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三手下的人早有準備,片刻便拿來了賣身契。齊三向抱著他大腿的男子居高臨下地將賣身契拿在他面前,聲音不帶一絲憐憫:
“按手印吧。”
正當那男子欲蓋手印時,一聲大喝止住了他:
“慢著!”這一次,還是鐘大。
這一回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鐘大身上,包括齊三。
“這位公子,我看你身著不凡,對你再三忍讓。你,可不要得寸進尺。在這云州城,我金樂坊可不是吃素的。”
“齊三大哥,”鐘大上前一步,拱手道,“我與你做個交易如何,將這賣身契轉給我,我在他原欠款上再加一倍銀兩。”
一旁的眾人都愣住了,置身事外者不免露出輕蔑之態,想這人模狗樣的公子也終究是年輕氣盛,原來只是要找個“花女”。而那跪在地上的男子則于驚愕之中透出一股懊悔,悔的是自己沒有早早猜透這位公子的“心思”,倘若早些將妻女賣給他,自己還將大有本錢作最后一搏……
“哈哈哈哈——公子,原來你是到我們金樂坊做生意來了。不過我只是個看場收債的,這交易之事并不由我做主。公子若誠心交價,我可將您引薦給我家主事。”
“可以。”
“公子且先等候,我先稟告主事。請問公子貴姓?”
“我姓鐘。”
“來人,給公子上座,再上茶水。”說著一腳踢開抱著他腿的男子,大步離去了。
那男子見齊三離開,也并未顯得尷尬,轉眼又跪在已經坐在椅子上的鐘大面前,無恥地道:
“鐘公子,我沒聽錯吧,您是姓鐘吧,這姓氏可真稀奇,一聽便是名門世家。”
“你又要做什么?別給我來你剛才對齊三的那一套。”鐘大又氣又惱,厭惡地看著他。
“聽您剛才的意思,定是想找個花女,我老婆雖已賣出,但我家還有個女兒,雖還年幼,但一看就知道是個美人胚子,您要不要……”他諂媚地搓著手,無恥地笑道,仿若剛才一切都沒有發生,仿若他賣掉的只是兩件物品,而非自己至親。
“你說的話,你做的事,都讓我惡心。你叫什么?”
“回公子,小人叫孫成。”
這讓鐘大意外了。
“你是貴族?”
“從前是,公子不必在意,我們還是談談小女的事吧。”孫成繼續厚顏無恥地說,且有意靠近了鐘大一步。
“你欠這金樂坊多少錢?”
“嘿嘿,兩千兩。”
鐘大感到一陣頭皮發麻,因為自己根本沒有這么多錢。父親和師祖臨行前給自己的錢,加在一起也才一千兩。這下騎虎難下了。但他咬了咬牙,不動神色地穩住心神,又向地上的孫成說:
“我單獨給你一千,你把你女兒也賣與我。”
“公子,能否再加些?”
“不賣拉倒。”鐘大也學著齊三給了孫成一腳,雖不足以平憤,也算是解了口氣。
“哎別別別,公子,我賣,我賣,一千兩,就一千兩。您說了算。”孫成還想來抱鐘大的大腿,立刻被鐘大指退了。
這時,齊三去而復返,見到這一幕,立刻佯裝大怒道:
“大膽,你這樣的賤東西也敢來騷擾鐘公子,來人,打斷他一條狗腿,讓這賣妻賣子的好丈夫漲漲教訓。”
孫成還想作聲求饒,卻少刻便被拖到一邊,嚎叫著,一條腿就這么廢了。
鐘大坐在椅子上,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幕,心里猶如被火鉗烙烤一般,又似寒冰敷體一樣。
“主事請您過去,鐘公子,請移步。”
鐘大站起身來,隨著齊三來到主事所在的地方。
這地方離著賭博的場地有些距離,足見金樂坊內部空間之開闊。且與金樂坊到處富麗堂皇的裝飾不同的是,這主事的房間卻呈現出一股素雅清麗的風格,與外場的氣質截然不同。
齊三并未進門,只是將鐘大引到此處便離開了。鐘大進了房,驚訝于這房間的雅致,竟未注意向他走來的一位紫衣女子。
“鐘公子真是好生無禮,一進小女子的房間便四處張望呢。莫不是有什么東西落在小女子的房間內了?”說著嫵媚一笑,紫袖輕擋面部,好不怡人。
鐘大有些發窘,只能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勉強說道:
“你就是這里的主事吧,方才進來見此處景致不似外場那般富麗,因而有些好奇,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小女子身份低微,不能比附公子,公子叫我笑笑便好。”
鐘大也不客套,徑直說道:
“我向齊三提議的事情,姑娘意下如何?”
