯立刻圍到圖生兩側。宗平雙眼放光，嘖嘖稱奇：“我靠！這么牛逼！你會武功啊！大俠！”明雯則急切地上下打量圖生：“你沒事吧？他傷著你沒有？”圖生對明雯安撫一笑，示意無礙，又轉頭對宗平打趣道：“哥們兒這不是大學就開始健身嘛，你看，練出來了吧，勁兒大著呢！”說完，他還刻意曲起手臂，向宗平炫耀了一下鼓起的肱二頭肌。

“可以可以！明天我就去辦卡，你帶我練！”宗平滿臉崇拜。

圖生卻兩眼一黑，瞎吹什么牛皮，我哪會什么健身？這牛皮吹出去，回頭豈不是要露餡？

此時，那司機掙扎著爬起，一瘸一拐。圖生眼神一冷，并未打算就此放過。他心里明鏡似的，此人背后主使是誰，既然已經出手，就得讓對方疼到骨子里！

“你倆先上車等我，”圖生聲音低沉，不容置疑，“我有點‘私事’要跟這位聊聊?！痹捯粑绰?，他已欺身上前，一把“扶”住司機的手臂，食指如鋼針般精準刺入對方臂上穴位。

司機瞬間渾身酸軟如泥，被圖生半架半拖地塞進了那輛黑色商務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