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往來絡繹不絕,騾馬嘶鳴之聲四起。這繁華的帝都,他少年最得意之時就是在這度過的,但在經歷了諸多磨難之后,再回到這里,總是觸目驚心。
他想回來,又怕回來。人生是經不住回頭看的,越看就越心寒。如同一個沉船上的人,將生命中那些原本重要的東西都一一舍去,只求自己能夠繼續往前走;當他終于登岸,卻發現岸邊都是他曾經放棄的東西。傷疤歷歷在目,是何等的觸目驚心?
他為了向前走,把許多東西都拋在了腦后。兒時文勝天下的夢想,世家子弟的傲氣,心中最初的約定……他割舍了太多太多,多得不敢去細數,若耽于往事,他恐怕要陷于懊悔的泥沼而難以自拔了。
他已經習慣了割舍。但只有她,是他絕對不能舍棄的。她是他生命中唯一一抹亮色,也只有她能輕輕掃去他心中的愁苦,用她那特有的天真灑脫,叫他去看眼前的美好——庭前的月光、園中的花影、她手中的那盞清茶……
小寒,你只是不知道人生有多沉重,哪是說灑脫就能灑脫得起來的;我也是不知道情多難舍,如果連你都舍棄了,我活在世上也不過是一個行尸走肉而已……
陸翊平騎著馬,慢悠悠地穿過汴梁城往來如織的街頭,心事又沉入了深淵。楊全安見他滿臉愁容,半晌不說話,心知他又陷入了懊悔,便故意打斷他的思緒:“義兄,汴梁城這么大,我們從何處尋起?”
陸翊平回過神來,沉聲道:“不知道為什么,我心中總有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當初我上汴梁親自迎娶小寒,是否結果會不一樣?似乎就是因為我的輕慢,我和她的緣分才會這般淺,如果從一開始我就珍惜她……”他心痛如絞,再也說不下去了。
如果他陪她走的路再多一些,看著她的時間再多一些,他就會知道自己是絕對放不下她的。
“義兄……”全安安慰道:“義兄,往事不可追,多想想今后吧!等我們找到小寒后,你大可以風風光光地再迎娶她一次?!?
陸翊平難得的笑了,他當然要風風光光地再娶她一次。不但如此,這次她還要還他一個正正經經的洞房,他要親手給她揭去喜帕,和她安安靜靜地坐著喝交杯酒,看她輕輕剪去紅燭……
想到這里,陸翊平道:“你說得是,我們還是趕緊去找她。不過難得回汴梁一趟,我還有一個世伯要去探訪。上次回汴梁回得太匆忙,忘了去看望他老人家?!?
全安問:“是誰?我認識吧?”
陸翊平笑道:“你還記不記得袁世伯?”
全安道:“義兄是說當年的做過杭州知府的袁鑄袁世伯?當然記得!”當年陸翊平的父親陸琦與袁鑄曾同在江南為官,后來陸琦也是因為袁鑄進貢的百福衣出了差錯,才鋃鐺入獄的。
全安問:“這袁世伯現在何處?”
陸翊平嘆了一聲,道:“當年我父親和袁世伯同時下了御史臺獄,我父親去得早,袁世伯身子強健些,可也丟了半條命。他一直被押在獄中,直到元豐元年,皇上改了年號,天下大赦,他才被放了出來。現在就住在朱雀門南邊,離我們當初住的地方不過一里路。”
全安道:“既是如此,那我們這就去吧!”
陸翊平看了看路邊的酒肆,道:“你去打上兩壇好酒,再割些熟牛肉。我要與世伯長談一番?!?
此次朝廷給他父親追謚,雖是大喜的事,可來得實在突然。欽差說是江南的絲織貢品又出了變故,帶出了當年百福衣那段公案,其他詳細的原委他也不知道。陸翊平暗忖,袁鑄當年也是當事人之一,雖早已遠離廟堂,但朝中親朋舊友不少,加上久居京城,想必知道一些內情。
全安翻下馬來,跑到路邊一處熱鬧的酒肆,打了兩壇最好的杏花酒,割了兩斤熟牛肉,提上一只燒雞,又跑了回來。
陸翊平滿意地看過,兩人便加緊馬鞭,往朱雀門趕過去。
朱雀門這一帶,是些三教九流混居的地方。既有突然暴富的商賈,也有落難的仕宦之家;有名滿京城的名伶,也有籍籍無名的匠人。陸翊平家道中落之后,楊嬤嬤曾帶著他和全安在此居住。對這一帶的環境,他并不陌生。
一路打聽,很容易就找到了袁鑄的居所。一道雪白的粉墻,墻頭爬滿了紅杏,若是春日,定是一番“紅杏枝頭春意鬧”的景象。這袁鑄雖然落難,卻不改士大夫的優雅情致。拿得起、放得下,似是沒有半點的自怨自艾。
陸翊平在門口整了整衣服,然后拍響了門,口中喚道:“袁世伯,袁世伯在家嗎?”
