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香帕是李紈的貼身之物，平日用來擦汗，上面還有自己繡的蘭花。

府中的人都知道這一點，若是丟了倒也好說，怕就怕被誰撿去，信口胡說，再傳出什么流言。

自己不是賈蓉媳婦那般無恥之人，俗話說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若是有只言片語傳出來，自己真不如一頭撞死。

“天色不早，我們該回去了。”王熙鳳道。

“這里夕陽最好，我們不如等太陽落山再回去。”賈寶玉道。

“等到太陽落山，怕路上會遇到什么岔子，若是城門關(guān)了，老爺知道會罵你的。”襲人道。

賈寶玉有些心虛，低聲道：“等一等也不要緊嘛，我們路上快一些，應(yīng)該沒有事的。”

趁著這個時間，公子小姐們吩咐家丁丫鬟將東西收拾起來。

姜巖見地上還有許多吃食，也無人再要，隨手丟在大樹上。

他撿了一個包袱皮，把這些糕點吃食都撿了起來。

王熙鳳看到這一幕，捅了捅平兒，又指了指姜巖，低低笑出聲來。

平兒也覺得有些好笑，捂住嘴道：“這些下人平時吃不到甜的，如此也算節(jié)儉，奶奶何必笑他，平白侮了自己的身份。”

“你懂什么。”王熙鳳捂嘴道，“東府是管不起飯么。”

她真正想笑的人是秦可卿，竟有他們之間的流言傳出來，看來她的眼光也不怎么樣嘛。

雪雁和紫鵑紛紛皺起眉頭，也不愿理睬姜巖，悄悄把頭扭到了一邊。

“實在丟死人了。”

“虧他還是小姐身邊的人，人家扔在地上的也要撿來吃！”

“還是把他攆回去吧。”

李紈趁著人還沒走，又沿著自己剛剛走過的路轉(zhuǎn)了一圈，并未看到自己的香帕。

她心中有些著急，看了看不遠處的迎風(fēng)樓，邁步走了過去。

此時，灰綠色的灌木中忽然站起一個人，身披褐衣，蓬頭垢面，手里提著一根棍子，一笑露出滿口黃牙。

“太太可憐可憐我們吧。”

“啊！”

李紈哪里見過這種局面，愣在原地，歇斯底里爆發(fā)出一陣慘叫。

人群還在原地等著夕陽落山，聽到這聲音后，都嚇了一跳。

只見圍墻之下，李紈面前站著一個叫花子。

“喂，做什么。”眾人大喊。

李紈已經(jīng)慌了神，這邊大家一起跑了過去。

忽然之間，灌木叢中又站起來了十幾個乞丐，他們手里握著棒子，身上背著口袋褡褳，有些并不瘦，只是模樣都是臟兮兮的。

賈寶玉臉上一怯，是下意識停住腳步，險些倒在地上。

這時，一只大手扶住了他，賈寶玉驚魂未定，抬起頭，看到姜巖從自己身邊經(jīng)過。

“做什么？”姜巖一馬當(dāng)先攔在李紈身前。

看到如此高大魁梧的姜巖，李紈懸著的心落了地，像是找到主心骨似的，眼淚啪啪落了下來。

“老爺太太，可憐可憐我們吧，好幾天沒吃飯了，肚子餓得慌。”

為首的乞丐看到姜巖之后，不斷向前的腳步停了下來，眼底卻并不慌張。

“原來是一幫要飯的。”

姜巖道了一聲，轉(zhuǎn)過身目光轉(zhuǎn)了一圈，在賈寶玉和王熙鳳身上猶豫了片刻。

“稟寶少爺，稟鳳奶奶，他們只是一幫窮要飯的，不如賞他們幾兩銀子。”

王熙鳳猶豫了一下，道：“平兒，取兩吊錢來。”

平兒從箱子里取出一些銅板，沉甸甸地交在姜巖身上，悄悄看了他一眼。

姜巖并不慌張，把錢舉在手中，卻并不慌張，道：“太太們?nèi)蚀龋p了你們錢，你們就趕緊滾。這是賈府的人，再敢胡鬧，仔細你們的腦袋。”

為首的乞丐把錢接了過來，放在手里掂了掂，忽然哭著道：“我們這么一幫兄弟，一人都分不了幾枚錢。您可憐可憐我們，再賞給我們一些。”

王熙鳳臉上一白，知道遇到了惡丐。

現(xiàn)在天快黑了，府里的家丁護院都在外面看守著馬車，離這里還有些距離。

她伸手指向平兒，讓她再取一些銅板來。

姜巖卻是知道，這幫乞丐貪心得很，得隴望蜀，越是縱容，他們便越是囂張。

他大手一揮，攔住了平兒，抬起頭，直視著對方的眼睛。

那惡丐面不改色，一直與姜巖對視，可姜巖生生高出他一頭，又是一身肌肉，在灰黑色的天光里宛若一只野獸。

半晌，還是他扛不住了，避過姜巖的眼睛，道：“我們也是討碗飯吃。”

“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趕緊滾。”

正這時，賈蘭和紫鵑跑過來，邊跑邊道：“林護院快來，人都在這里。”