笑笑卻不說話,只是緩緩走到鐘大身邊,美目含波地看著他。
鐘大神色有些不自然,不自覺退后了一步,又是拱手,方欲說話,一雙手卻輕搭在他的伸出的臂上:
“小女子只是走近幾步,公子便露出這般窘態,若不是有意為之,便只能說明公子還涉事未深。不管如何,也不可能是單純的登徒子好色之為。”說著收回了手,動作仍是輕柔,但鐘大卻感受到她身上隱約露出的自信,心里大為震撼。不用一言一語,僅憑動作的試探,便知曉了自己的心思,如此玲瓏,令鐘大心生佩服,更對這所謂的賭場收起了輕視。
鐘大極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
“厲害。”
但這一聲還是露出了端倪,這下鐘大在笑笑面前已全然透明了,她頃刻便明白鐘大這么做的原因。這一回,她真正露出了笑容,不似方才那般僅僅做個場面。
“鐘公子,請回吧。這起交易,我不答應。”
鐘大聽此心里一急,脫口而出:
“為什么?”
笑笑已背過身去,不再理他。
鐘大不甘心,還想開口作辯,但就在他欲張口的那一瞬間,一道閃電劃過他的腦際,他住了嘴,滿心挫敗地告了辭。
在他走后,房間的花架發出了聲響,緊接著出現一道暗門,其間走出一衣著稀松的俊俏男子。這男子走出來,極平常地摟過笑笑的腰,親昵地問道:
“此人如何?”
笑笑并未有抵抗的意思,甚至心中有些許滿足,即便這舉止早已司空見慣,自他把她從那里帶出來,一直以來,她都感到生活的意義,每一天都勝過過去百天的意義。
“雖不清楚來歷,但也不過是個單純的小子,心還是熱的。”
“那他所求之事,你想如何?”
“你會答應嗎?”懷中人眼瞼低垂,楚音自憐。
“那對母女可憐,你一番好意,我怎會不同意?那男子你又準備如何?”
“殺了吧。”笑笑的眼神變得凌厲,不帶一絲憐憫,與方才楚楚動人的模樣判若兩人,但轉瞬又恢復了原態。
男子有些心疼地看向懷中的女子:
“兩位府相皆正直之士,我們初來云州城時,也給予不少照料。我知你向來痛恨此等人,我看就廢了他的腿,任由他自生自滅吧。”
“那便聽你的。”感受到身旁人微微的體溫,笑笑的身子依偎得更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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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大心情沉重,他有些氣餒地走出笑笑的房間,又回到方才的地方。嘈雜的聲音又從四面呼嘯而來,仿若剛才的寧靜只是一場夢。他見到齊三,不明白他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他又見了孫成那畜生,才一眼便不想看他那齷齪的嘴臉,只見他的嘴唇蠕動著,一副央求的表情,說的什么,自己聽不清,也不想聽清;他還見到周圍看熱鬧的人一副副略帶嘲諷和笑意的臉龐,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從心底升起,讓他無地自容。
他就這樣回到了云州府。小晨曦也在他的房間。鐘大推開房門時,她正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杵著臉,小腿百無聊賴地在空中晃蕩。見了鐘大,她立刻從椅子上跳下來,高興地說:
“鐘哥哥,你回來啦!你干什么去了?我到處都找不到你!”