聽得一陣竹杖敲地的聲音漸漸走近,院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身著長袍的白須老者拄杖立于門口。他眉目慈善之中透著干練,上上下下打量了來人一番,突然顫抖著嘴唇道:“翊平?你是翊平嗎?”
陸翊平趕緊拜道:“正是不肖子弟翊平。袁世伯,多年不見了!”
袁鑄伸手將他扶起來,眼中涌出渾濁的老淚,動情道:“真是多年不見了!你這些年在陜西打仗,吃了不少苦吧!快進來、快進來!”
老人緊緊拉著陸翊平的手,將他領進門。見身后還跟著一個布衣男子,他笑道:“這是你那小兄弟楊全安對不對?”
全安吃了一驚,他與袁鑄僅有數面之緣,而且那時他還很小,而袁鑄卻是日理萬機的一州知府,沒想到這么個不相干的毛頭小子,他過了這么多年都能記住。全安心中暗忖,這袁鑄若非遭逢劫難,定是朝中不可多得的能臣。全安拜道:“正是不肖子弟全安。沒想到袁世伯過了這么多年還記得我!”
袁鑄笑道:“怎能不記得?”便伸出手來也拉著他,往那院中去。
陸翊平見這院中雖則簡樸,但處處雅致,一磚一石都是精心鋪陳,一花一木無不恰到好處,暗嘆這風雅確不是金銀能堆砌得出的,非得主人具備十分的涵養學識才行。
袁鑄引他們到院中一個葡萄架下,指著架下的竹桌椅道:“我那屋里悶熱,你們也不是外人,不如就在此坐吧!我去把我那明前茶拿過來?!闭f著便轉身進屋去了。
陸翊平和楊全安悠然坐下。翊平雙手摩挲著那張竹桌,心中不禁又生了感慨。他想起自己院中的竹桌椅,小寒坐在樹下讀佛經,那場景雖是那樣稀松平常,卻是他永久珍藏的回憶。他又抬頭去看頭頂的葡萄架,已結出了一個個青澀的小果子。
未幾,袁鑄捧著茶盤出來了。陸翊平和楊全安趕緊起身去接。袁鑄笑道:“我這竹籬茅舍還算清凈,就是沒有好茶。但料想你在軍中多年,應該也沒那些文人講究了?!?
這老人家說話還是那么灑脫率性。陸翊平笑道:“袁世伯這雅舍真讓翊平欽慕不已,大雅無華、自在圓融,如此境界真令我們這些后輩高山仰止啊!”
袁鑄擺擺手,笑道:“你小子又來取笑我這野老!什么境界,無非是得個閑趣罷了!”又問:“你此番進京可是為了公務?”
陸翊平道:“不是。袁世伯想必也聽說了,朝廷給先父追了謚,我跟種大帥告了假,會淮南老家去給父親上牌位?!?
袁鑄聞言,頓時滿臉的歉疚愁苦,他喃喃道:“唉!當年是我拖累了你父親,也壞了你的前程……”
陸翊平神色凝重地說:“世伯!此事怎能怪你!
袁鑄痛心道:“朝廷給你父親追謚是應該的,欠了他十幾年的公道,也該還給他了。你此番去,記得替我多給你父親上一炷香,就跟他說,老友袁某過不了多久就會去看他了。到時在泉下,我再給他謝罪!”
陸翊平勸道:“請世伯切勿如此。您若如此自責,翊平也于心不安!父親說過,人生在世但求無愧于心。父親當年那樣做,都是為了不違心。這一點,我和母親都很明白。”
袁鑄點了點頭,道:“你父親是頂天立地的真君子啊……”
陸翊平道:“世伯,我此番前來,一是探望您,二是有一件事想向您打聽?!?
袁鑄笑問:“你是不是想問,朝廷為何突然給你父親追謚?”
陸翊平點頭道:“正是!”
袁鑄道:“關于此事,我正有一件奇事要與你說。事關當年百福衣那段公案的原委?!薄鸷?,漕幫一個案子,百福衣一個案子,兩個案子交織在一起是什么效果呢?各位敬請關注吧?。?!周末了,有推薦票的筒子能不能狠狠砸過來?書架沒有滿的趕緊收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