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敏之小時候不叫向敏之,叫向金鳳。
自懂事開始,或者說自有記憶開始,鐵木門和石頭門檻門框就一直在向金鳳的生活里。那個石頭門檻是她整個童年歲月的最愛,有時候小屁股生了坐板瘡,“老祖宗”就督促她每天早晚在那門檻上面坐一坐,沒幾天坐板瘡就好了。
“老祖宗”是家里唯一的“小腳老太太”,是個很厲害的女人,她的故事本書會有專門的章節講述。夏天天氣太熱,向金鳳就趁大人們不在家的時候躺在門檻上面休息——大人們在家是不敢的,每次在門檻上睡覺被老祖宗看見都要挨罵,告誡她門檻上是不能睡覺的,一是對什么神仙不敬,二是容易著涼,三是不雅觀。還有那個寬寬的石頭門框,她完全拿來當鏡子用,對著門框梳頭,自己跟自己做鬼臉等,總之是她的小樂園。那兩扇鐵木門,每天晚上她都要費好大的力氣才能關上。特別是那門閂上的暗閂,是家里的秘密,不但外人不知道,就連大姑、小姑、幺叔也不知道。
然而好景不長,父親的煤礦出事了——關于向敏之父親和母親的故事,本書也會有專門的章節講述。煤礦死了人,他們家一夜之間從天堂墮入地獄。記不清是哪一年的哪一天了,小金鳳回到家,發現家里什么都沒有了。電視機、電視柜、錄音機,還有那些供鄉親們來家里看電視時坐的長條凳,全不見了。屋里屋外都空空的。她像往常一樣拿著書本,準備去那高高的涼涼的石頭門檻上寫作業,才發現他們家的大門都不見了——放學回家的時候她沒有留意,以為不過是敞著門而已。
那門上面的彈孔和刺刀印,曾經無數次激發起她幼稚的聯想……而現在,它們都不見了!
父母親也不在家,只有老祖宗一個人坐在堂屋里垂淚。
她呆呆地坐在沒有了門檻的門檻地上,惶然不知所措。
很久以后她才聽大姑小姑說起那副大門是被人用卡車拉走了,說是父親欠了人家的錢,抵債了。說那扇大門很值錢,不僅抵了債,還剩下三百多塊,具體抵了多少債,他們不知道。到底是誰拉走了,他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本村本鎮本縣人士。有說是山那邊的湖北人弄走了,還有說是山那邊隔壁縣的人拉走了。她還聽大姑說她們家的門檻和門框不是一般的石頭做的,是花崗巖做的,是金鳳的“老公公”(高祖父)在民國初年的時候從很遠的地方運回來的,那時候向家大院剛剛擴建,“老公公”的煤礦和石灰礦開得正紅火,特地花了大價錢定做,用來鎮宅的。
很快,敏感的金鳳就發現過去把她當公主寵著的鄉鄰們,見了她遠遠地就躲開了。有一次她去龍井邊洗菜,聽見正在龍井出口處洗衣服的孫家嬸娘說,她們向家算是真的完了,那扇大門據說是鐵梨木的,大家見都沒有見過的木料,當年日本兵差點用上大炮了,最后硬是沒有弄開,他們家傳了好幾代了,是鎮宅的,還有那門檻,足有半人高了,現在……看見她走過來就住了口,改為竊竊私語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金鳳的父親和母親才回到家,小金鳳見到他們的時候,只覺得父親和母親的樣子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具體是哪里不一樣,她又說不上來。她很害怕,又說不出為什么害怕和害怕什么。對家里發生的一切,老祖宗和父母親都對她只字不提,她也不敢問。
那是一段極度貧窮艱難,不堪回首的歲月……
向敏之講述完自己童年故事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倆人預約好下一次見面的時間,孫舒雅就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