鐘大勉強笑了笑:
“沒什么,到外邊逛了逛。”
“外面有什么好玩的呀!我都玩膩了。鐘哥哥你去哪里玩了,坊市里有家首飾店還不錯呢,里面有好多好看的首飾!鐘哥哥你怎么不說話呀,我今天和先生學了畫畫,我學著畫了一朵花呢!你看這就是我用來畫畫的那朵……”
“你讓我安靜會兒,別吵了。”鐘大只覺得耳旁聒噪,此刻他毫無和張晨曦逗趣的心情,他又想到那素未謀面的小女孩,想到自己本可以救她,再看看眼前衣食無憂的張晨曦,心中更添一股無名之火,于是又補了一句:
“不是誰都像你這么閑的。”
正欲興高采烈地說話的小晨曦霎時住了嘴,失落地轉過身去,帶著明顯的哭腔:
“鐘哥哥好像不高興,那我明天再來……”
“過幾天吧,這幾天先不要來了。”鐘大淡淡說,并未在意張晨曦的情緒。
“鐘哥哥你是個大壞蛋!”從一開始的滿心歡喜到莫名其妙受到委屈,此刻小晨曦再也忍不住,朝著鐘大身上重重地扔了個什么東西后,哭著跑了出去。
鐘大只覺身心俱疲,乏力地癱倒在圈椅上,不久便被睡意侵蝕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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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一片混沌,鐘大什么也看不清。
“我這是……在哪兒?”鐘大扶著頭,只覺得有些陣痛,不論閉上眼還是睜開眼,始終只能感受到連綿的黑暗。
“啊——”鐘大沖這無邊的混沌長嘯一聲,這聲音向四方蕩漾開去,緩緩消散了。他仔細回想著自己先前的事。方才自己進房,小晨曦就坐在自己房間里……然后……在這之前自己去了金樂坊……那畜生……那對素未謀面的母女……自己未能拯救她們……實在對不起啊……對,因為這個自己對小晨曦的態度很是不耐煩,所以她跑走了……應該是哭了,小晨曦……對不住了……再往前呢?再往前……自己和小晨曦去那所謂的“天池”許了愿……她希望自己的父母平安……她還讓自己許愿呢,呵呵,可惜這世上根本沒有神仙……
“不對哦,這世上是有神仙的。”黑暗中傳來一道清脆的少女聲,似是聽到了自己心中所想。
“我這是在做夢吧,既然是在做夢,為何我能意識到在做夢?這人聲……到底怎么回事?”
“你現在的狀態呢……嗯……不能算是完全的做夢,應該算是神游。”清脆的聲音猶疑了片刻,像是在思考,隨后繼續說。
“神游?”
“凡人一般情況下是感受不到我們的,我們也不能同凡人交流,除非有特殊的條件。”那聲音還在繼續。
“什么……特殊的條件?”
“估計是你說的天池吧。”
“向天池許愿就能與神仙交流?等等……你是說——你是神仙?”
“你說的天池具體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不過我確實是神仙,但這只是你們凡人的稱呼。或者說,其實我們都是一樣的人。”
“神仙和人怎么能一樣?”
“就是一樣的呀,你是人,我也是人,只是我們不在一個位置,所以生活也不一樣。”
“不在同一個位置?那……你會仙法嗎?”
“仙法?你是說玄微嗎?”
“就是可以讓人飛天遁地,噴火吐水的法術。”
“撲哧,我們又不是怪物,你說的這些,只要掌握一定程度的‘玄微’就可以做到啦。”
“‘玄微’?玄微是什么?”
“‘玄微’就是我們這里的人賴以生存的元素,不同位置的人生存的元素也有不同。在我們這里,只要掌握足量的玄微之力,便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念為己所用。你剛剛說的那些也算吧。”
“你在哪兒?我怎么看不見你?”
“我也看不見你呀!”
“可是我能感受到我自己,只是看不見任何東西。”
“我和你一樣哦。”
“那你是怎么來到這里的?”
“我啊,當時我正在和沈哥哥學習掌握感應玄微,然后覺得腦袋有點暈,然后就不知道了……再然后,到這里來了,再再再然后,就聽到你說神仙是騙人的。”
“可是你剛剛不是還說你和我是一樣的人么,又怎么說這世上存在神仙呢?”
“因為區域和區域之間是有區別的,擁有像我們這里的‘玄微’一類元素的區域,我們這里的大人物就可以運用玄微的力量查看那些薄弱區域的狀況,只是不能親入而已。我在族中的古閣中看到過相關的典籍,那些薄弱區域的人一般稱呼我們的時候就叫仙人,或是神仙。當然不同的位置叫法也不同。”
“那像咱們現在的情況,也是你用玄微的力量查看的?”
“怎么可能,這需要非常非常非常強大的對玄微的掌控力,別說是我了,就連我父親都做不到呢!”
“那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
“那你知道怎么回去嗎?”
“不知道。”
“你不是有那什么玄微么,你試試看?”
“沒用的,這地方既然能連接我們的意念,玄微的力量就不能干預。不過這種情況應該不會持續太久。”
“為什么?”
