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正是新汲市集,白日里商販錯落,熱鬧的很。不過待王略二人返回市集,已是傍晚時分,商販們大多已收了攤子,只還剩下稀稀疏疏的兩三人而已。
好在王略要尋的那人還在。
“這位郎君一看就是富貴人物,尋常物件只怕您也入不得眼。好在我這里有一件稀罕寶物,就算是放在雒陽城里,那也算的上是好寶貝了。”
那商販見王略打量著自家攤上的物件,開始兜售起來。
此人留著一副山羊胡,穿著雙草履,面相敦厚,可眼珠時不時的會轉上一轉,不經意間露出些許狡黠。
王略聞言笑道:“既然有好寶物,那便快拿出來瞧瞧,怎么,擔心某付不起錢不成?”
山羊胡先是左顧右盼一番,隨后從懷中取出一枚打磨的極好的銅鏡。
此物自然不像是商販所說的,是什么天下難得的好寶物,可相比如今擺在攤上明面處的其他物件,確實要好上不少。
“東西倒是不差,我也喜歡的緊。可我只怕萬一買了,待我走后,你這桌上又冒出一件來,那我豈不是虧的很?”王略將銅鏡接在手里后笑道。
山羊胡一愣,不過很快重新掛起笑臉,“郎君為何會如此想?為商者,最重誠信。錢某的生意雖然不大,可在這誠信二字上,從不曾虧欠于人。”
王略點了點頭,其實方才他已經觀察了一會兒,此人手中這種銅鏡,不說一百,至少應當也有八十。
見此人面不紅心不跳,一本正經說著連他自己都不信的鬼話,王略不得不承認,此人也是個人物。
“不瞞錢君,王某乃是太平道上師,曾隨大賢良師習得一觀人之術。以某觀之,錢君絕非尋常人物,留在這市集之中,實在是有些可惜了。”王略嘆息一聲,恰到好處的露出惋惜之情。
山羊胡聞言又是一愣,他素來只信錢,對于太平道這些鬼神之說他自然是不信的。只不過看眼前的王略一本正經,倒是讓他覺得說不定此人和自家是同一類人。
“俺對大賢良師也佩服的緊,不過俺除了做些小生意的本事,再無別的長處,只怕郎君卻是看錯了。”
“某的本事乃是大賢良師親授,如何會看錯?”王略上前拉住山羊胡商販的手,輕輕拍了拍,“昔年秦相呂不韋,早年也不過是個商人罷了,風云際會,宰割天下。錢君,你說是與不是?”
山羊胡吶吶不能言,似乎腦海中已經出現了日后他站在朝堂上的場景。
倒不是王略言語如何動人,只不過活在底層,飽受壓迫的人,有時需要的只是旁人的一句你可以。
不然為何當年一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便足以讓天下烽火四起?其理亦然。
太平道的上師,在新汲這座小城里,也算是極為難得的大人物了。
能被如此人物看中,如何能不讓他心動?
他錢信當年也是有大志向的,只是出身貧寒,難與命爭罷了。
于是在王略返程的馬車上,多出了一個山羊胡。
馬車上,兩人相對而坐。
王略笑問道:“錢君,今日我路過市集,見縣卒驅趕商販,獨你安坐不動,不知是何道理?”
名叫錢信的山羊胡得意的捻了捻胡須,笑道:“閑來無事時,某時長會請官寺中的縣卒宴飲,平日里往來的供奉也不斷,又有何擔心?”
“做生意,其實如縣令那般大權在握的大人物并不可怕,真正難對付的,反倒是那些底層的差役小吏。一個應付不好,今日查一次,明日趕一次,再大的生意也是做不長久的。”
王略點了點頭,長嘆一聲,“至理名言。”
沿途兩人探討起經商之道,有前世為基礎,王略妙語頻出,給了錢信不少小小的震撼。錢信則是能舉一反三,也讓王略獲益頗多。
……
第二日天明,與錢信昨夜抵足而談的王略早早的起了床,洗漱已畢,又乘著馬車,匆匆趕往附近幾個鄉里。
一路上,王略車馬所及,入眼的,皆是屋舍破敗,有童子蔽衣襤褸于道;有婦人衣不蔽體,遮容掩面而走;有老者面如枯槁,癱坐在日光之下,大抵是在閉目等死了。
莫說相較雒陽,即便是與之前見到的崔家山莊相比,也可謂是天差地別。
駕車的陳瑜罵罵咧咧,少年口中咒罵的自然是崔家。大概在少年看來,若是沒有崔家這些地主豪強狠命壓榨,這些鄉民的日子也不會過的如此艱難。
大概大賢良師也是如此想吧,以為打倒了地主豪強,推翻了漢家天下,日后的黃天總能比蒼天更好些。
可真的如此嗎?
王略卻知不是如此。
強漢、盛唐、富宋、剛明。
一代一代,循環往復。
六朝何事?只成門戶私計。
都一樣的。
馬車里,年輕人閉上眼,不愿再多想。
……
“上師從縣里來,想必鄉里之人過的如何,上師都見到了。這些年,我等真是苦的很啊!”
來到興安里,光頭王仲早已在此等候。
王略嘆息一聲,一臉悲憫之色,“不想竟艱苦至此。”
隨后王仲以王略車馬勞頓為由,想要將王略邀回家中暫歇,不想卻被王略擺手拒絕。
“某此來是為安撫教中兄弟而來,王君還是先帶路吧。”
王仲聞言瞇了瞇眼,沒有多言,轉身帶著王略去往里中。
興安里地處偏僻,相較其他鄉里,自然也就越發困頓。
而一地越是窮困,信教的人反而越多,所以興安里中大多數里民都是太平道的虔誠信徒。
七拐八拐,王仲帶著王略來到一戶人家。
外面是些許樹枝插成的藩籬,里面是用些茅草堆成的草屋。
一陣風吹過,卷起屋上一卷茅草。
“上師,這家中盲婦原本有一獨子,名為李平。此人前些日子入城賣柴,擋了崔家少主的道,被其令人一頓好打,最終未能撐過去。如今這一家之中,只剩下這一個老婦人了,著實可憐的很啊。”王仲言語時目中閃了閃。
王略將他的神情收在眼里,卻是并不在意。
恰在此時,大抵是聽到有人言語,茅屋門忽的打開,一個老婦人摸索著蹣跚而出。
婦人那雙略顯空洞的眼中早已滿含熱淚,她輕聲問道:“平兒,是你回來了嗎?”