聽到這話，眾人懸著的石頭落了地，大家?guī)е鴰资叶。麄冞^來就不用擔(dān)心了。

為首的惡丐臉色一變，沖姜巖抱抱拳道：“兄弟諢號李瞎子，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改日再會。”

說罷，他轉(zhuǎn)過身來，領(lǐng)著一幫乞丐翻過翠苑的圍墻離去。

眾人皆是如釋重負，這時，賈寶玉擦了擦臉上的汗珠，道：“攔著他們，不能讓他們走了，拿他們見官。”

“少爺，不要說了，咱們的人還沒過來。”花襲人道。

“怎么會？”

賈寶玉一怔，發(fā)現(xiàn)只有賈蘭兩個，并不見林護院。

“是姜石頭讓我們這么喊的。”賈蘭道，“他讓我有多大聲音喊多大聲音。”

花襲人道：“咱們的馬車停在河邊，就算去報信，一時之間也來不及。少爺你不知道，這些乞丐說是叫花子，但和土匪強盜沒有什么區(qū)別。

他們沿街乞討，若是遇到不給錢的商鋪，便成群結(jié)隊堵在他們門前，在門上抹上糞便。

若是遇到落單的，便打暈了搶了去。

除此之外，他們還會拍花子，女人小孩都不會放過，裝進口袋里便拖走了。”

賈府的公子小姐多是十指不沾陽春水，不知世道險惡。

襲人是窮苦出身，知道這些乞丐的可惡。

他們趁著天黑出現(xiàn)在翠苑，怕就是想擄走幾個孩子女人賣了去。

幸虧大家發(fā)現(xiàn)得及時，否則李紈就差點被擄了去，到時候黑燈瞎火根本找不到。

事實上，賈府有些丫鬟便曾被拍花子的乞丐拐騙，回憶當(dāng)初的經(jīng)歷，簡直生不如死。

“世上竟有這樣的事。”

賈寶玉吶吶道了一聲，冷汗再次冒出來：“那咱們快走吧，莫要再耽擱了。”

聽花襲人一番話大家才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也顧不得再欣賞夕陽，慌慌張張就要離開，甚至一些器皿直接丟在地上。

姜巖身后背著一個大包袱，走在隊伍中間，一直數(shù)著人頭。

他站在隊伍中，明顯比其他人高出一頭，成了昏暗天光中最顯眼的存在。

看見他之后，大家都覺得心里踏實了一些。

賈家是有勢力的，若是在城中，賈寶玉一聲令下，就可以把他們丟進大牢中。

可是剛剛不是在城里，而是在荒郊野外，賈家天大的勢力也派不上用場。

唯一能鎮(zhèn)住場面的，還是姜巖這一身肌肉。

剛才也是他鎮(zhèn)定自若，穩(wěn)住了局面，又虛張聲勢詐走了乞丐。

現(xiàn)在，他身上背著一個大包袱，瞧著有些不倫不類。但因為剛才的事，大家也沒有再取笑。

“丟了吧。”

經(jīng)過姜巖身邊時，紫鵑低聲說了一句：“太丟人了，你想吃什么，回頭我做給你吃。”

大家沿著河流向前，穿過綠樹，眼前一亮，看到了等候在這里的馬車。

眾人胸中懸著的石頭這才落地。

賈寶玉這時也顧不得騎馬，慌慌張張和王熙鳳擠在一輛馬車上。

隊伍一刻也沒有停，慌慌張張往回走，不多時，已經(jīng)來到城墻下。

此時城門還未關(guān)，姜巖勒住馬車，沖著轎子里稟報了一聲：“小姐稍等我片刻。”

“你要去做什么？”

林黛玉好奇地挑開車簾，見姜巖跳下馬車，拎著包袱來到路邊。

那些低矮錯落的民居前，七八個孩童聚在一起，小的五六歲，大的十二三歲，麻木地看著姜巖。

姜巖將包袱皮打開，把里面的吃食分給他們。

他們睜大了眼睛，慢慢活泛開來，接著一下子撲了過來。

“他……”

紫鵑一怔，下意識捂住嘴巴。

林黛玉瞥她一眼，紫鵑臉上一紅，悄悄低下頭來：“我怎么知道他有這般心思……”

王熙鳳看到這一幕，臉上表情一變，沒好氣道：“顯著他了，平兒，明日讓廚房蒸一屜饅頭送過來，施舍也輪不到他一個奴才。”

“他總是好心。”平兒道。

李紈懷里抱著兒子，向車窗外掃了一眼，忽然瞥到這一幕，見姜巖把那些糕點肉鋪分給流民孩童。

瞧著他耐心的模樣，她心里好似有某塊地方被打動。

想起剛剛的事，那群乞丐就是沖著女人和孩子來的。若不是姜巖，不管是自己還是懷里的蘭兒被擄走，后果都不堪設(shè)想。

罷罷罷，難為他竟有這般心思，那么你和賈蓉媳婦的事，我便不說出去了。

只是希望你們好自為之，不要再一錯再錯下去。

人應(yīng)當(dāng)有廉恥，不能在錯誤的道路上一錯再錯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