“因為……”話音未落,鐘大只覺四周突地又安靜下來,眼見也慢慢能看見東西了。但并非什么奇異的仙境,而是回到了云州府,自己的房間里。
此刻夜色已濃,淡藍色的月光從窗前灑進來,照著鐘大半個身子。在月光的映襯下,在自己腳旁有一團什么東西亮亮的,鐘大撐著尚處昏聵的身子將之撿起,靠近的一瞬間,一股淡淡的花香迎面而來,傍晚的記憶重又襲入他的腦海。
“我學著畫了一朵花呢!你看這就是我用來畫畫的那朵花……”
“鐘哥哥你個大壞蛋!”
鐘大手捏著這朵花,辨出這是梔子花,不禁苦笑著,自己這是把怒氣遷到小晨曦身上了。這樣鐘大又想起白天那個男子和他的將要被他出賣的妻女,可惜自己沒有足夠的錢……不然,一定可以將她們救回來。
還有剛才那莫名的夢,那樣真實,仿佛真在與那仙人對話。按照那仙女的說法,除了這一片天地,還有其他的天地,只是由于某種原因或是某種阻礙,使得其中的人們不能互通……嗐,自己怎么也和小晨曦一樣,相信起這些鬼神來了。連兩位女子都救不了,估計就是這樣才夢見神仙吧。
算了,明天再說,還是先睡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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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門虛掩,窗簾未放,第一縷晨陽就這樣照射在這間毫無防備的房內。床上的人昨晚和衣而寢,枕旁還放著一朵半將發黃的梔子花。金黃的晨光照在他的身上,一刻、兩刻、半個時辰……床上的人終于醒了。
睡得太久,鐘大睜開眼時那晨光又亮晃晃的,那有些干燥的嘴唇不禁發出一聲呻吟,倒是吐出了幾分昨日的郁結。想到自己昨日竟將不快的情緒牽涉到一個小丫頭身上,一股內疚襲上心頭。
“哎,還是向人家道個歉吧……”鐘大搖了搖頭,請府中的仆人備了水,洗了澡,換了身衣服,便欲找小晨曦解釋清楚。
剛一踏出門,鐘大愣住了。
“嘶……這小晨曦,住哪兒啊?”無奈,鐘大只得再找仆人相問。
“朱老伯,請問到哪里能找到小晨曦?”鐘大找到正給自己洗衣服朱老伯問道。
“你說曦曦啊,這個時辰,應當是跟著杜先生學誦文吧。在府內的學苑。”
“額……該怎么走?”
“向東走一里,再向南走五里,就到了。”
“哦……謝謝您啊朱老伯。”
“呵呵……可不敢言謝,鐘公子您是府上的貴客,府相大人讓我們好生招待,都是我們應該做的。您找曦曦小姐有什么事嗎?”
“這個……”鐘大尷尬地摸了摸頭。
“哦呵呵……是惹曦曦小姐生氣了吧?這小丫頭可不好哄哦哈哈哈……”
“朱老伯,聽您的意思,可有妙招啊?”
朱老伯探近了身子,小聲對他說了幾個字。
“可不要說是我老朱說的,小姐知道了,怕又是來找我問理了。”
“以前也有人問您這個嗎?”
“哈哈哈,還是府相大人問的呢!”
“張府相嗎……”鐘大無奈地笑了,心想這小姑娘還真是土皇帝,“張府相和左府相想必都是很好的人吧。”
“嗯,兩位大人在咱們云州城人的眼里可算是活菩薩了。我本在城中賣些炭火勉強度日,張府相見我可憐,就將我帶到府里來了。”
“嗯,我知道了朱老伯。謝謝您了,我去坊市里試試您給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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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老伯所說的,乃是茶云坊的招牌——竹茶。是派專人從翠峰山脈采摘初長成的翠竹之葉,再以每日晨露作底,用小火慢燉至溫熱,最后添適當比例的砂糖而成。飲者喝來沁心入脾,神清氣爽。小晨曦平日最喜歡喝這款茶飲,上一次張府相惹得她不高興,朱老伯說了這事,他派人去買來,小晨曦才消了火。
鐘大買了竹茶,還不放心,又在鄰近的攤子買了糖葫蘆、風箏以及桂花糕……凡是覺得小晨曦可能喜歡的,他都買來了。正欲離開之際,他又見到了一處眼熟之地——金樂坊。將所買的東西暫寄在那賣桂花糕的小攤,鐘大終于還是走進了去。
今日的金樂坊與昨日、從前的金樂坊并無不同,那瘦弱的男子仍在門前招攬主顧,一個個外表看似正經的男子在踏進金樂坊前還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一進了臺場,玩不了幾輪,便高聲吆喝、捶胸頓足起來,與外界人眼中的自己全然兩樣。可他們卻并不在意,或是說根本未曾注意自己的變化。在一個個醉生夢死的賭徒眼中,只有面前自己和對方的籌碼和銀票,以及那飄渺得看不見的巨大的收益。臺桌上的人以五花八門的心情看著彼此,心中卻都無疑有一匹惡狼在嘶吼,等待著嘯響對方死亡的號聲。
在此起彼伏的“莊贏”、“客贏”聲中,鐘大又看到了齊三。
此時齊三正握著一個中年男子的手腕,那男子因疼痛而半跪在地上,齊三正沖他說話:
“早就跟你們交代了,不要打林夫人的主意,你是耳聾嗎,當我金樂坊是軟柿子不成?”
“齊三大哥饒饒饒命,小的知道錯了,以后必定對林夫人恭恭敬敬的,絕不再有任何不敬!松手吧齊大哥!”
“哼,再有下次,可不饒你!”齊三冷哼一聲,松了手,任由那人狼狽離開。
再看齊三身旁,有一身著侍裝的紅衣女子低著頭,微微顫抖著身子,似還未從方才的驚恐中緩過神來。
“林夫人,主事交待過,務必保你在場館內的周全,你放心,你只需做好茶水的工作,其余我會替你擺平的。”齊三沖那女子說道。
“林夫人”強忍著顫抖,感激地點了點頭,便離開了。
鐘大于是走到齊三跟前。
“鐘公子,又有何貴干?”齊三不免提防地說。
鐘大拱了拱手,不好意思地說:
“齊三大哥,先前見你的行事,對你多有誤會,今日一見,才知不能以貌取人。”
“行了,我不跟你整讀書人那一套,鐘公子前來,想必不是來玩的吧?”
“剛才那女子,是否就是……”
“那是自然。”
“那她的女兒?”
“當然也在坊內,笑笑主事并未讓她出面,指將她安置在林夫人身旁,互相有個照應。”
“你家主事沒有把她們賣掉?”
“鐘公子再對笑笑主事不敬,我可不客氣了。”
“抱歉……請替我向主事表達歉意,是我錯怪主事了,還有,多謝她。”
鐘大走出金樂坊,取回了先前的東西。心里不禁苦叫。自己一片好心,最后反而比不上人家的不動聲色的行動。他又一次想到了師祖當年對他說的話。第一次,這是他第一次覺得王都之行有如此重要的、功利的意義,心里對王都越發期待了。想到這里,他心底又升起一股熱烈的希望,一時忘卻了手上的重量,步子也變得輕盈了。
回到云州府,沒花多久,他便找到了張晨曦所在的學苑。此時杜先生已經結束了授課,張晨曦正悶悶不樂地坐在一塊石頭上,一手托著腮,發著呆。忽然,她感覺視野中出現了一道熟悉的人影,緩過神來,一下認出了鐘大,于是十分干脆地扭過身子,并不理會他。
鐘大提著裝滿小吃糕點的袋子,拿出先前買的竹茶,緩緩地挪到小晨曦面前。
“哈……哼!”本能地驚嘆了一聲,葉晨曦這才意識到自己還在生鐘大的氣,于是輕哼一聲,又扭過頭去。
鐘大早有預料,蹲下身子,厚著臉皮湊到葉晨曦面前,
“昨天我遇到點事,心情不太好,對不起啊小晨曦,咱倆還是好朋友,對吧?”
“是嗎?我今天心情也不太好,所以我不想和你做朋友了。”葉晨曦跳起來,有意拉開了和鐘大的距離。
“哎嗨,別啊,你看,我給你買了這——么多好吃的,不嘗嘗看嗎?不原諒我可以啊,這些好吃的是無辜的。希望曦曦小姐救救它們吧!”
“噗……”見鐘大這般滑稽模樣,葉晨曦不禁笑了出來,但又覺得不符合自己現在的心情,憋了回去,臉也尷尬得紅了。
鐘大這次學乖了,并沒有調侃葉晨曦,只是真誠地舉著那些小吃。
果然,不知是被鐘大看得有些不自然,還是被鐘大那睿智的眼神打動了,小晨曦總算接過竹茶,小嘴有些欲拒還迎地喝了一口。
“這茶都涼了,一點都不好喝。”
“哎,是我的錯,下次一定給你及時送到!”
“哼……你下次可不許那樣對我說話了,爺爺都沒對我這樣說話過!”
“嗯嗯嗯,昨天的事確是我不對,我在這里呀,向張晨曦姑娘鄭重道歉。怎么樣,咱們還是朋友吧?”
“勉強算吧,不過你要是再那樣兇我,我立刻就和你絕交!”
“我保證,絕對不會了!”
鐘大又在學苑陪張晨曦玩了一會兒,直到確認她沒有生自己的氣之后,鐘大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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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在一間雅致的房子內,一青衣男子推門而入,對其中那綽約的女子說道:
“笑笑,下面的人見那小少年進了云州府。現在也沒有出來。”
“想來是云州府的客人。來歷不明,又久居云州府,會不會是王都的人?”
“當初離開王都,已做了周全的準備,按理說不可能走漏風聲才是。”青衣男子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說道。
“兩次來金樂坊,就為了兩個普通女子?這其中會不會有什么蹊蹺……”笑笑擔心地說道。
青衣男子走近笑笑,輕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緊張,
“笑笑,我覺得這位青年并無問題,我們已經遠離王都這么久了,那人不會找來的。況且,無論發生什么事情,我都會保護好你的。若是實在不放心,明日我派人邀他前來,我們試試他的底細。”
“嗯……還是看看吧,我始終有些不放心。當年我們費了那么大功夫,才換來今天的安寧,你更是……為我放棄了那么多……謹慎一些為好。”
“那便依你所說。若那少年真有什么問題,就是得罪府相,我也不會讓他活著走出金樂坊。”男子的臉上顯出一抹決然。
兩只手握得更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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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天的時間里令鐘大驚訝的事情接踵而至。先是小晨曦的父母,明明是府相的親人,卻要去鎮守北方邊關,偌大一個葉國,難道非他不可么?況且葉國的律法里,從未有女人參軍的條例,她的母親為何也去了?從江七當初與兩位府相的對話來看,江七與府相不僅是舊時,而且他們同自己的師祖還有很深的關系,且看他們的態度,如果說江七前輩是對葉國不滿,兩位府相則更多是無奈。就在這云州城內,也不像看上去那般平靜。在一家小小的金樂坊里,殺人的話可以脫口而出,一個男子可以輕易賣出自己的妻女,這可并非明治之態。但云州府內仆人們的態度,又足以說明兩位府相的治理得到相當的擁護,這豈非很矛盾么?這些事情千絲萬縷,似乎又藕斷絲連,好像暗中有某股力量把自己引向何方。
“師祖……王都……!”等等,鐘大又想起江七臨走之前對自己說的那番話,莫念舊情……自己除了爹娘和小妹,就只有師祖這一個不似親人勝似親人的“情”……難道這一切與師祖有關?王都……王都,師祖竭力讓自己去王都修習,到底是為什么?這一切,看來只有到了王都才可能有個明了。自己好像隱約又早已被安排好了似的卷進一個龐大的漩渦。可惜自己現在什么也沒有,什么也不是……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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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鐘大便被仆人吵醒。但既非笑笑主事找他,也非小晨曦找他,找他的是府相。
還是熟悉的簡樸陳設的大殿。不過這一回,左府相卻不在,只有張府相坐在大堂的主桌上,依舊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看著他。
“張府相,找晚輩有何事?”
“不用見外,你是江七送來的人,又是云先生的徒孫,如何和曦兒也交誼不淺,叫我張伯伯就行。”
聽到張衡的話,鐘大不自覺地心里一緊,首先想到的是小晨曦和自己的關系。這小姑娘看似調皮,實則內心很是孤獨,因此才會一直粘著自己,不過長久這樣,難免會引起人的懷疑……
“你不用緊張,曦兒對你依賴,我知道非你有意為之,她父母不在身邊,我這個做爺爺的有很大的責任。”說這話時,張衡那素來平靜的臉上罕見地顯出一股自責和嘆息。
“晚輩不敢。只是,曦兒的父母到底為何一定要在北境守關呢?以您的位置……”
“曦兒的父母,早已去世了。”張衡嘆了一聲。
“嗯?!怎會如此?”
“這也與我今日找你來的事有關,我知你心里有很多疑惑,今日來找你,是需要你幫我件事情,作為交換,我會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事情。”
“晚輩現在人微言輕,哪里能幫您做事……”
“不要急,這件事情能交給你,就必然在你能力范圍之內,但是這事也不會太過簡單,你須先答應,我才能告訴你相關的事宜。”
“這……”
“你放心,我也不逼你,此事全由你自己選擇。你就是不答應,依然是云州府的客人,我和思邈也依舊會信守承諾,聯合保舉你入王都修習。
“您都這樣說了,我再不答應,豈不是有些不識抬舉了……”
“哎——”張衡抬手止住了鐘大的話,接著說道:“我已說過,這是兩碼事,全憑你的自愿,切勿因這些人情影響你的判斷。”
“張伯,晚輩不認同您的話。我自小跟隨師祖讀千卷書,我父親雖是木匠,卻也教我為人的道理。受人的恩情,雖九死而必報之。這是父親和師祖在無形中交給我的人生信條,您且說吧,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情,鐘大一定竭盡所能。”
“哈哈哈哈——沒想到云先生那樣為人,卻可交出你這樣的徒孫,云先生啊,你究竟要做什么?鐘大,真是后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啊!你想知道什么,盡管問吧,張伯伯我知無不言。”
“師祖他姓云么?這些年來,師祖從未告訴我他的名字。”
“嗯,你師祖姓云,原是京畿五州之一的定州云氏家族的少族長,本名叫云衛權,但他老人家生性灑脫,愛游歷名山大川,不喜權位之爭,于是自己將名字改成了云少游。你應知道,在葉國,自己改名乃是極為離經叛道之事,也因此,他的父親,當時的云家族長,為了平息眾怒,但也多少有些維護他的意思,將之驅逐出了云家。盡管如此,但云先生本身是身具經世之才的。他曾在王都的鴻羽學宮執教過一段時間,我和思邈,還有江七,都可算作是他的學生。
在云先生五十歲那年,王都卻發生了一場驚變。這起變故時至今日,我也尚為知道源頭。只知道最后的結果是,一眾拱衛王室的大族受牽連,幾近斷掉傳承。云家也在其中。待我們和先生趕至定州云家的封地時,已是尸橫遍野,少有活者。但說到底,這場屠戮的劊子手,終究與王室脫不了干系。云先生認定是王室為維持自身地位,翦除羽翼而為之,因此極力想要復仇,從此性格大變。當時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陛下,當年也曾受過先生的恩惠。他與我們皆交游很深。先生決意復仇后,便在葉國積極籌備,可是東窗事發,所有的努力皆為白費。那日正是太子帶領王軍前來,奇襲了我們的各個據點,數年的努力,一夜成灰。
先生此前是極為信任太子的,卻不想他做出這樣的事情。但太子也并未為難我等,他似乎是知曉這些事情的內幕的,可卻怎么也不愿告訴先生和我們。最后是將我和思邈明升暗貶,遠遷至此,沒有陛下命令,不可入王都。此事發生后,先生心灰意冷,一度不知所蹤。直到先前江七與你前來,我們才知道他老人家一直待在云州。”
“師祖竟有這樣的往事!可師祖教我近十年以來,并未透露只字片語,只是要我入王都修習。”
“云先生他經綸事理,雖外表灑脫,卻極為堅韌。我總覺得他不會這樣輕易消沉,只怕將有大動作。但讓你入王都,我確實想不出他老人家想做什么。”
“張伯伯,到時,您會怎樣選擇呢?”
“哈哈哈——這次我不做選擇。葉國怎樣能安定,我就怎樣做。思邈也是如此。這是我們早已決定好的。”
“小晨曦的父母之死,是否也與這些有關?”
“不,”張衡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小晨曦的父母之死,是在十年前,那又是另一場變故了……”
“您所要我做的事……”
“萬一到時變故突起,請你替我護住曦兒。”張衡說著,站起身來,朝鐘大深深作了一躬。
鐘大忙低下身子回了一躬:
“張伯伯您不必如此,依先前的約定,我會信守承諾的。”
“多謝了。還有一事,今早金樂坊的坊主派人來,說是想邀你今晚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